第83節
程千仞奪回信箋塞入懷中,行禮告辭,儀態沉穩。 他在樓梯口轉身說道:“先生,若南淵有難,南央城有難,我愿舍命出戰,因為我喜歡這里。但我不會受人擺布?!?/br> 直到走出藏書樓,他始終面色平靜。 只有手中長劍微微顫動。 太液池邊寒柳盡枯,白雪卻似陽春柳絮,漫天紛飛。 薄冰封湖,小舟不渡,湖畔落雪未能及時清掃,遠望白茫茫一片。 程千仞踩在綿軟積雪上,忽有所感,抬頭正對上一道怨毒目光。他無心理會,對方卻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直徑攔在他身前。 是鐘天瑜。 他如今模樣與春日入學時判若兩人。兩頰枯瘦,眼底青黑,神色癲狂。 鐘天瑜因為身份‘不夠格’,未能親身參與暮云湖晚宴,但他知道那夜的很多安排。然而第二天,什么都沒有發生,花間雪絳沒死,想殺他的人,都憑空消失了。 他在恐慌中傳訊回皇都,時間一天天過去,杳無回音。 這件事被他看不到的可怕意志硬生生抹去,沒人在意他這個唯一幸存知情者,就像鋪天羅網不會在意漏網螻蟻。 他知道他完了,被家族‘遺忘’,失去扶持,前途徹底葬送。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好端端活著,程千仞依舊心安理得的接受眾人崇拜追捧。 恐懼與絕望折磨得他夜夜不得安睡,他受夠了。 “別以為沒人知道,你和花間雪絳做過什么!” 程千仞幾乎忘了這個人,不曾想對方卻死死記著他。 他笑了笑:“你們總是覺得,自己性命天生金貴。別人不過是用同樣方式對你,你便無法接受嗎?” 鐘天瑜胸膛劇烈起伏,忽然揚手,將凜霜劍拋給身后人:“殺了他?!?/br> 寶劍落在臉色蒼白的劍侍手中。 眾人聽見動靜,紛紛向這邊跑來。 “出事了,快去找督查隊!” “鐘少爺瘋了嗎?他怎么敢!” “他沒有自己動手,可見沒瘋。按照院規,太液池斗毆,誰拔劍誰受嚴懲。最多只能判他言語挑唆,抄幾遍院規?!?/br> “鐘十六又不傻,怎么會聽他的……” 出乎眾人意料,一道細微的金屬摩擦聲響起,木訥劍侍神色掙扎,凜霜劍卻緩緩出鞘。 鐘天瑜冷笑道:“眾目睽睽,你能拿我怎么樣?你敢拔劍嗎?” 程千仞不看凜霜劍,只認真道:“勸你冷靜一點,我一劍既出,你還有沒有命在,我自己也控制不住?!?/br> 鐘天瑜對劍侍喝道:“廢物,你還等什么——” 寒芒乍現! 喝罵聲戛然停止,他像被人扼住脖子,喉間只能發出細微掙扎聲。 一截劍尖破體而出,鐘天瑜身體轟然倒地。鮮血潑灑。 凜霜劍堪堪離鞘三寸,程千仞轉向鐘十六:“你自由了?!?/br> 神鬼辟易太快,快到沒人看清劍軌。 圍觀眾人回神,慌亂四散,尖叫聲此起彼伏。 “??!殺人了——” “拿下他!” 無數督查隊員向湖畔涌來,將程千仞重重包圍,黑衣如潮覆蓋皚皚白雪地。 忽而人群分開,整齊行禮。漫天風雪之后,院判顯出身形。 “公然行兇,你眼中還有沒有學院規矩?” 程千仞劍尖指地,鮮血流淌,劍身明亮如故,映照他冷漠眉眼,甚是駭人。 “學院行規矩,理當一視同仁。這人攔我去路時,你為什么不出現?”他回身望向藏書樓頂層,他知道副院長站在那里: “你想看我如何選擇?這就是我的答案?!?/br> 誰要這自欺欺人的安穩。 執事長喝道:“放肆!你在跟誰說話,立刻向院判道歉!” 持劍少年忽然大笑,笑聲震落枝頭雪花:“整日坐在高樓里俯瞰眾生,你還會使刀嗎?” 楚嵐川面無表情,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惱怒。 論地位,院判裁定學院一切規矩,神圣不可動搖。論戰力,將程千仞打成狗的宋覺非遇上他,也只能自折功體,施展血遁脫身。 他是南方數一數二的強者,圣人之下,皆有一戰之力。 很久沒人敢這樣與他說話。 風雪驟疾,濃云匯聚,在他頭頂天空翻涌。 ——程千仞瘋了。 在場所有人如是想到。 第80章 大雪滿弓刀 鐘天瑜的尸體被搬上板車, 推車幾人戰戰兢兢打量持劍少年。神鬼辟易還在他手中淌血, 若他此時暴起分尸,誰攔得??? 幸而他只是看了鐘十六一眼:“走吧?!?/br> 后者仿佛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神色呆滯茫然, 任由別人拉他離開。 車轍混雜鮮血漸漸遠去, 白雪地留下猙獰痕跡。重圍中只剩程千仞一人。 執事長聲音微顫:“列陣!” 幾十支弓弩架起,聲勢劃一。弓弦霎時緊繃, 冷風中嗡鳴震顫。泛著寒光的箭簇, 對準程千仞周身各個方位。 弓弩手之后是長戟衛隊,壁壘森嚴。 大雪滿弓刀。 按執事長設想, 若能在院判動怒前制服此人, 事情便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打了一個手勢。 “咻咻咻——” 鐵箭離弦, 飛雪撕裂,十余道破風聲幾乎同時響起。半空中,猛然綻開一張巨大捕網! 它縛于箭尾,隨箭而發。漫天銀光閃爍, 柔韌而危險, 似一只血盆大口, 向程千仞當頭咬下。 “錚!” 程千仞手腕一翻,劍尖劃過雪地,一線雪沫隨之迸射! 劍氣激蕩,碎雪與巨網相擊,發出千萬道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他足尖點地,趁此疾退, 衣袍飄忽如飛鳥,瞬間掠出羅網范圍。下一刻,明亮劍光凌空閃過。 一聲暴鳴,亂雪狂涌! 飛鳥落地,殘破巨網被他踩在腳下,似一團破布,嘲諷著捕獵者白費心機。 湖畔松軟積雪不耐磅礴真元沖擊,以程千仞為中心,急速塌陷。 太液池薄冰龜裂,蛛網般擴張,冰下湖水不安地震顫。 ‘見江山’中最寧靜緩和的‘平湖落雪’,這般使來,暴戾殺意畢現。 當捕網斷裂,前排弓箭手遭受劍氣沖擊,更多衛隊便動了,重重黑衣如海潮奔涌而來,包圍圈飛速縮小。 程千仞立在原地,微微蹙眉:“我不想跟你們動手。你們只是聽命于人?!?/br> 眾人啞然。他居然還講道理。 你以為他當眾殺人、對院判出言不遜是發瘋,他卻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程千仞的目光越過劍林戟海,落在十余丈外的威嚴身影上。 那道身影擺擺手。一切嘈雜停歇。督查隊開始有序撤退。 這是清場的意思。 執事長看了一眼院判,欲言又止,沉默地退后。 朔風呼嘯,腳步聲兵甲撞擊聲遠去,湖畔越來越安靜。 十余丈雪地外,只有院判黑衣一點顏色,更顯得他身形高大,巍峨如山,令人望之便心生懼意。 楚嵐川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甚至回答了程千仞先前的問題——‘你還會使刀嗎’。 他說:“憑你,也配讓我使刀?” 話音剛落,他邁出一步,消失在風雪中。 下一瞬便出現在程千仞身前,毫無征兆地,滂湃威壓爆發。 程千仞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覺一座大山當頭壓來! 江河倒貫,玉山傾頹,萬鈞重擊下,他雙膝劇痛,狠狠砸在地上。 肋骨不知斷了幾根,胸腔煩惡難以抑制,程千仞猛然吐出一口血,混雜臟器碎片,染紅慘白雪地。 一切只在須臾。 不必計算招式,不必擁有戰意。院判負手而立,甚至不必拔刀。 少年天才與大陸一流強者的差距,決定了這不是一場戰斗,而是單方面的訓誡。 藏書樓頂層,胡易知嘆氣自語:“年輕人吃點教訓不算壞事,免得不知天高地厚?!?/br> 程千仞離開藏書樓前,說自己不會受人擺布。于是胡先生與院判默許鐘天瑜攔道,只為看他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