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于是片刻之后,傅克己聽見了他的回答:“東南邊房頂四個人,只有一人抱劍。他穿南淵院服,梳單髻,沒有戴冠……修為感知不到,距離太遠?!?/br> 四人中撐傘那個還有點面熟,像花間雪絳那孫子,不過這句他沒說。 事情似乎麻煩起來。原下索掩卷抬眸。邱北也放下刻刀與木料:“需要我去看看嗎?” 傅克己:“不必?!?/br> 神兵通靈,見類則鳴。令‘山河崩摧’起爭鋒之心,唯有‘神鬼辟易’。自寧復還殺師叛山,澹山一脈無主,‘神鬼辟易’十六年下落不明。直到今天。 他按下微微顫動的劍身,似在安撫故友,然后收劍回鞘,閉目養神。 既然對方是南淵學子,那他們終將相見。 此行不虛。 *** 傍晚時分,細雨初歇,云開日霽。 連綿樓閣,樹木花草經歷雨水洗刷,浮塵盡去,又被夕陽鍍上淺淡赤金色,頓生無限光彩。 南淵藏書樓作為南方最高建筑,利劍般直入云霄,仿佛連通天上霞光與人間晚晴。 積水從飛檐滑落,像一顆顆剔透明珠。年輕書生立在窗邊數珠子,順便看看勤學殿外忙碌奔波,cao辦迎客晚宴的學院眾人。也看城里車水馬龍的街道,隨風飄蕩的炊煙。 有人走過來,順著書生的目光向窗外望去:“雨停了?!?/br> 一場秋雨將枝頭花葉打落,滿地殘紅堆積,混入泥土。卻有一處新蕊乍吐,從樓上露臺到樓下花園,千花萬瓣,盡是熾烈鮮艷模樣。 那里是建安樓。翻修歷時兩月,終于重見天日。 胡易知嘆了口氣,應道:“是啊,天公作美,有鳳來儀?!?/br> 院判:“你應該照照鏡子?!?/br> 胡易知挑眉。 院判:“每次你輸光月俸,還說‘賭輸又怎樣,我很開心’,就是現在這幅模樣?!?/br> 北瀾隊伍白天入院休整,晚上南淵安排了兩場宴會。一場在勤學殿外大廣場上,由即將畢業的師兄們主持,一些家世顯赫或成績優秀的學生們陪坐,招待來客。大家擊鼓傳花玩行酒令,即興表演,沒有座位的也可以在旁圍觀。 雙院斗法期間課業輕松,學生們今夜興致高昂,都等著去那里湊熱鬧。 另一場在太液池的畫舫上,氣氛與前者相差甚遠。副院長與院判做東,昌州府刺史、守備軍官列席,迎接皇都來的貴人。南方軍部已派遣一支輕騎兵進駐學院,協助負責安全和秩序。今晚畫舫宴會結束前,從建安樓到太液池,全線封路禁嚴。 不過這些都與程千仞無甚干系,他正在菜攤挑一顆大白菜。 最近酒樓客滿,家里卻有三張嘴嗷嗷待哺。他們初賽戰績突出,前些天就收到宴會請柬,管事師兄給安排了四個座位。 顧雪絳不愿意去:“這種酒局得不到有用信息,白浪費功夫?!?/br> 徐冉:“你是怕撞見‘故人’吧。被你打斷過腿,又想不起名字的那種?!?/br> 顧二搬了搖椅出來,癱在院中看晚霞:“我這都是為他們好,鐘天瑜曾說,要辦一場馬球比賽,宴會上定然談及此事。我去了怕他們不自在……人多還要說話,鹿也不自在,我們在家里吃就挺好。是吧鹿?” 林渡之“嗯嗯”點頭,又反應過來:“不是鹿,是渡!” 程千仞:“我們中午不是吃過……” 三人齊刷刷看向他,臉上寫著“幾個菜啊”“有rou沒有”以及“給點草吧”。 程千仞沒話,抱劍出門。 正是華燈初上,雨后清涼。 石板街水洼里映出漫天霞光,又被奔跑的孩子們匆匆踩碎,小販推著板車叫賣,音調又慢又長。 西市沒有正經大酒樓,一溜的小吃攤和小飯館,滿街飄蕩著油煙味與酒菜香。 一個小姑娘坐在路邊攤吃烤饃。她穿著刺繡精細的藕粉色襦裙,吃相文雅秀氣,身邊還帶兩個丫鬟。左邊桌子一群地痞在劃拳喝酒罵臟話,右邊來了一群打赤膊的男人,是剛下工的泥瓦匠和木匠隊。 煙熏火燎,三教九流。她與周遭格格不入,卻毫不覺得別扭,熟練招呼道:“老板,再烤個饃。多刷油,多放辣面?!?/br> 兩個丫鬟欲言又止。 小姑娘吃完,心滿意足地拿出繡帕輕拭嘴角。帶著丫鬟逛街去。 她看什么都新鮮,不買珠釵水粉,只買紙風車糖人草編花籃,還樂得咯咯直笑。幾個攤主在背后議論,這么漂亮的姑娘,不會腦子有毛病吧。 他們說話很小聲,普通人絕對無法察覺。但她能聽見,聽得一清二楚。卻依然很開心,止不住笑。 脂粉味油煙味汗水味,叫賣聲還價聲笑罵聲,黃澄澄的烤饃,暖融融的燈籠。 煙火人間,一切都太美好,每樣東西都溫暖極了。 吃飯的,趕車的,騎馬的,抱孩子的,賣菜買菜的,她好奇又認真地打量著,忽然不知看見了什么,恍惚一瞬:“五哥?” 丫鬟以為自己聽錯:“小姐你怎么了?” 小姑娘突然提起衣裙狂奔:“五哥,等等我!” 她爆發出極快的速度,像一尾游魚般靈活,眨眼間追出半條街。茫然四顧,只見人群涌動,哪還有熟悉的身影。 背后響起一道平靜聲音:“姑娘為何追我?” 那少年身穿南淵學院服,左手提一只裝滿的菜籃,右手拿一把舊劍。眼神漠然,氣質疏離。 小姑娘看著他的面目,愣怔片刻:“我認錯了,對不起。你有點像我哥?!?/br> 程千仞也在打量眼前人,大約十三四歲,衣飾不俗,像偷溜出來玩的閨閣小姐?;蛟S是被保護太好,眉眼間還有未褪的天真稚氣。不由想到,我是不是表情太兇,嚇到她了?人家只是認錯人而已。 于是略微放輕聲音:“早些回去吧,天色漸晚,西市魚龍混雜。不安全?!?/br> 小姑娘已回過神,淺淺笑了笑:“謝謝?!眳s沒有走,依然仰頭看他,目光灼灼。 程千仞是養過孩子的人,總對小孩多一分耐心善意:“需要我幫忙嗎?” 小姑娘笑道:“不用了?!?/br> 恰逢兩個丫鬟打扮的女子急匆匆趕來,擋在她們小姐身前,極為戒備地緊盯著他。 程千仞略一點頭,轉身走了。 直到拐進自家巷子,才猛然覺得哪里不對。他仔細回憶,確定方才沒有感知到靈氣波動。又將真元在體內循環一個大周天,同樣毫無異常。 忍不住自嘲:“被人叫一聲‘哥’就神經敏感?真沒出息?!?/br> 最后一縷霞光消失在天際,夜色拉開幕布。秋月明亮,星河初現,照耀著燈火輝煌的人間。 小姑娘依然在逛街,卻顯得心事重重,興致缺缺。身邊兩個丫鬟正互相幫腔,你一言我一語地勸她回去。 “殿下?!?/br> 一道聲音響起,如春風化雨吹過耳畔。只見長街盡頭一人負手而立,月色將他影子拉的斜長。 她神色微肅,停下腳步。那人已向她走來,舉步的須臾,嘈雜人聲倏忽消退,流動空氣停滯一瞬。 她看見一層無形屏障拔地而起,隔開毫無所覺的過路行人。 與此同時,他們之間的街道上,每一塊老舊青磚,青磚間每一株細弱雜草,都溢散出隱而不露的神妙氣息! ‘機神觸事,應物而發’,好厲害的大神通。 小姑娘向前兩步,微微擺手,示意身前丫鬟退下。 動作很簡單。她周遭氣勢卻陡然一變,藕粉繡裙無風自動,獵獵飛揚。 屋檐下燈籠搖晃,金色光芒染亮她半邊容顏,天真之色蕩然無存:“原來是胡先生,本宮失敬?!?/br> 他們不需要互相行禮,這世間需要他們行禮的人很少。 “殿下萬金之軀,不該以身犯險?!?/br> “先生言重,南央城不是很安全嗎?” 蘭花般的手指伸出,指尖落在虛空處,忽有一道絲線顯出行跡,大放光芒! 光彩一閃即逝,重歸無形。這是南央護城陣法的靈氣線,它們鋪天蓋地,縱橫交錯,織成一張大網,覆蓋整座雄城。城中百萬民眾年復一年,安穩生活在它的庇護下。 “危險無處不在?!备痹洪L依然笑著,似乎無論什么時候,他都永遠溫和:“建安樓的靈犀花開了,殿下一定會喜歡。我送您回去?!?/br> 第43章 他把好故事演砸了,誰也不滿意 一場瀟瀟細雨洗去夏日燥熱, 南央城正式迎來秋季。 程千仞昨晚冥想打坐通宵, 清晨出門晚了,此時便站在學院東大門外排隊。長隊如龍, 蜿蜒排滿廣場, 督查隊除了挨個翻來覆去驗腰牌, 還檢查院服是否穿戴整齊。這幅情景,估計會持續到雙院斗法結束。 他也不急, 仰頭看著碧空流云。遙見高聳的藏書樓立在和煦秋光下, 顯得清麗溫柔。 入得院中,見來往學子絡繹, 皆腰背筆挺, 走路帶風, 精神面貌煥然一新。若有熟人相逢,雙方遙遙見禮,高聲談笑。任誰看了,都要贊一句南淵青年, 未來棟梁。 很顯然, 北瀾隊伍入院, 激起了南淵人一較高下的斗性。 程千仞照例去醫館后的荒林練劍,一路上感知到許多目光落在身上。等他困惑地回望,那些人又紛紛避開。 從前也會有人看他,背后無非聊幾句‘他就是程千仞’‘原是南山后院學算經的’‘一夜入道’。更多時候沒有人這樣說,因為他旁邊站著徐冉林渡之,更值得被談論。 但今天的目光格外多、格外復雜。害他差點以為自己穿了北瀾院服。 無論有沒有惡意, 總歸讓人不舒服。 通往醫館的大道上,程千仞停下腳步,轉過身去。 十余人綴在他身后不遠處,竊竊私語,此時猝不及防,急忙停下,緊盯著他。 竟是算經課的同窗們。 程千仞:“你們有事嗎?” 他并沒有生氣,落在別人眼中,卻是冷眼抱劍的疏離模樣。 于是場間無人開口,無人離開。氣氛詭異。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程千仞轉身便走。忽聽一人喊道:“昨晚的‘蘭庭宴’你沒有來!” 他回頭,見是一位面熟的同窗,似乎叫張勝意。 張大公子交游廣闊,不僅在算經班人緣好,在南山后院也頗有威望。有他站出來,其余人好似找到主心骨一般,氣場上反客為主,紛紛附和。 ‘你沒有來?!莻€陳述句,這般情境下,自然生出質問的意思。 雙院斗法有些約定俗成的規矩。比如主場為客場隊伍接風洗塵,先辦一場‘蘭庭宴’,取‘芝蘭玉樹,生于庭階’之意。宴上沒有教習先生,雙方學子推杯換盞,有時還要探探虛實,摸個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