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程千仞只得撣撣衣袍,走出人群,拾階而上。 南淵大小賽事,需要抽簽的地方不少,早有人捧來白玉簽筒,放在院判面前的鎏金案上。 以往需要再費點手段才能開始,此時卻不必。一位大修行者坐鎮,遠比任何防作弊陣法都管用。 萬千目光如有實質,程千仞飛快摸出一支白玉簽,低頭一看:“十六?!?/br> 剛還在說鐘十六,真是說什么來什么。 驗簽的督查隊員朗聲道:“第一百零二隊對陣第十六隊,第一日,辰時甲場,文試場地棲鳳格,武試場地騎射場西區?!?/br> 立刻有執事奮筆疾書,抄錄下來。今日之后,抽簽結果會貼在學院各處,公示于眾。 程千仞步履匆匆,臺階下到一半,身后院判的聲音沉沉響起:“抽完簽就走,別留下占地方?!?/br> 南淵四傻與被抽到的第十六隊出去了。 一炷香后,每個走出殿門的學子,都對殿內人報以深切同情。沒有昏暗空闊的大殿,威勢逼人的院判,才知空氣清新,生命美好。 *** 黃昏時起風了,暑氣漸退,風里吹來太液池的水汽與荷花香。 晚霞漫天,學院行人漸少,石板路被鍍上一層淺金色。 程千仞知道前幾日小鹿與顧二吵架的事,因為又在樹林見其晨讀。有時遇見來找他對招的徐冉,三人聚在一起說話,只字不提顧雪絳。與顧二吃飯時,也不提林鹿。 所以他沒想到林渡之今天會來。 程千仞懇切道:“謝謝你?!?/br> 林渡之有點不好意思:“嗯……不用?!?/br> 徐冉拍他肩膀:“渡啊,你太仗義了!” 只有顧雪絳不說話,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千仞覺得,這兩人需要一點時間。朋友之間,把話說開就好了。于是他沖徐冉招招手:“騎射場過兩招?走不走?” “走??!誰怕誰!” 剩下兩人一路無話。 晚風里,霞光漸漸被西天墨藍浸染,一輪淺淡月影,悄然掛上柳梢。 蟬鳴鳥叫漸少,沒有白日的燥熱擁堵,南淵學院像位卸下濃妝的跋扈美人,露出沉靜溫柔的本來面目。 遠近燈火次第亮起,無數回廊樓閣籠罩在暖黃光暈中,熠熠生輝。 或許是走了很久心神放松,或許是夏夜晚風清爽宜人,林渡之很自然地就開口說話了。 他發現不需要做什么準備,不需要勇氣,清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并不困難。 “你的問題,我依然無法回答,因為我不使刀?!?/br> “但我們可以想其他辦法。我不會不管你的?!?/br> 顧雪絳停下腳步,看著他,忽然張開雙臂:“對不起,謝謝你?!?/br> 林渡之驀然一驚,渾身緊繃。小心翼翼收起差點爆發的威壓,一動不動任他抱著。 第40章 為了銀子,為了宅院 顧雪絳與林渡之和好后, 南淵四傻聚在一起商量比賽安排。人手一本昨天領的冊子。 程千仞原本打算在飛鳳樓定個雅間, 后來想了想,還是去西市買菜沽酒, 回家下廚。林鹿比較害羞, 大概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說話, 家里總比外面清凈自在。 坐在熟悉的小院,吃到久違的家常菜, 紅燒rou還是那個味道, 徐冉很感動:“鍋里還有米嗎?” 程千仞點頭:“我給你舀去?!敝鹆鞯淖鲲埵炙囀撬痰?,菜式味道當然一樣。 顧二愁?。骸澳憧此@個樣子, 猴年馬月能辟谷?!?/br> 林渡之正在吃清炒菜心。他住在學院里, 大灶人多, 自己又不會做飯,索性省了吃飯。但不用進食并非不能進食,他現在覺得,跟大家一起吃飯, 也挺有意思。 原來這就是有朋友的感覺。 夏夜小院寧和靜謐, 草木清香伴著清脆蟲鳴, 在微涼的夜風中回蕩,頭頂星河明亮而深邃。 酒足飯飽,杯盤狼藉,徐冉忽然問:“今天輪到誰洗碗?” 程千仞今晚高興,給自己倒滿酒碗,慢慢喝著:“這次是正式歡迎林師兄加入我們, 總不能他洗,我做飯辛苦,不用洗。你倆看著辦吧?!?/br> 顧雪絳癱在椅子上瞧徐冉:“當然誰吃最多誰洗?!?/br> 徐冉打死不干:“咱倆抓鬮,猜拳也行!” 習慣性坑對方洗碗,做來熟門熟路。 林渡之忍不住笑:“你們以前經常來千仞家吃飯嗎?都是他做?”看慣程千仞練劍的樣子,怎么都跟做飯搭不上。 猜拳的兩人想起逐流,氣氛一時靜默。 程千仞聞言又喝一碗酒:“從前是我弟弟下廚,大家一起吃。后來他家人尋來,我把他送走了。我們就開始下館子?!?/br> 沒有想象中那么難以開口。酒不醉人,情緒卻在夜里翻涌。他看著浩瀚星河,心想我終究會習慣沒有逐流的生活。 林渡之感知敏銳,忽覺蒼涼悲切。任他熟讀千本通透佛法,面對朋友,卻什么道理都勸不出:“……你,你別太難過?!?/br> 程千仞笑起來:“不會?!?/br> 顧二:“難過什么,今晚沾你的光,我倆才能吃到程三的手藝?!?/br> 徐冉忽然想到一件事:“鹿啊,我們打算買個宅子住一起,你來嗎?” “是‘渡’不是‘鹿’?!绷侄芍詾樗染坪罂邶X不清,不好意思地臉紅了,眼神卻充滿希冀,明亮清澈:“會麻煩嗎?我有一些書、兩柜藥材、四盆花,一只鳥?!?/br> 徐冉沒忍住,猛揉他臉:“還養鳥,你怎么不養只鹿呢?” 顧雪絳懶洋洋癱著:“但是我們可以養鹿啊?!?/br> 程千仞:“看來三進三出的大宅不夠,還要修個鹿苑?!?/br> 林渡之猝不及防被揉了一把,發現居然連程千仞也跟著調侃他。不知所措,訥訥道:“不要突然靠太近……擁抱或者捏臉,我快突破了,有時候控制不住威壓的?!?/br> 程千仞見他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實在可憐。掏出雙院斗法的規則冊,笑道:“來,商量正事?!彼顡男烊剑骸斑@些你都看完了嗎?” 徐冉果然沒有,擺手道:“字太多,我看了個大概,問你幾個問題就行?!?/br> 程千仞無奈點頭。 “這上面說是按取勝時間計分數,用時越短分數越高,旁邊有更漏計時……但超時未分勝負怎么辦?” 他已將武試部分爛熟于心:“那就判雙輸。初賽限制一個時辰之內。復賽決賽會延時?!?/br> “行!”徐冉又問,“一個時辰內打完,卻兩敗俱傷,怎么算?” “武試兩敗俱傷,按文試分勝負,若文試成績也恰巧一樣,那就自認倒霉,兩隊都淘汰吧?!背糖ж鹣肓讼?,補充道:“這種情況太少,文試的計分制度比我們嚴格,很容易分出高下?!?/br> 徐冉匆匆翻幾頁:“初賽二對二,咱倆要打配合嗎?什么戰術?” 程千仞回憶起與她幾次過招,沉吟道:“我們兩個的功法路數,跟誰都打不了配合,各自為戰吧。唯一要注意的,就是隔開對方兩人,讓他們也打不了配合?!?/br> 徐冉灌下一碗酒:“好!我沒問題了!” 但是林渡之有問題:“文試初賽是答卷,容易。但復賽要論法辯難,我……” 當眾說話非他所長,與人爭辯更是從未做過,如果因為自己帶累了朋友們,該如何是好? 顧二放輕聲音:“這種事情,你若不想開口,坐在旁邊喝茶吃點心便是。因為……” 他忽然站起,爆發出驚人的自信:“我一個就夠了!” 程千仞微微瞇眼,好刺目啊。 今天星星真亮。 徐冉也被顧二晃了眼,跟著站起身:“來,為了銀子!為了宅院!干!” 南淵四傻舉酒同慶。 絢亮的星河落在酒碗里,夜風溫柔,花香脈脈,夏蟲不知疲倦地鳴叫。 *** 雙院斗法本就是一年一度的盛會,今年又輪南淵做東,報名人數比去年多了兩成。 大道旁、游廊里、學舍外,各處貼有朱紅色榜單,公示抽簽結果賽制安排。學生們心思浮動,有些先生索性放了假,留下課業讓大家回去自學。新生沒有報名資格,只得老老實實上課念書,但也喜歡圍觀討論。 備賽者比往日更勤勉,青山院的武修們頂著烈日在騎射場過招,南山后院的學生成群結隊去藏書樓上溫書,直到夜色降臨,才在執事們的催促聲中依依不舍下樓去。春波臺的學子矜貴風雅些,三兩成群聚在陰涼的水閣風廊下,押題互考。 種種景象除了決定命運的年末考試前,便只有此時能見到了。 更少不了先生的嘮叨:“以后莫要學你們師兄師姐,臨時抱佛腳,指望能一夜頓悟嗎?” 督查隊員開始排查加固各處陣法,首先就是翻修后的建安樓,不知里面移栽了多少珍奇花木,圍欄白布又擴大一倍。做陣法測試時,徹底堵死了大路,搞得怨聲載道。 執事們也辛苦,要為北瀾學子收拾院落。南淵有錢不假,但總有些事情,不是有錢就能辦好,還得有分寸。前年的布置不好再用,必須換新。太樸素,不顯尊重,易惹笑話;太精奢,則不夠沉穩,也跌份失面子。只好琢磨執事長說的“雍容不失雅致,大氣不失精巧”到底是什么個意思。 程千仞依舊去荒林練劍,回家吐納修行,早出晚歸,避開擁堵時段,未曾真切感受到緊張氣氛。 直到初賽開始。 八月初,算是南央城一年里最好的時節。 橙黃橘綠,天高云淡。熾盛日光變得溫柔清淡,半座城浸在桂花香氣里。 為防文試出現泄題作弊等事端,棲鳳閣周圍守衛森嚴,路口豎著‘考場繞道’的大牌。黑衣督查隊員攔道查驗腰牌,核實身份。 今天安排了十支隊伍,前面還有幾人排隊登記,輪到林渡之時,徐冉低聲道:“全看你了,顧二那貨靠不住?!?/br> 顧雪絳拉上林渡之就走:“只要你別拖程三后腿,我們閉眼贏?!?/br> 程千仞見他倆毫無緊張之色,路上還在閑聊醫理,便也不多說,目送二人登樓。 騎射場是偌大一片夯實土地,能跑馬能cao練,現在扎上幾道圍欄,就算隔劃了初賽區域。程千仞未到時,先聽見人聲沸反盈天。 沒有演武場的青石階梯看臺,建安樓又被封了,大家只好圍在木欄外,里外三四層,能看見多少全憑身高和緣分。比起棲鳳閣氛圍肅穆,這里簡直像菜市場。 里圈是往后幾日要上場的參賽者,目光專注,神情嚴肅。外圈是事不關己的閑人,捧著瓜子點心,大聲談笑。 青山院幾個武教習帶頭分發瓜子,負責巡防的督查隊員也奈何不得,只好隨大家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