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成片梧桐遮天蔽日,步入林中,涼風混著的草木清香撲面而來,燥熱暑氣登時散去。 程千仞踩過松軟的泥土與落葉,以往練劍前心無雜念,今日卻無端感到不安。仿佛深林之中,有什么東西注視著他一般。 他試著感知這片林,神識發散,意念如千萬條無形的絲線抽離探出,將rou眼難察的細枝末節回饋于他。 樹木的紋路,蟬翼的扇動,風的溫度,人的呼吸。 他忽然停下,喝道:“出來!” 蔥蘢枝葉隨風顫動,蟬聲鳥鳴如故。 祥和靜謐中清光陡現,程千仞手中舊劍出鞘如電,身形隨之騰躍而起,幾乎同一時刻,雪亮的刀鋒劃破晨霧,從他身側一尺外的巨樹上撲殺下來! “錚!——” 對方潛伏已久,誓要一擊必中,雷霆萬鈞之力自刀刃爆發,風中碧葉片片炸裂。 程千仞手腕一麻,心知此人修為不在他之下。不愿硬接,飛身疾退,劍走游龍,刀劍瞬間交擊數十下,錚鳴如疾雨震徹深林。 對手居高臨下的撲殺先機轉瞬即逝,倏忽落地,‘神鬼辟易’便在此時變招,劍身一抖,攪亂風煙突刺而出。 勁氣激蕩,震散他們周身煙塵碎葉,視野陡然開闊。 來者身影終于被看清,程千仞倉促收勢:“是你?搞什么?!” 只見徐冉大笑道:“試試你的劍!” 斬金刀去勢不減,挽作一團熾烈金光,狂暴的真元向他迎面沖殺。 程千仞不言,劍鋒飛速在身前劃過半圈,漫天落葉隨之飛旋聚來,風聲呼嘯間,千萬片碧葉如天瀑懸空,長河倒貫。 徐冉只覺呼吸一滯,卻斷喝道:“來得好!日出!” 她雙手握刀,刀勢橫斜,金光大作,碧葉長龍被從中斬斷,在刀焰炙烤下竟燃燒起來,化作簇簇烈火,頃刻灰飛煙滅。轟鳴如雷,長刀與劍再度相擊! 她與朋友過招,毫無顧忌,順手用了最熟悉的刀法。 ‘烈陽軍法刀’至剛至猛,皆是明招,‘見江山’亦是大開大闔的路數,細微之處卻見精巧,剛中帶柔。 兩者相斗,勁氣狂風令深林震動,無邊落木蕭蕭,蔚為壯觀。 纏斗百余招,程千仞被激起斗性,徐冉卻已盡興,甩手將刀一擲,程千仞猛然側身。只聽“咄”一聲,長刀釘在樹干,入木三分,刀柄劇烈搖晃。 久戰難勝,她便心生不耐,擺擺手:“不打了!” 所幸程千仞收招快,手腕微偏,避開空門,未散的劍氣堪堪刺破她衣袖一角。 他收劍回鞘,蹙眉不語:“以后不要這樣,危險?!毕裥烊竭@類戰斗經驗極為豐富的人,怎么會有臨陣扔刀這種任性打法? “你那什么表情,我又沒傷著。再說,我背后還有一把刀呢?!?/br> 程千仞看著她衣角嘆息:“這衣服我買的,紅煙緞,很貴?!?/br> 徐冉氣結,拔出斷玉就要再戰。 那天去城南布莊,他們添置了許多新衣。人靠衣裝馬靠鞍,顧二眼光又好,南淵三傻風貌煥然一新。走在街上也是颯爽少女,翩翩少年,只是徐冉和程千仞不自知而已。 程千仞不愿再跟她打:“怎么突然想起找我對招?” “別提了,最近顧二忙,我又買不到好看的話本?!?/br> 程千仞心想文荒的人真可怕:“走吧,給顧二送飯去?!?/br> 以前他在藏書樓閉關,兩位朋友溜進樓里給他送食盒,現在輪到顧二廢寢忘食了。 徐冉邊走邊比劃:“你剛才這招叫什么?很厲害的樣子?!?/br> “‘見江山’第三式,瀚海黃沙?!?/br> “那這兩招呢?” “孤峰照月、平湖落雪?!?/br> “有意思!” 這句有意思不得了,程千仞從此除了練劍,還要應付徐冉心血來潮的突襲。有時是飯桌上爭菜的筷子,有時是談笑間突然拔刀。 大部分武修都像徐冉這樣,長時間獨自練習便覺枯燥,總要有人過招,才知自身進退。 程千仞不同,他可以一個人練劍很久,反倒覺得雜念一空,心無旁騖。 某天吃飯,茶水在劍氣刀意下震落滿桌,顧雪絳終于看不下去了。 “他挨過宋覺非的鞭子,大乘圓滿的魔頭你見過嗎?你這幾招,嚇不到他的?!鳖櫠F在抽煙少了,衣冠也端正,一副要奔向美好明天的上進青年模樣。 看徐冉這么閑,把她的市井話本都換成了兵法書:“課不聽就算了,書總要看,不然你年末考試怎么辦?李先生好糊弄?” 徐冉眨著大眼睛:“我能抄你的嗎?” 顧二溫柔地笑了笑:“智障你做夢!” 不等兩人開懟,程千仞搶先說道:“有件事情要跟你們商量,我想新置一處宅院?!?/br> 他也覺得自己矯情,可是沒辦法,獨對舊地,到處都能看見逐流的影子。 “我從前的積蓄快花干凈了,東家給的都還在?!便y票、房契地契、青玉璧擺在桌上,一字排開。 “面館我給他留著,萬一他以后回來,還有個落腳地。玉佩就當掉,加上二百兩銀票,置個新宅院?!?/br> 幾人心照不宣,沒問他為什么要換住處。徐冉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好精細的山水紋,能當個幾百兩吧?!?/br> 顧二拿來端詳,沉默片刻,神色古怪:“這不是青玉,是染玉,最多二兩?!?/br> 程千仞目瞪口呆。 徐冉:“別胡說啊,那可是寧復還!堂堂劍閣雙璧之一,身上帶的怎么會是染玉?!” “這些個古玩玉器,別說真假,就是年代產地,我都能給你摸出來。獨門手藝,明白嗎?”顧雪絳舉起玉佩正對刺眼日光,微微瞇眼:“染得挺好,一般人還真看不出來。你拿它去騙當鋪老板試試?” 程千仞氣結,什么混賬東家,欠下二十兩血汗錢,帶著他師弟跑路了,臨走還要騙他一回:“扔了?!?/br> “扔了不吉利,古人云‘玉有六德,以玉比君子。君子無故,玉不離身?!憧次夷锝o我的這塊,也不是什么值錢東西,我一直系著。來,我給你戴上,以后我們都是有玉的人了?!?/br> 程千仞拗不過:“好好好,說回新宅的事吧?!?/br> 徐冉忽道:“不如大家湊點錢,搞個大宅子,一起住?!?/br> “那至少要三進三出,府在前園在后,東中西三路分別三個院子,免得你練刀吵到我看書……錢怎么湊?” “雙院斗法的彩頭??!前三甲五百兩,前二十名三百兩,我們三個,至少能掙九百兩,運氣好一點,一千一百兩,天降橫財,什么宅子買不了?!?/br> 顧二夸張道:“哇!你居然會算這道題!” 程千仞很早就考慮過雙院斗法,那時是為了給逐流湊學費,沒想到現在還是為了錢。 “四人成隊,我們差一個人,林渡之愿意參與嗎?” 顧雪絳:“難。他不缺錢,也無意揚名。對這種比斗不感興趣?!?/br> 徐冉撓頭:“沒了鹿,上哪兒找第四個人啊?!?/br> 顧二:“我問問他,如果他稍感為難,就作罷?!?/br> 程千仞:“不行的話,我們再想其他湊錢辦法?!?/br> 南淵三傻滿懷對新生活的憧憬,宅子還沒買,已經說起池塘要養什么魚,院里要栽什么花了。 兩天后,徐冉在副課的學舍見到顧二時,還以為自己看錯。 顧公子又回到從前,擎著煙槍吞云吐霧,癱姿賴怠,衣衫散亂。 “你今天怎么沒跟林鹿在一起?” 顧雪絳臉色發白:“看你的兵書?!?/br> “你倆吵架了?” 顧二斜她一眼,徐冉怒瞪他,轉頭看書。 教室坐滿,老先生開始搖頭晃腦的念文章,學生們竊竊私語聊著天,她聽到身邊人應道:“嗯?!甭曇魫瀽灥?。 她忽然就不知該如何開口。對方從未有這般喪氣模樣。 顧雪絳為修復武脈做過無數嘗試。正因為他精通醫理,所以知道有多難。 認識林渡之后,有人和他一起做這件難于上青天的事。他們想了許多辦法,克服無數困難,撥云見日,滴水穿石。 “你武脈二十四處斷口,所以還需要二十三根針。將聚靈陣刻在這種細針上,必須頂尖煉器師出手,整個南央無人能做?!?/br> “滄山的煉器師、皇都的宮廷鑄造師都不會輕易出山。梅大師有位關門弟子名叫邱北,或許今年的雙院斗法會來南央……”顧雪絳很快自我否定:“不行,太慢了,我們另謀他法,一根針多次使用?!?/br> 問題解決后,顧雪絳跳上椅子,手舞足蹈,林渡之跟他一起傻笑。 可惜再多默契與才思,也避免不了分歧。 “如此接脈,只是暫時復原,金針一除,靈氣乍泄,容易對你武脈造成第二次傷害。風險太大?!?/br> 顧二不贊同:“這是最好的方法了,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事?” “針上聚靈陣被你脈中真元激發時,我再注入真元鎖住被吸聚的靈氣,間接鎖住成形的陣法……理論上可行,但我怕自己出錯?!?/br> “上次我替寧前輩接脈,每一秒都覺得他會武脈爆裂而死。但他死了嗎?林鹿,你太小心了!” “你接脈時有二十余根針,我們卻只有一根!風險和難度翻了二十多倍?!?/br> 林渡之思慮一整夜,第二日回復他:“我不會為你施針?!?/br> 顧雪絳慣來散漫,武脈卻是他心結,聞言立刻暴躁拍桌:“我們研究了這么久,最后關頭你說放棄?!” “不是放棄。我依然傾向于最早的穩妥方案,藥物內調,輔以真元灌脈,引導它自然生長……” “現在有了金針,只需要兩年,武脈重生。新生的武脈很脆弱,卻依然可以吸收靈氣。你要避免大量輸出真元,也就是不能與人動刀兵……”林渡之著實覺得,這才是最好方法,“以你的資質悟性,只要心意平和,繼續吐納修行,起碼有兩百年壽元?!?/br> 顧雪絳忽然xiele氣,坐在夕陽的余暉中,靜靜看著他。問了一個問題。 “不能再使刀,我為什么要活兩百年?” 林渡之沉默半晌:“生命可貴,你不愿意活,我何必治你?” 顧雪絳甩袖而去。 他們再沒有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