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方璃放下電話,心上像是橫了條扁擔,兩邊都是又沉又重,壓得她喘不動氣。 她擔心父親, 擔心周進。 —— 寫生第一天。 方璃站在甲板上, 雙臂懶懶地搭在鐵欄桿上, 低頭望向海面。 渡輪緩緩地在海上行駛,龐大的船身走過,激起兩側翻滾著的白色浪花。 海鷗飛過,發出陣陣低鳴。 琴島港越來越遠,岸邊繁華的建筑一點點隱在晨霧中,像一幅輕盈透亮的水彩畫。另一側,海面廣闊無垠,與天連成一色。天海之間,輪船好像變得很小,她更小,那些壓抑著她的煩惱,也跟著小了。 十二月,天氣很涼,海面上風大,方璃壓低帽檐,裹緊圍巾,整個人縮在紅色呢子大衣里。 “璃璃,來合照嗎???”陸思思和幾個女生圍了過來。 “好呀?!蓖嗽S久的海,心胸都開闊不少,方璃轉過身靠著欄桿。 陸思思抬起胳膊,幾個女生湊成一團,把臉擠進屏幕里。方璃的臉緊緊貼著陸思思光潔的臉頰,少女們嘴角揚起,露出青春的笑。 “再來一張好嗎!我臉好大,我要到后面?!?/br> “能把我痘痘p掉嗎?” “選個貓咪的濾鏡好不好啦?!?/br> 女生們嘰嘰喳喳,方璃也跟著露出難得微笑,注意力全集中在照片上。 她完全沒注意到,在她身后,一輛駛往琴島港的鐵皮運輸船緩緩駛過。 周進正斜倚在運輸船的甲板上抽煙。 “進哥——”一年輕黝黑的小伙子跑來,憤憤說:“你說這次還不讓咱回去?” 周進目光有些飄忽,落在那輛白色游輪上。 “進哥?” “進哥?” 小伙子連叫兩聲,周進才回過頭:“怎么?” “看什么呢?” “沒什么?!敝苓M把嘴里的煙拿下,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 一定是看錯了。 海風拂面,鎏金般的陽光撒在海面上,紅衣少女立在船頭,纖細窈窕的身段,長發飄散,在風中形成一面黑色旗幟。 剛才那一眼,他剛剛好看見她的笑顏。 雪白的臉,唇角微微翹起,酒窩美好。 隔著蒼茫的海,他看不清晰,只覺得人影極其相似。 周進心口像被捶打一下,那些天的回憶閃過。 其實在海上也沒飄多久。 可好像又很久了,久到這些事情都記不清楚。 游輪越來越遠,周進挪回視線,手肘搭在銹跡斑斑的欄桿上,沖那小伙子說:“可能吧?!?/br> 小伙子揉揉亂發,哭喪著臉:“累,想回家?!?/br> “再堅持堅持?!彼膭?。 “進哥,你都不想家嗎?”小伙子歪倒在欄桿上嘆氣:“不想你媳婦?我都要想死我媳婦啦?!?/br> 周進朝海面上看了一眼,游輪遠了。 那纖細的紅依稀還能看著。 紅的端莊,紅的純粹,紅的鮮亮,像是這海面上僅有的一抹亮色。一比,天地間都跟著黯淡。 “我沒媳婦?!敝苓M收回目光,語氣平淡。 “哈、哈、哈——”小伙子干笑兩聲,“那天上船我雖沒見著,但聽大趙他們說了——嫂子親自過來送你,特別的年輕漂亮,跟一仙女兒似的?!?/br> 他唇線微繃,“那是我妹子?!?/br> 小伙子一頓,好奇問:“親meimei?” 周進搖頭,深知解釋不清,也不想再談這個話題。眼看琴島港越來越近,他挽起衣袖,露出被曬黝黑的健壯手臂,“快到了,干活吧?!?/br> 海榮公司的捕撈船隊由捕撈船和運輸船組成。任務分工也十分明確,周進他們負責將捕撈船加工冷凍好的魚搬上船,運回港口卸貨,如此反復。船上生活非常辛苦,當時說的“一兩月”不斷被延長,捕撈船始終在朝鮮漁場停留,運輸船回一趟也不給多余時間,人身自由限制得厲害,就怕船員不干。 周進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方璃他們在海洋島安置好,已經是下午六點。海洋島雖算旅游景點,但島小且偏遠,尋常游客不多,住宿條件也一般。 旅館的窗戶發了霉,她推開窗,深吸一口氣,透著咸濕味的清新空氣撲面而來。 窗外就是寂寞的山頭和一望無際的海面。此處位于北溫帶,寒流交匯,山上樹葉凋敝,只留下光凸凸枝杈,半山腰上有一片墳塋,面向大海,更顯凄涼陰冷。 方璃記得下午來時,帶隊的導游說這是一片空墳,是家人為出海后沒有歸來的漁夫所立。 多少思念和悲痛,被寄托在這一方墓中。 她托著腮望去。 在他離開的第六十一天里,她格外想念他。 寫生時間只有一周,行程安排得緊密,島面積不大,畫頭不少。上午一般是幾個同學結伴選景,下午便開始畫畫。 天氣冷,大多同學都只抱著夾子畫速寫,還有更多同學拍張照片就偷摸回賓館,然后支起架子慢慢畫。 好好一次寫生,被搞得同往日畫照片無疑。 方璃還算湊合,屬于畫速寫那批,每天都戴著毛絨手套、圍巾、毛線帽全副武裝。 在這些人當中,唯獨許教授是例外。 背著顏料畫架爬到山頂,畫遠處公海上的漁船游輪,畫料峭的山景,畫陰涼落寞的墓碑。 用他的話說:“冬日風景遠比夏季要好?!?/br> 陸思思對此仰慕得很,但一想到要搬著顏料找地方,還要在寒風中畫畫,便退縮了。 “男神就是男神?!标懰妓继稍谫e館的床上,為大家的懶散開脫,“而且教授是寫實派的,我們就當抽象派畫畫就好啦?!?/br> 方璃聽了只笑。 “不出十年,不,五年?!标懰妓急葎澇鍪种?,驕傲道:“我們家教授絕對是國內超寫實主義油畫第一人?!?/br> 陸思思是隨口說的,方璃也是隨便一聽,壓根沒放心上。 直到那天,她抱著速寫夾在山頂上遇見許教授,第一次這樣直觀地看他的畫。 許教授的經歷比較特殊,他出身貧寒,學畫艱難。在清美還是中工藝的那個年代,他沒有去學費昂貴的央美國美,而是選擇了每月有補助的軍藝。 因而他的畫風,總有種正氣和堅實的力量在。 他是超寫實主義的大師——極端寫實,分毫畢現。畫中的每一毫米都經得起推敲,每一處細節都富有韻味和張力。 方璃過去看他的畫冊,在銅板印刷物中并不能體會到其中的震撼,只覺得“畫得好”;偶爾外行的人看到,還會嘆一句“這不就照片嗎?” 可如今見到實物,只覺得驚心動魄、震撼人心。 極端的寫實往往是丑陋的,可他卻把這種極致的真實做成了藝術。 方璃一時看得癡了。 “周五坐船去海上?!蹦腥饲逶铰暰€打斷了她的思緒,語調里透出無奈,“你統計下學生們幾個愿去的吧?!?/br> “哦?!狈搅问直е賹憡A,問:“這個……改成自愿的了嗎?” 許宋秋說:“主要是看看海上風光,租的船條件一般,你問問他們吧,不愿去的留這畫也行?!?/br> 許宋秋也很無奈。 他以前從未帶過學生們寫生——確切地說,他以前來學校次數就不多。哪里知道現在這些孩子這么難帶,天天偷懶。 “好的?!?/br> 方璃又欣賞了一會畫,想跟教授說點什么,但又不知如何表達。 最終領命而去。 不出許教授所料,全系五十多個學生,統計下來不足十人。 暈船者有,感冒者有,大姨媽者更更有。 方璃喊上糾結的陸思思,加上教授本人,一共九人,起了個大早,背著沉重畫具上船。 臨上船前,她揉揉眼睛,照例給他發了條早安。 周進依舊沒看到這條短信。 他手機進了海水,這幾天都處于黑屏狀態。難得有幾次打電話的機會,也讓給了那些新來的船員。 周進吃完午飯從低矮船艙出來,看著陡變的海面,有些許發怔。 不知何時起的風,天空中飄著細密雨絲,黑云壓境,天氣陰霾。 這是周進從琴島港至朝鮮漁場跑得第多少趟,他已經數不清了 他一抬手,連夜卸冷凍魚的手臂也是酸麻的,咬緊牙,右手握拳錘了下腰。收回手,手背上那道深刻劃痕清晰可見——是前兩天卸魚時被割傷的。 多年部隊磨礪,周進是個極能吃苦的人,工作也很專心,但那天卻分心了,滿腦子都是游輪上的紅衣身影。 尤其在枕著海風的夜晚,他躺在逼仄潮濕船艙,身體燥熱,深入骨髓地想。 少女嬌柔的“好疼”“不要”翻來覆去縈繞在耳邊,在瘋狂的欲·望吞噬他的一瞬間,他確實有過后悔—— 就應該狠狠地辦了她。 但這種后悔也隨之身體紓解而煙消云散。 他一身傷,年紀大蹲過獄,生活沒著落,沒有絲毫資本。 她美好而貞潔,像是河邊的水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