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徐鄺從前自負,加上端和帝時的局面又是他穩定下來的。他一直覺得論身份,論功勛,他都沒有理由屈居朱翊深之下??山洿艘皇?,他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若他是江流,朱翊深便是大海,不可同日而語。他也該好好反省自己的所為,皇上為何會不信任他。 他又看向站在朱翊深身側的朱載厚,點了一下頭。朱載厚可沒有朱翊深那么寬宏大量,直接移開目光當做沒看見。 阿古拉朗聲大笑:“都別站著了,今日開平衛大捷,于兩國來說都是好事。我已經備下了好酒好菜,今日,大家不醉不歸!” “請!”朱翊深抬手道。 朱載厚落后一些,跟在朱翊深的身邊:“你怎么對徐鄺那個老匹夫那么客氣?他害過你的事你都忘記了?他不僅害過你,還跟我有梁子你不知道?” 朱翊深看了他一眼:“你這心胸,難怪也只能做個閑散王爺?!?/br> “我發現你這小子最近很欠揍……”朱載厚還要說話,卻看到傳信兵飛奔而來。傳信兵跪在朱翊深面前,送上了一封信:“王爺,京中急報!” 朱翊深看了一眼,是李懷恩寫的字。莫非是府里出事了? 朱翊深立刻接過。這幾日他人雖在開平衛,倒是知道方玉珠懷孕的事,因為京城定時都會有官員押送糧草或者物資。方玉珠這一胎是朱正熙的長子,宮中肯定十分重視,她馬上又可以重回往日的地位,甚至只會更高。蘇見微卻不會愿意看到這種局面。 他怕這兩人的爭斗會波及若澄,連忙把信拆開看。 他盯著信紙,先是匆匆看了一遍,覺得哪里不對,眼睛忽然定格在某一處,整個人像是石化了一樣。朱載厚看他神情有異,問道:“信上說什么了?你怎么這個樣子?是小澄兒出事了?” 朱翊深還是定定的,不說一句話。 朱載厚沒耐心等他,自己把信奪了過來,睜大眼睛,激動道:“阿深,這信上說小澄兒懷孕了,你要當爹了!這是大喜事??!” 朱翊深木然地轉頭看他,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以后,忽然掉頭就走。 “喂,你去哪里?”朱載厚一把拉住他。 “收拾東西,回去?!敝祚瓷钌钗艘豢跉庹f道。他內心按壓的情緒一下子如山洪般爆發出來,雙手掐著朱載厚的肩膀:“我要做爹了!我要做爹了!”他一直重復著,臉上掛著猶如孩子般爽朗的笑容。 朱載厚從來沒見他如此大喜的樣子,被他搖得差點散架:“我說,你就算要回去,也不能趕在這個時候。還有一堆事情沒有處理,這爛攤子你準備丟給誰?” “蕭祐,我將蕭祐留在這里,我明天,不,現在就回去。我一刻都等不及了!”朱翊深自說自話,根本不管朱載厚在說什么,調了個頭,又往阿古拉那些人走去。 片刻之后,那邊的人群就傳出歡呼聲,好像是朱翊深把自己要當爹的事情當眾公布了。將士們把他抬起來,高高地拋上天空,為了向他道喜,也為了今日來之不易的勝利。 朱載厚遠遠地看著那些人,忽然覺得徐鄺也沒那么討厭了。人生須臾,開心的事寥寥可數,不開心的事何必耿耿于懷,記一輩子。這做人的境界,還是他的侄兒高一些。 第144章 若澄這幾日不停地收到宮里的賞賜, 尤以方玉珠賜下的最多。她借口身體不適拖延了幾日,明日還是得進宮去謝恩。方玉珠懷孕之后,宮中的風向也隨之一變,京中的貴婦人爭先恐后地巴結這位未來的皇長子之母, 連沈如錦也不得不跟平國公夫人進宮去探望她。 如今敢不給方玉珠面子的,也只有若澄了。 若澄知道子嗣于皇家而言是十分敏感的事,她如今是晉王妃,一舉一動都會引人猜測朱翊深的立場。加上她自己有孕, 月份還淺, 不敢隨意讓孩子涉險。但方玉珠舉動頻頻,她也不能無動于衷, 需進宮一趟。 她沐浴完坐在暖炕上,天氣已經很熱了, 房間的窗戶開著,徐徐微風吹進來,還夾帶著白日未散的熱氣和馥郁的茉莉花香氣。若澄手中拿著朱翊深當年送她的雞血石玉佩,怔然失神。上次她寫信到開平衛,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 朱翊深卻沒有給她回信。他以往雖然吝嗇字詞, 但也不至于音訊全無。 唯一的解釋便是前方的戰局實在太嚴峻,他根本無暇給她寫信。若是開平衛失守,他真的可以全身而退嗎…… 若澄忽感腹中不適, 低聲叫道:“素云……” 素云趕緊跑進來, 見若澄捂著肚子, 大驚失色:“王妃,您怎么了?到底哪里不舒服?快來人!”素云大叫,立刻有四五個丫鬟涌進來,但誰都沒生過孩子,此方面毫無經驗,有的便跑去找趙嬤嬤和李懷恩。 若澄抓著素云的手臂說道:“你跟我去里面看看?!?/br> 素云會意,扶著若澄到后面,脫下她的褲子,忽然見了一點紅。素云嚇得不敢說話,若澄沒讓聲張,扶著她回到床上。素云命丫鬟去倒熱水,自己給她換了條褲子。她坐立難安,很快趙嬤嬤和碧云便趕來了。趙嬤嬤問明情況,又看了褲子上的血跡,鎮定地說道:“都別慌!頭三個月胎不穩,見血是正常的。除了素云和碧云留下照顧,其它人都出去,別打擾王妃休息?!?/br> 幾人依言照做。這里頭最有經驗的便是趙嬤嬤,她如此說,她們才松了口氣。 其實趙嬤嬤也不知情況的好壞,只是看幾個小丫鬟咋咋呼呼的,怕嚇到年輕的王妃。她走到門外,招手叫來一個丫鬟,低聲道:“快去大門看看大夫來了沒有?!彼X得醫術最好的還是宮里的太醫,但晉王府現在太扎眼了,一點事情就驚動宮里,萬一沒有大礙,又鬧得人仰馬翻,必然會被外人說晉王府恃寵生嬌。 王爺的身份本就尷尬,還是先讓府里的大夫看過再說。好在那個大夫也算圣手,醫術精湛。 那頭李懷恩聽了丫鬟的稟報,連鞋子都沒顧上穿好就火燒火燎地跑出了王府。大夫被李懷恩從家里一路拽來王府,老命都跑掉了半條。 “我說李公公,你別著急,我快喘不上氣了!”大夫叫道。 李懷恩腳下不停:“王妃都見紅了,我怎么不急?!這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等王爺回來,我怎么交代?大夫你再忍忍,馬上就要到了?!?/br> 這位大夫以前不怎么跑王府,自從診斷出若澄有孕以后,王府上下草木皆兵,他每日要往王府跑三次。女子在懷孕以后,稍微見紅也屬尋常事,又不是崩血,他大體能猜到是何癥狀,但沒見到若澄以前,也不敢隨意下結論,只能跟著李懷恩悶頭跑。 到了王府的門口,搖晃的燈籠底下,竟然原地坐著一排士兵,其中還有朱翊深帶去開平衛的幾個府兵。他們的旁邊同樣趴著幾匹馬,人馬皆十分疲憊。 李懷恩愣了一下,上前問道:“你們怎么回來了?” 其中一個抬頭看李懷恩,一邊喝水一邊說:“李公公,你可把我們害慘了。王爺知道王妃有孕,從開平衛一路狂奔回來,路上片刻都沒停留過。到王府門口,我們都不行了,但王爺已經沖進去了?!?/br> 李懷恩驚詫。從他送信出去到現在,不過四五天而已。按照宮中的傳信速度,王爺只用了不到兩天就回來了?開平衛的戰事如何了?王爺擅離職守沒關系? 他腦海中閃過很多思緒,但也來不及一一細想,拽著大夫快速入內。 北院之中,若澄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養神。她剛剛只是覺得小腹一熱,并沒有像來月事時一樣的疼痛感。她沒懷過孩子,到底有些緊張,整張臉慘白。素云和碧云坐在床邊照顧她,頻頻望向門口,心急如焚。 朱翊深一路跑到若澄的寢室之外,猶豫了一下,還是大步進去。他這兩日馬不停蹄地奔波,身上有股怪味,頭發也很凌亂,下巴上冒了點胡茬,模樣狼狽。按理說他應該洗漱修整一番再來,可他實在等不及了,迫切要見到他的妻子和孩子。這一路狂奔,他們竟然比傳報開平衛大捷的傳信兵還早進了城。 “王爺?”素云和碧云齊聲叫道,手中一時忘了動作。 若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也沒在意,直到一只溫熱干燥的手掌貼在她的臉側,聲音輕顫:“澄兒,是我。我回來了?!?/br> 她猛地睜開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塵土滿面,胡子邋遢,身上的衣袍滿是褶皺。他正凝神望著自己,臉上掛著一個溫柔至極的笑容。她伸手觸碰他,是真的,不是夢。 若澄眼眶微濕,一下子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夫君!” 朱翊深也緊緊地抱住她,一遍遍地親吻她的臉側和鬢發,不斷地重復:“是我,教你受苦了。你懷了我的孩子,我卻不在你身邊?!?/br> 若澄仰頭吻他,不讓他再自責。為了穩定府中上下的情緒,她的緊張和不安都只敢藏在心里,不敢泄露分毫?,F在為她擋風遮雨的大樹終于回來了,她這只小鳥找到了可以??織⒌牡胤?。 素云和碧云看到他們抱在一起,又欣慰又感動。王爺回來了,她們仿佛也有了主心骨,王妃和腹中的孩子定然會無恙的。 朱翊深貪戀地與若澄纏吻了一會兒,顧忌她的身孕,將她拉開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問道:“怎么臉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叫大夫了嗎?” 素云連忙說道:“已經去請了?!?/br> “我沒事?!比舫蔚吐曊f道,又用力地抱著他。盡管現在他身上的味道不好聞,胡子還刮得她皮膚生疼,但他的懷抱寬闊溫暖,他的氣息強壯雄渾,她覺得很有安全感。 這個時候李懷恩跟大夫也趕到了。李懷恩對著朱翊深又哭又笑,萬般情緒不知如何表達。最后還是沒忘記正事,讓大夫趕緊給若澄診治。朱翊深就坐在旁邊看著,眉頭緊鎖。 大夫診治完了之后,心想果然跟自己所想一樣。他對朱翊深說道:“王爺放心,王妃沒有大礙,胎兒也十分平安。只是月份還未到三個月,需小心謹慎,小的再去開幾副安胎藥?!?/br> 朱翊深點頭,李懷恩跟著大夫出去。 若澄又賴進他的懷里,伸手摸著他下巴上的胡茬。記憶中他總是衣冠齊整,幾乎沒有如此不修邊幅過。她忽然收起笑容,輕聲道:“我本來讓他們先不要告訴你。你一定是聽到消息,立刻趕回來的吧?開平衛的戰事如何了?你離開不要緊嗎?” 朱翊深抓著她的小手,都是有身子的人了,那纖細的手腕還跟一擰就要斷似的。他輕聲細語道:“開平衛大捷,平國公也已經脫困。蕭祐和圖蘭雅把援兵找來了?!?/br> 若澄原本還怕朱翊深擅離職守,聽他這么說,總算徹底放心:“那你不走了嗎?” “不走了。從此以后,我寸步不離地守著你和孩子。我真的太高興了,澄兒,我一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敝祚瓷钗罩碾p手,放在嘴邊親吻,“你給了我圓滿的人生?!?/br> 若澄忍不住笑,覺得他的人生真是太容易滿足了。這種話更像是到了生命盡頭,對自己一生的回憶。但能為所愛之人生兒育女,的確是無與倫比的感受。她無法想象,若她不是嫁給眼前這個人,人生會變成怎樣。 朱翊深不想讓她說太多話,扶她躺下休息。若澄說道:“夫君,這幾日宮中賜下很多東西,我明日要進宮謝恩?!?/br> 朱翊深未經皇命回京,本來也要進宮向朱正熙解釋,便說道:“那正好,明日我同你一起去?!?/br> …… 紫禁城的咸福宮寢殿中,水晶珠簾后面,是一座巨大的床榻,錦裘軟枕,香煙裊裊。方玉珠靠在朱正熙的懷里,聽他念書。她聽得昏昏欲睡,還強打著精神應付。其實她最不耐煩學這些經史子集,但為了迎合朱正熙的興趣,也只能忍耐。 念完了一段,朱正熙把書放下:“今日就到這里吧?!?/br> “皇上多念念,臣妾和小皇子都愛聽?!狈接裰檫B忙說道。 朱正熙早就知道她沒有興趣,只是為了讓她修身養性,不要成天想著與皇后爭斗。他不想看見兩敗俱傷的局面,何況他是真的很看重她腹中的孩子,便說道:“朕明日再來,還要回去處理公務,你先睡吧?!敝煺跽f完要下床,方玉珠輕聲問道:“皇上不留下嗎?” 朱正熙看了她一眼:“九叔他們還在開平衛苦戰,朕豈能安睡?” 方玉珠怕惹惱他,不敢再說話。她知道皇帝已經多番讓她,可心中還是難過,這個男人當真一點都不喜歡她。他對她有憐惜,有尊重,卻獨獨沒有男人對女人的愛。 朱正熙更衣完走出寢殿,到了咸福宮外,京城的守衛來稟報,朱翊深回京了,而且直接去了晉王府。朱正熙面容凝重,同樣是為人父,他能理解九叔的心情,但前方戰事吃緊,此刻怎能擅離職守,置國家的安危于不顧?然還未等他說話,傳信兵又接踵而至,報開平衛大捷,晉王與眾將士誓死守住了城池,等到援兵。 所有人皆歡欣鼓舞,朱正熙的臉上也陰轉晴,籠罩在心頭多日的陰霾總算散去。他心想,九叔定是在開平衛大捷之后,馬不停蹄地趕回來,才比傳信兵還早到達。難怪皇爺爺說他是護國的神器,如此艱難的一戰,都被他打贏了。 朱正熙高興地折返,想將這個喜訊與方玉珠分享。剛要進門的時候,卻聽到里面幾個宮女圍在一起議論。 “花園里淹死了一只貓,子蘭jiejie讓人去打撈了。千萬別告訴娘娘?!?/br> “死貓可不吉利啊。會不會是有人故意的?” “我們咸福宮如今是宮中的眾矢之的,尤其是坤寧宮那位,巴不得我們娘娘出點事呢?!?/br> 朱正熙聞言不悅,欲進去呵斥,劉忠將朱正熙請到旁邊:“皇上,幾個小宮女的議論而已,您不可當真?!?/br> “皇后乃是國母,豈容他們攀誣?”朱正熙責問道。 “如妃娘娘懷有龍子,宮中上下難免緊張。死貓畢竟不吉利,他們就覺得是有人故意所為。奴一定會好好教訓他們,讓他們不要亂說。您若是進去,被如妃娘娘聽到了,恐怕會亂想?!眲⒅夜Ь吹卣f道。 朱翊深想了想,干脆拂袖離去。 他走了以后,方玉珠從寢殿里出來,看著門外失神。子蘭過來扶著方玉珠:“娘娘,看樣子皇上很維護皇后。幸好您沒有直接說,否則怕是要惹龍顏大怒?!?/br> 方玉珠冷冷地說道:“父親和舅父說皇上一方面要對付世家大族,卻也要倚靠他們,果然不假。他現在能一碗水端平,不過是因為沒有踩到他的痛處。他對我和皇后的感情,就像他看待朝中的大臣,只希望我們互相制衡。我早就知道,那件事直接對他說,他未必會信?!?/br> 子蘭覺得如妃自從被貶過一次以后,行事周慮了許多,不像以前那樣魯莽了。她當然愿意看到這樣的轉變,在這深宮內苑中,明槍暗箭無數,又有個勢大的皇后,她們得小心翼翼的。 “那接下來,我們該怎么做?”子蘭問道。 “他不看重我,自然不把我的話當回事。但有個人,他卻十分看重。只要事涉那個人,不信不能把皇后牽拉出來。就算這回不能扳道皇后,讓蘇家受創,皇后的地位也就沒那么牢固了?!狈接裰檎f道。 子蘭想了想:“娘娘是說晉王妃?可是晉王可不好對付啊。而且上次若非晉王妃在皇上面前求情……” “你放心,晉王妃怎么說也救過我一次,我不會害她。何況晉王還打贏了開平衛之戰,我不會跟他們作對。我只是要用她……”方玉珠湊到子蘭的耳邊,仔細叮囑了一番,子蘭連連點頭。 第145章 第二日,朱翊深和若澄進宮, 直接去見了朱正熙。 朱正熙一看見朱翊深就面露笑容, 朱翊深卻跪在地上:“臣未經皇上允許便私自回京, 還請皇上責罰?!?/br> 朱正熙連忙托住他的手肘,扶他起來:“九叔為保護開平衛立下汗馬功勞, 朕怎么會怪罪?而且開平衛大捷, 平國公獲救, 昂達身死,這些都是九叔的功勞。朕以后依靠九叔的地方還很多??呻拮蛉障肫屏祟^, 也不知道要賞九叔什么, 九叔可有想要的?” 朱翊深看了身后的若澄一眼, 抱拳道:“實不相瞞, 臣的確有一事相求?!?/br> “九叔但說無妨?!敝煺躐R上說道。 這時, 若澄自請去后宮謝恩,有意回避。朱正熙便讓劉忠親自陪同她走一趟,還特許她謝恩不用下跪。朱翊深畢竟是男子,不好隨意出入內宮,有劉忠陪著自然放心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