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開平衛這半個月以來,幾乎每日戰事不斷,有幾場戰況還十分激烈。這兩日剛剛開始停戰。 進入雨季,人馬都特別容易疲乏,朱翊深每日大都只能睡一兩個時辰,剩下的時間不是在帥帳與眾將商議,便是在沙圖上排兵布陣。從人數上來說,韃靼并沒有壓倒性的優勢,他們號稱發兵十萬,而且主要攻擊開平衛。但是實際人數大概就只有七八萬。 但韃靼的騎兵善戰,京衛的作戰能力卻比他想象得還要低。出征以來,因為cao練不合格,違反軍令等問題,已經斬了不下十幾個人,最近才算好了一點。 他幾乎沒有閑暇再去想別的事。 今日難得空閑,想著該給京中去一封信,問問她的近況。 他坐下來剛開始磨墨,士兵在帳外道:“將軍,瓦剌的使臣又來了!” “進來?!敝祚瓷畹卣f道。 瓦剌的三個使臣走進帳中,對朱翊深行禮:“尊敬的將軍,上回使臣來,您沒給答復,這次阿古拉可汗派我來給您送一封親筆信,希望能助您一臂之力!”說著他從懷里拿出一封信,遞給朱翊深。朱翊深拆開閱讀,阿古拉在信中說,可以發兵攻打瓦剌的北部邊境,與朱翊深南北夾擊,只要答應他們瓦剌將阿卜罕河流域收歸囊中。 阿卜罕河流域在瓦剌和韃靼的交界,水源充沛,草場豐美,歷來是兩國爭得頭破血流之地。但兩國各不相讓,哪一邊都占不到便宜。這次趁著韃靼發兵,瓦剌想將這塊覬覦已久的肥rou徹底吞到肚子里,又怕朱翊深這邊不同意。 朱翊深看完信,不置可否。得到了阿卜罕河的瓦剌,只會如虎添翼。今日的韃靼,未必就不是明日的瓦剌。 瓦剌的使臣問道:“將軍意下如何?請給我個答復,我好回去答復可汗?!?/br> 朱翊深淡然道:“回去告訴你們可汗,就算他不出兵,我也有辦法將韃靼趕回去?!?/br> 那瓦剌使臣還沒說話,身后的另一個使臣忽然朗聲笑起來:“好!晉王殿下果然還是沒怎么變??!” 第75章 朱翊深覺得這聲音熟悉, 看向那位使臣。使臣摘了氈帽上前:“晉王,可還記得我?” 說話的正是瓦剌的大王子呼和魯。他剛剛站在后面, 一直低著頭,朱翊深也沒注意到他。 另一個使臣也摘了氈帽, 是貼了胡子的圖蘭雅假扮的。圖蘭雅看到朱翊深, 目光熾熱,她覺得穿著甲胄的朱翊深反而更有男人的味道了。上回他們出使京城,雖然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但是漢人的胸襟還有大國氣度給他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這次聽說開平衛告急, 阿古拉本是要直接出兵幫助的, 但又怕朱翊深這邊不接受, 所以先派了他們兩個過來。 朱翊深避開她的目光, 與呼和魯擁抱了一下:“你們怎么來了?” 圖蘭雅原本也要伸手擁抱他,草原女子沒那么多扭捏,但朱翊深卻沒理她, 她也不氣餒, 說道:“父汗要我們來的。我們跟韃靼交手多次, 很熟悉他們騎兵的打法。這次攻打開平衛的巴木倫是韃靼最厲害的將領, 我父汗還曾想過把他招降到瓦剌, 可他寧死不肯?!?/br> 朱翊深也知道這個巴木倫的厲害,充分認識到騎兵的優勢, 經常把他的陣型沖亂。那些沒有經驗的士兵很容易就亂了陣腳。如今跟韃靼交戰, 主力還是開平衛當地衛所的士兵, 他們常年鎮守要塞, 作戰經驗豐富。京中帶來的數萬人馬,只能做個人陣,真要上去殺敵,恐怕都不夠那些騎兵踩踏的。 所以這場本來雙方人數對比懸殊的戰役,前世卻可以膠著數月乃至一年。甚至在韃靼退兵之后,朱翊深都不敢冒然帶兵追上。因為京衛的作戰能力實在是太差了,稍有不慎就會孤軍深入,造成危險。 呼和魯拍著朱翊深的肩膀道:“我還給你帶了個人來?!?/br> 他側身拍了拍手,那個在阿古拉身邊的巫醫從帳外進來,還是罩著一身黑袍。朱翊深見到老巫醫有些意外,他的手臂一直在勤加練習,雖然自覺已經沒有大礙,但也一直想再找這個巫醫確認一下。 巫醫讓朱翊深坐下,讓他卸甲。朱翊深看向圖蘭雅,圖蘭雅道:“好嘛,我出去就是了?!闭f完,又回頭看了朱翊深一眼,才依依不舍地走出去。朱翊深這才卸了甲,卷起袖子,讓巫醫查看。 巫醫按捏了一陣,又讓朱翊深做了幾個動作,點頭示意朱翊深的傷勢已經痊愈了。但朱翊深還是時常覺得手臂酸痛,便詢問老巫醫原因。老巫醫只會一種古老的部落語,呼和魯從中翻譯,他對朱翊深說:“巫醫說你的手當時等同于廢掉,能恢復成這樣已經是上天的眷顧??隙〞湎乱恍┎「?,不可能完全等同于左手?!?/br> 朱翊深也知道與上輩子相比,這只手已經算是爭氣了。他讓士兵帶呼和魯和老巫醫下去休息,自己則看了一會兒兵書。沒多久,方德安知道瓦剌來人,走進帥帳里頭,對朱翊深嘮叨個不停。 “將軍,有道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瓦剌安的是什么心?真要幫忙,應該帶著軍隊來,只派兩個人,算怎么回事?” 朱翊深手中拿著旗幟,在沙圖上比劃著,漫不經心地看了他們一眼:“他們真要帶著軍隊來,方大人就敢用嗎?屈屈兩個人都不敢用,倒顯得我們心虛?!?/br> “話不是這樣說。瓦剌和韃靼本就是同宗,就算如今為了地盤和部族在斗爭,但他們覬覦我們中原的心是相同的。我們跟瓦剌之間隔著一個韃靼,現在尚且可以和平相處。若是韃靼被打敗,瓦剌也不會坐視我們吞下韃靼的疆域,這才派了兩個人來監視?!狈降掳舱f道。 方德安如此想也無可厚非,只是朱翊深早就有了對策,低聲問道:“昨夜那幾個西域舞娘伺候得可好?” 方德安猛咳嗽了一聲:“將軍怎么忽然,忽然提這個……” “瓦剌送了兩個豐滿的草原美女來,已經安置在監軍帳中,方大人不去看看?”朱翊深問道。 “這,這他們定是給將軍的……”方德安搓著手道。 朱翊深搖頭道:“我對那樣的美人沒有興趣,還是留給懂得憐香惜玉的大人享用?!?/br> 方德安干笑了兩聲:“聽說晉王妃是國色天香的美人,將軍自然看不上這些個塞外的庸脂俗粉。平日我夫人管得嚴,也是不敢隨便的。只不過出門在外,戰事緊張,也就沒那么多講究。既然將軍一片好意,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br> 方德安匆匆行禮告退,朱翊深臉上的笑容這才收起來。若是在從前,他是不屑與方德安這樣的人周旋的。但捏著此人的弱點,許他幾分好處,在軍中行事確實方便許多。對付這樣的人,硬碰硬其實也不是明智之舉。 他的目光落在剛寫了個開頭的信上,接著往下寫。 端午之前,若澄終于收到了朱翊深寄來的信。她正跟趙嬤嬤學著包粽子,剛剛洗了蘆葦葉。她將手擦干凈,從李懷恩那里接過信,欣喜地打開,看到里面只寥寥數行,有些嫌棄。 這么久,才給她寄了這幾行字,真是吝嗇。 但從他的字可以看出他當時的精神,一定很好。前線捷報頻傳,李青山率兵前往奴兒干都司,與康旺合圍叛亂的朵顏三衛,已經控制住了局面。而開平衛久攻不下,韃靼兵疲馬累,加上后續的供給等問題,攻勢已經一日不如一日。若不是這次領兵的大將是巴木倫,恐怕早就退兵了。 巴木倫原本的打算應該是以快制勝,但沒想到戰事膠著,一拖拖了幾個月,又不甘心舉國之兵傾巢而出,什么結果都沒有,依舊堅持不退。 若澄將信反復看了幾遍,李懷恩問道:“王妃要給王爺寫回信嗎?傳信兵還在等著?!?/br> 若澄本來要去寫,又搖頭說道:“信我就不寫了,你讓傳信兵帶個東西給他?!?/br> 李懷恩不解地看著若澄,若澄將掛在一旁的粽子解下一串,交給李懷恩:“開平衛離這里不遠,快馬只需幾日,應該很快就能送到了,不會壞掉?!?/br> 按理說端午節送一串粽子倒也應景,李懷恩抱著粽子離去。若澄想到那一串粽子是自己剛學會包的,里面的餡兒都填不滿,放的是五花八門的東西,他大概不會喜歡。但誰讓他這么久才給她寄了這幾行字呢?讓他也嘗一嘗五味雜陳的味道。 若澄勾了勾嘴角,正要坐下來繼續包粽子,素云匆匆走過來:“王妃,蘇見微來拜訪?!?/br> “她來做什么?”若澄在蘇家女學的時候,蘇見微就不怎么待見她。 “好像說是來送請帖的?!?/br> 若澄狐疑,還是回房換了身衣服,前往北院的主屋。 端午時節,天氣已經有些微熱,蘇見微穿著一身輕薄的夏裝,身段纖細,輕薄的布料自帶幾分仙氣。她坐在椅子上喝茶,等待若澄的空隙,稍微打量了下屋子里的布置,算是無功無過。她見若澄進來,禮貌性地從座位上起身,與若澄互相見禮。 蘇見微看不上若澄別的地方,對她的容貌還是印象深刻的。以前在女學的時候,若澄謹言慎行,兩人并沒有過多的交集,但蘇見微已經記住了這個女孩的相貌。沒想到她嫁給晉王以后,氣度越發雍容,那美貌也隨之變得更加驚人。 若澄落座,問道:“不知道蘇姑娘登門,所為何事?” 蘇見微從袖中取出一份紅色的請帖:“我是為了家姐的婚事,特意來王府送請帖。日子定在七月,到時王妃若有空,來喝一碗喜酒?!?/br> 若澄看了一眼請帖,請帖寫的是朱翊深的名字,朱翊深不在才送到她這兒。不過這種小事,按理來說請個下人送就可以了,沒想到蘇見微會親自來送。她笑道:“真是恭喜了,令姐和葉先生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到時候就算我不能當場,也會備上賀禮。酒席是擺在蘇家?” 蘇見微點頭:“自然,一切婚事都是由蘇家cao辦的?!?/br> 若澄曾聽葉明修說過,他家中已經沒有什么人了,因此婚事由蘇家cao辦也說得過去。怎么說也是蘇家的千金,不能嫁得太隨便了。 不過這都是別人家的私事,若澄也不好過問太多,只點到為止。蘇見微又接著說道:“近來府中事務繁多,我一直沒來得及登門感謝晉王上次在龍泉寺后山出手相助。晉王殿下應該跟王妃說起過吧?” 若澄一愣,沒想到朱翊深在后山出手所救的女子竟然是蘇見微。難怪她當時看到側影,還覺得有幾分熟悉。但無論是不是蘇見微,那日朱翊深已經做出過不會再納其它女子的承諾,若澄倒沒那么介意了。 “王爺倒是跟我說過。當時看到蘇姑娘有難,出手相助。王爺一向心善,換了別人同樣也會出手,蘇姑娘不必太過掛懷?!?/br> 蘇見微看到若澄的表情沒什么變化,似乎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她今日來,也就是想探一探虛實。但這晉王妃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好拿捏。 她笑著說:“話不是這么說。受人滴水之恩,定當涌泉相報。日后我一定會找機會報答王爺的?!?/br> 若澄覺得她這話有番深意,但也沒去細想,蘇見微便起身告辭了。 當天夜里,若澄躺在床上沒有睡著。白日里蘇見微來府上,用意好像不僅僅是送請帖這么簡單。她是得到過朱翊深的承諾,可若蘇見微有別的意思呢?忽然她聽到外面有凌亂的腳步聲,好像是什么人在奔走相告。若澄從床上爬起來,呼喚素云。 素云很快進來,低聲說道:“王妃,太子妃薨了?!?/br> 第76章 太子妃是夜里難產血崩而逝, 孩子也沒能保住。東宮的太監來報信時,驚動了府里的人,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若澄聽后, 心中也不是滋味。朱正熙還那么年輕,就要承受喪子喪妻之痛。但太子妃自懷孕之后, 身體每況愈下,太醫院早就斷言,生子之時或將十分兇險。 所以這個結果又算在眾人的預料之中。 第二日,若澄按照規矩, 進宮吊唁。 東宮一片縞素, 太子妃生前的宮人都跪在靈堂哭靈。宗婦依照長幼順序進香,朱正熙站在靈堂一側,神色肅穆,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澄進了香,看了朱正熙一眼,就同其它宗婦一起出了靈堂。她們所能做的事情有限, 何況生死有命, 人力在天命面前, 本就十分渺小。 她們在東宮坐了會兒, 安靜地喝了茶, 然后便出了東宮。一個婦人一身素服, 扶著丫鬟仆婦哭天搶地地趕來, 好像是太子妃的母親。等她進去了, 前面兩個宗婦小聲議論:“聽說太子妃這病十分蹊蹺, 好像是被克死的?!?/br> “你可別胡說八道?!?/br> “怎么是我胡說?大家都在傳呢。太子妃年紀輕輕嫁到東宮,這還沒兩年光景,憔悴成那般模樣。都說她的八字跟皇宮不和,不該嫁進來的。當時家里也給她和太子合過八字,說會被克,但是知道來當太子妃,舍不得那尊榮??蛇@富貴還沒享兩年,先把命送了?!?/br> “你快別說了,我聽得渾身發冷?!绷硪粋€人抱著手臂,低頭匆匆往前走。 經過花園,若澄忽然肚子疼,就告訴引路的太監在原地稍候,她找了一處偏僻的茅廁進去。這個地方幾乎沒有人往來,若澄能舒舒服服地解決問題,誰知她剛解了裙子,就聽見外面有說話聲。 “你膽子越來越大了,怎么敢約我到這里來?”一個柔媚的女聲。 “心肝,快給我親一親,我想死你了?!苯又懫鹨粋€男人的聲音,衣服細細索索的,兩人似乎在那親熱。 若澄聽得面紅耳赤,也不敢吭聲,只是捂住口鼻。只希望那對野鴛鴦完事了快點走,不然她要在這里憋死了。 “你說咱們這個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男人問道。 女人輕笑:“這我如何知道?反正那老東西整天煉丹藥,也沒心思管別的事。據說昨夜太子妃沒了,東宮派人去仁壽宮稟報,他只交代了一句‘好好安排后事’就沒下文了。太子可是他最看重的兒子,尚且如此,我這個孩子算什么?!?/br> 若澄聽這女人說話的口氣,隱隱覺得不對。她口中的老東西,莫非是指皇上?皇帝的女人與人私通,還有了孩子?太醫都沒發現?這可是混淆皇室血統的大罪啊。若澄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額頭上開始冒汗,原先的幾分好奇心一下子都收起來了。 “你別拉我裙子,你……”女人嗔了一聲,然后響起呻/吟聲,“別傷了孩子……” 他們似乎很快完事,男人意猶未盡道:“你說皇上現在整天沉迷于煉丹,身子卻一日不如一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既然不想做皇帝,當初奪皇位做什么?” 若澄聽到這里,忽然渾身打了個寒顫,這個人在說什么? 那女人跟她似有同樣的疑問,追問道:“你這話什么意思?皇上不是奉先帝的遺詔登基的嗎?” 男人似乎懊惱自己說漏了嘴,聲音更?。骸笆裁催z詔,那遺詔誰都沒看到過,包括三位閣老!當時先帝身邊只有大太監劉瑛和宸妃兩人,有沒有遺詔,他們心中最清楚!不過,皇上登基之后,宸妃被逼殉葬,劉瑛早就沒影了,你說這是怎么回事!而且皇帝一直忌憚晉王,多次想要下殺手,但都沒找到機會。他已經是皇帝了,他在怕什么?” 若澄心跳得飛快,身上仿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大氣都不敢出。 這時候,外面的人說:“好像有人往這邊來了,我們快走!”然后一串腳步聲遠去。 過了會兒,好像是引路太監來尋若澄,若澄雙腿發軟地從茅廁出去,心里一片亂糟糟的。剛才男女那番對話給她的沖擊太大,以至于她都沒辦法好好思考?;馗鸟R車上,她仔細回憶娘娘當時聽到要殉葬時的表情,好像很意外,又仿佛早就猜到。那個時候,若澄年紀還小,參不透其中的玄機。 如果娘娘一直呆在先帝身邊,她也許知道有沒有傳位遺詔。會不會就是因為這樣,她才需要“殉葬”呢? 若澄又想到了朱翊深。 先皇病重的時候,朱翊深恰好不在京中,是后來才從外地趕回來的。她幾乎本能地做出一種猜測,大太監劉瑛和娘娘都知道,先皇本來要傳位給朱翊深,當時還是魯王的端和帝不甘心,提前進京,控制了劉瑛。他請出的那道遺詔,根本就是假的。而后為了毀滅證據,他將兩個人證全都以名目殺死。世間再也沒有人知道真正的遺詔是什么。 這么一想,若澄覺得渾身發抖,后背陣陣發涼。她一直認為先皇薄情,狠心要了娘娘的性命,他生前的寵愛都是假象??扇羰窍然矢揪蜎]有下過那道殉葬的遺詔,這一切都是端和帝的陰謀呢?那么端和帝不僅奪走了原本應該屬于朱翊深的皇位,還殺死了娘娘。若澄不敢想象,若是朱翊深知道了真相,結果會如何。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中,素云和碧云見她臉色很差,還以為她生病了,要去請大夫。 “我沒事。想一個人靜一靜?!比舫握f道,她們便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