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因為本朝復雜的科舉選拔制度,葉明修需回原籍,從院試開始,再一級級考到京城。所以他不得不回家鄉專心備考。這次離京,與落榜時被迫離京,心境卻截然不同了。 離京之前,他特意去蘇家辭行,蘇濂要贈他盤纏,卻被他拒絕了。 蘇濂也沒有堅持。他知道葉明修心中的孤傲,肯答應他的條件,已經是妥協,不能再逼緊了。他拍著葉明修的肩膀說道:“老夫在京城等你?!?/br> 葉明修恭敬地從蘇濂的書房退出來,轉身看到蘇奉英站在廊下,手扶著廊柱,不敢過來。他養病期間,她去他家中幾次,都被他拒之門外。他讓阿柒轉告,顧惜她的閨名,在未成婚之前,不能再頻繁相見。她就沒有再去。 可得知他要離開京城,這一去估計是一年半載,她又忍不住來見。 葉明修與她遙遙相望,心中清楚,他不喜歡這個女子,甚至不喜歡她背后錦繡花堆般的蘇家??伤叭缦N蟻的出身,若想爬高,不得不依著這高門。 縱然心中厭惡,他卻還是低下了頭,彎下了腰,臣服于蘇家。因為他要權勢,要地位,要這世間每個人的尊重,要這朗朗乾坤之下,再也無人可以踐踏他。 他對著蘇奉英行了個禮,果決地負手離去。蘇奉英癡癡地望著他的身影,心中想追,但還是忍住了。男人當以志為重,他若是沉湎于兒女情長,她倒是錯看他了。 蘇府門外,阿柒扶著葉明修上馬車,而后問道:“先生,我們直接出城門嗎?” 葉明修在馬車里沉默片刻,說道:“不,去晉王府?!?/br> 阿柒點了點頭:“對,先生是應當去跟沈姑娘告別,那日多虧了她呢。只不過我們去了王府,就能見到她嗎?” 葉明修也不知道,但他就是想離開前去看一眼,就算為了那日他夢中見到的場景,為了她兩次的相救之恩。 他總有種感覺,這個姑娘與他冥冥之中有著某種緣分和牽連,是十分特別的。 第39章 朱翊深腿傷好了之后,便成了東宮的侍講。東宮六傅沒有常員,多是以他官兼任,所以端和帝也未給朱翊深實質的官職。 在朱翊深的教導下,太子的確乖巧許多。據詹事府稟報,太子不僅看書練字比以往勤快多了,而且對政事也能發表自己獨到的見解。朱翊深因材施教,并沒有一味地拿枯燥的書本跟太子講學,有時候會帶他微服出宮,親到民間去看去聽去感受。 端和帝心中是又高興又擔心。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有出息,守住這片江山。同時對朱翊深能夠壓得住太子,太子逐日與他親近,感到恐懼。昨日問政,翰林侍講對太子答的政論提出不同的意見,太子立刻用朱翊深的話反駁,言辭間的回護和敬服,文華殿每個人都能感受到。 劉德喜端了參茶給皇帝,皇帝將奏折放下,飲了一口。 劉德喜說道:“皇上也別太擔心了。其實換種想法,晉王日后若能全心全意輔佐太子,也是社稷之福。畢竟放眼滿朝,那些朝臣都是外姓,只有晉王跟太子殿下是同宗同支的血脈啊?!?/br> 端和帝放下茶杯,冷冷笑道:“帝王家有真的感情么?先皇當年將三王一夜間抄家的事情,你難道忘了?連朕都險些受到那件事的牽連。朱翊深此人心機深沉,朕雖比他年長十數歲,卻仍然看不懂他。等他以后到了朕這個年紀,該多可怕?還是讓錦衣衛給朕盯著,也提醒詹事府的人,別讓太子跟他走太近了?!?/br> 劉德喜低聲應是。 這個時候,小太監從殿外跑進來,手里拿著一封急奏的文書。劉德喜呈給端和帝看,是瓦剌可汗阿古拉寫來的。上面提道,瓦剌的使臣團已經于月前帶著豐厚的禮物出發了,希望端和帝能讓沿途的驛站和官員給與方便。同時他還特別提到了他的一個兒子和女兒隨團來的。 端和帝只當這王子和公主是來中原熟悉漢人的風土民情,也沒有多想,將此事移交給鴻臚寺跟進。 *** 朱翊深每日早出晚歸,若澄也沒有閑著。她打聽到,近來有不少南北客商,忽然追捧起京中的古物來,尤其是名家字畫。沒有錢買真跡,哪怕買個贗品也算是附庸風雅了。 其實每朝每代都有很多大家模仿前人的作品,只不過當這些人揚名之后,連帶他們的臨摹本和仿本價格都是水漲船高。就拿若澄的祖父沈時遷來說,最初就是仿南宋的畫院派起家的。 若澄在畫畫方面雖也有鑒賞之能,但自小下的功夫還是書法比較多,她就萌生了用化名,然后臨摹前人的書法賣錢的念頭。 她對自己臨摹作品還是很有信心的,雖然行家能夠看得出來,但是對于一般人來說,基本看不出破綻。京城里已經有幾個以模仿出名的名家,據說有的能夠月進斗金,若澄便有些躍躍欲試。 她不想一輩子靠別人,想要自力更生,這前提就是自己能賺錢。但她是個女孩子家,不好出去拋頭露面,所以需要找個人。素云便向若澄推薦了繡云的表哥陳玉林。 上回繡云回鄉下之后,陳玉林不僅將家里輸得精光,還被追賭債的人暴打了一頓,差點廢了手。繡云實在看不下去,又帶著孩子回來照顧他,順便給人洗衣做繡活還賭債。 陳玉林傷養好,倒是洗心革面了??伤褪莻€肩不提,手不能扛的書生,做不了重活,想做些小本生意糊口又沒有錢和門路。若澄想他畢竟讀過書,托他辦此事也許可行,就讓素云把陳玉林先叫到王府中來。 周蘭茵被送走以后,王府如今是個姓劉的嬤嬤在管事。她原本也是宸妃宮里的老人了,宸妃走了以后被送出宮,就住在天津養老。劉嬤嬤沒有生養,朱翊深特意把她請回來主事,她十分高興,將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條。尤其她也是打小看著若澄長大的,對若澄十分照顧,府里分了什么好東西都是先想著若澄這邊。 素云跟她說姑娘要帶個人進府以后,她沒有二話,將側門的鑰匙交給了她。 陳玉林進王府,牢記素云的吩咐,不敢亂看亂問。等到了若澄的住處,也是乖乖地呆在外間。碧云對這個陳玉林沒什么好感,兩道目光像刀子一樣在他身上來回,他也不敢吭聲。 若澄坐在屏風后面,簡單地對陳玉林交代了幾句,然后讓素云把兩個卷軸交給他:“你試試能不能在琉璃廠把這兩幅字賣出去,也別騙人,就說是贗品,出價各五兩銀子。若是賣掉了,我會分一兩銀子給你。但你不能對任何人說它們的來歷?!?/br> 碧云補充道:“你也知道我們這是什么地方,我們姑娘是什么身份,做事得有分寸。姑娘和素云姐是看到你跟繡云姐不容易,才想著拉你們一把。你可得記清楚了?!?/br> 陳玉林畢恭畢敬地把畫接過去,彎腰道:“碧云姑娘放心,這件事就包在在我身上,我一定當做自己的事情來辦。前段時間我的確混蛋,讓繡云吃了不少苦,但我現在已經醒悟了,絕不可能再做混蛋的事。你們就放心吧?!?/br> 碧云冷哼了一聲,沒再說什么。放不放心光說可沒有用,還得看行動才能知道。不過她們三個也不認識什么外男,想來想去也只能先用這個陳玉林試試。 素云送陳玉林出府,碧云走到里間問若澄:“姑娘,這件事要瞞著王爺嗎?” 若澄還不知道自己的東西到底能不能賣出錢,想著暫時瞞住朱翊深。前幾日她在朱翊深面前稍微提過想要找點事情來做,朱翊深卻說能養她一輩子,讓她不用去花那個腦筋。她當然知道他的好意,可是她沒有安全感。她覺得一輩子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她連想都不敢想。 而且她以后想買東西,想養雪球,不想事事都從王府里拿錢。從前她還小,娘娘和朱翊深給她東西,她都覺得受之有愧,更別說她現在長大了,有手有腳,更不能理所應當地接受朱翊深給她的一切。他們畢竟沒有血緣關系,不是真的兄妹,沒有她一直花他錢的道理。 但她這些話也不好對朱翊深說,怕惹他生氣,暫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素云將陳玉林送出門,又叮囑了他兩句,看他走遠了,才要回府交鑰匙。門房的一個府兵從她面前跑過,立刻停下來:“素云姑娘,你在這里正好。門外來了個姓葉的先生,想要見姑娘,好像是說向姑娘辭行的?!?/br> 素云的心里猛震了一下,立刻知道是葉明修。她低聲說:“我知道了,你讓他稍等?!比缓缶涂觳交厝ジ嬖V了若澄。 若澄想著后年就要再開科舉了,葉明修可能是要離開京城,回原籍去準備,專門來向她辭行的。她沒有不見的道理,便披了件斗篷出去。素云跟在后面道:“姑娘,讓碧云陪您去,奴婢這里還有些衣服要整理?!?/br> 若澄點了點頭,也沒有勉強她。 葉明修站在王府外面等。他抬眼看著恢弘壯闊的府門,門外穿著甲胄的府兵,還有兩座威風凜凜的大石獅子,處處都彰顯著天家的氣派。這個地方,不是他這樣的人能來的,他甚至立刻就想走。 若澄從臺階上跑下來氣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先生久等?!?/br> 她跟他夢中的樣子越來越像了,明眸皓齒,冰清玉潔。只是在他身邊的時候一直是悶悶不樂的,跟現在鮮活的樣子完全不同。為什么靠近他就會那么難過? 他失神片刻。 若澄見葉明修不說話,還以為讓他等久了,便解釋道:“雪球一直纏著我,不讓我出來。先生可是生氣了?您的傷都好了嗎?” 葉明修微微笑道:“都好了。方才失神只是兩月不見姑娘,似乎又變化不少。上次多虧姑娘相助,一直沒能當面感謝。我要離京回鄉了,特來向姑娘辭行?!彼D身,從阿柒手里拿過一個包裹,“這是我無意間得來的一幅王獻之的書法,似乎是隋唐時的臨摹本。從前言談間提及,姑娘對此頗有些心得,故贈給姑娘,聊表心意?!?/br> 若澄連忙擺手:“我幫先生只是舉手之勞,不敢收先生的厚禮。換了一個人也會如此?!?/br> 阿柒在旁邊說道:“姑娘就收下吧,先生的一片心意,您不收,他心里也難安。阿柒作證,這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br> 若澄想了想,雙手恭敬地接過:“既然如此,若澄就謝謝先生了?!彼寻唤o碧云,也從碧云手里拿了個籃子過來,不好意思地說,“早上時倉促做了幾個包子,先生若不嫌棄的話,帶著路上吃吧。若澄祝您金榜題名,得償所愿?!?/br> 葉明修還沒說話,阿柒已經過去把籃子抱在懷里,連聲道謝:“還是熱的!阿柒和先生最喜歡吃包子啦!” 若澄忍不住笑,碧云也跟著笑。葉明修無奈地看了阿柒一眼,向若澄一拜:“修就此別過,姑娘好生保重?!?/br> 若澄回禮:“先生多保重?!?/br> 葉明修知道他們一定能再見的,轉身上了馬車,阿柒還回頭沖她們揮了揮手。若澄也揮手,目送馬車離去。 第40章 碧云在身后叫了聲:“見過王爺?!?/br> 若澄回頭,朱翊深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他披著玄色的披風,面色沉冷,多了幾分難以親近的感覺。 “你在這里干什么?”他的聲音比表情更冷。剛才他回府,看到她對著一輛遠去的馬車揮手,不遠的路上有幾個年輕的男子一直在偷看她。她長得實在是太招人了,只想把她盡快趕回府里去。 若澄有些心虛,低著頭說道:“葉先生要離開京城了,來向我辭行。你今日怎么這么早回來?” “今日是寧妃的生辰?!敝祚瓷盥牭饺~明修的名字,淡淡地說了一句,舉步往石階上走。若澄看他身影好像有些生氣,連忙跟在他身后,小聲問道:“你用過午膳了嗎?我做了幾個包子,你要不要嘗嘗看?” 包子本來就是特意為他做的,她發面還發得不太好,包起來塌塌的,不是太好看,但是又迫不及待地想讓他嘗嘗味道。好像他說好吃了,她才有信心繼續做。 她下廚都是為了給他做東西吃,平日十指不沾陽春水地嬌養著,連針線都很少做,這個朱翊深是知道的。 朱翊深進了府,才停下腳步,問道:“怎么又見葉明修?” 若澄一怔,果然是因為葉明修在生氣!她真的覺得先生儒雅,又十分溫柔,不知道為什么朱翊深這么排斥他。她輕輕抓著他斗篷的邊沿說道:“先生要走了,不過是跟我道個別而已。我們是朋友,沒有朋友辭行,避而不見的道理吧?而且我身上也沒什么好算計的?!?/br> 沒什么好算計的?前生把你算計成了他的妻。 朱翊深看著那幾根如蔥白一樣的小手指,粉嫩的,圓圓的指甲蓋,真是生得漂亮極了。他看到食指的指側有個刀痕,一下子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到面前。 “如何傷了?”他皺眉問道。 若澄看了一眼他目光的方向,才想起來:“之前不小心切到了手,早就好了?!彼郧罢娴臎]怎么下過廚,都是最近才學起來的。因為她發現朱翊深好像特別喜歡吃她做的東西,他每次胃口不佳的時候,李懷恩就來找她。所以她也慢慢學了一些,比剛開始時熟練多了。 “以后別去廚房了?!敝祚瓷罘砰_她的手說道。 若澄微微動了動手指,眼里的光芒迅速黯了下去,一副小可憐的模樣。朱翊深本意是怕她又受傷了,但她顯然理解成別的意思。他就是無法對她硬下心腸。明明以前別的女人在他面前使各種手段,想要他憐惜,但他只覺得那些伎倆拙劣,無動于衷。 也許是出自真心,他才會動容吧。 “包子在哪里?給我嘗嘗?!敝祚瓷钔讌f道。 若澄一下子又高興起來,很自然地拉著朱翊深的手往前走:“我做了rou餡的,還有青菜餡兒的,你要吃哪個?還是每種都嘗嘗?” “每種都嘗嘗?!?/br> “那我熱一下給你吃,再做一碗蛋花湯,好不好?” “嗯?!?/br> 雖然都是若澄一直在說,身后的人只是簡單地回應兩聲,但她還是覺得很高興。她所求本就不多,不曾期望過一輩子,只爭朝夕。 *** 端和六年的二月,天氣剛剛回暖,瓦剌的使臣團便抵達了京城。鴻臚寺少卿和禮部侍郎在城門處親自迎接,而后引他們去會同館入住。使臣團是由瓦剌的太師阿布丹率領,但大王子呼和魯和公主圖蘭雅也隨行。 圖蘭雅看到來迎接的官員里面沒有朱翊深,不禁噘嘴問道:“那個晉王呢?” 她與呼和魯都有教漢語的老師,所以會說點漢語,只是語調有些奇怪。 鴻臚寺少卿連忙說道:“沒想到公主的漢語說得這么好。晉王殿下在宮中教導太子殿下讀書,臣是會同館的主事,專司外事,故而由臣來接待諸位貴客?!?/br> 他說的話有點快,而且一些詞語圖蘭雅不太聽得懂,就問身邊的通譯。她才知道,原來專司外務的官員并不都會說蒙語,這漢家的天下,不是人人蒙語都說得跟朱翊深一樣好。 “早知道見不著朱翊深,我就不來了?!眻D蘭雅策馬,用蒙語對哥哥呼和魯說道。 呼和魯笑道:“你進宮不就能看見他了?而且我聽說皇家在北郊有個很大的圍場,可以打獵。等過兩日,我們可以約他和太子一起去。到時候你直接把自己的心思告訴他就是了。圖蘭雅是草原之花,沒有人可以拒絕?!?/br> 圖蘭雅臉紅,摸著自己的辮子道:“關我什么事?你還是多看看那些漢人的美女吧?!痹诓菰系臅r候,她就喜歡朱翊深。只是那時候朱翊深說自己有心上人,圖蘭雅才沒去碰釘子??珊髞硭扇送低荡蚵犨^了,朱翊深根本就沒有王妃,唯一的一個妾幾個月前還被送走了。 他分明是在撒謊。 呼和魯十分高大魁梧,又穿著異族的服飾,走在街上,十分吸引人的眼球。他是草原上的勇士,也是阿古拉最器重的兒子。他的帳里已經有不少蒙古的美女,但一直沒有王子妃。 他仰慕中原的文化。這一路走來,他喟嘆于中原以及京城的繁華富庶。在他們眼中珍貴的金銀器,絲綢,茶葉,中原的街上幾乎隨處可見。漢人有華麗結實的屋舍,精美絕倫的器具,還有各式各樣他都沒聽過、沒見過的東西。不來走這一遭,他們永遠都不知道,曾經與一個多強大的國家為敵。 難怪當初韃靼會對漢人俯首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