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梁王自覺功夫了得,卻不曾想在宗承面前竟是毫無還手之力。 宗承將他手腕往反向狠狠一擰,聲音冷如銳冰:“眼下子孫根被廢,調戲女人還舒坦么?” 一月期滿前,圣旨頒下,命山東那群??茏魉匐x去。只是眾寇置若罔聞,依舊徘徊于山東近海,遲遲不散,卻也并不登岸劫掠生事。 桓澈明白宗承的意思。他這是在向他表明自己的實力和手中的籌碼。他可以讓那些??懿宦犃和醪钋?,也可讓他們成為一把懸在他面前的刀。 桓澈考量再三,提筆給宗承修書一封。 信上只闡明了一個意思——讓他歸國來,他們好生交涉。 宗承收到信時,靜默許久。 太子不會安什么好心,但他言語之間恰中他心事。 他信上說,朝廷可以既往不咎,甚至可給他安排官職,只要他能拿出足夠的誠意,為國盡忠出力,一切好談。他若不想終生漂泊海外,就必須與他坐下來商洽。 宗承捏著信的手指一點點攥緊。 他一早就想歸國。隨著歲月的積釀,他思鄉盼歸的念頭便越加強烈,他不能想象他將來只能終老異鄉會是何等凄涼光景。 他想念家鄉的明月,也想念家鄉的腌鮮鱖魚了。他在別處也嘗過這道菜,但總覺皆不及家鄉的正宗。 轉年開春,冰消雪融,正可遠航。 梁王聽聞宗承竟有離境的打算,覺得他怕是瘋了,太子明顯是在下套等他往里跳。 宗承淡漠睇他一眼:“若是我手中握有足夠的籌碼,勝算便能大上許多?!?/br> 梁王冷笑:“你莫不是想拿孤去邀賞吧?孤明著告訴你,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孤寧可自盡。屆時你攜著一具尸體,百口莫辯?!?/br> “你要自盡便趁早,你活著回去,還不曉得要受到怎樣的磋磨。刺殺太子、刺殺皇帝這樣的事,你既做得出,就應當想好后果。不過我并不在意皇帝與太子的死活,我只想問一件事?!?/br> “先前在京郊杏林著人刺殺太子妃,就是你做的,對么?”宗承聲音冷得砭骨。 梁王聽見宗承前面那一連串話,正覺后脊背發涼,又聽他后頭這樣問,冷言道:“前面那兩件我承認,但你何必將萬般罪責都推到于我一身,我何時刺殺過太子妃?孤最憐香惜玉,太子妃那樣的美人,我怎忍心殺她?” 宗承狐疑看他,眉頭緊攏:“不是你?” 這三次刺殺應當都出自一人之手才是,如今梁王竟是否認了這個定論,如此想來,倒是有些可怖。 若不是梁王,那又會是誰? 第一百零七章 梁王見宗承冷冽的目光一直凝在他身上,惱怒道:“大人總盯著我作甚?我是真不知什么京郊杏林什么刺殺太子妃,大人既知曉了獅子貓傷了我的那段,那也應當知道我對太子妃的傾慕,我怎會舍得殺她?” 宗承笑了一笑。 梁王起先還在他面前端著親王的驕矜,語氣里滿是頤指氣使的意味,但眼下已經漸漸認清形勢,開始稱呼他“大人”了。 宗承冷眼看他半晌,問他既說不是他,那覺得有可能是哪個。 梁王冥思許久,搖頭道:“這我哪里知道,要不你去問問太子,說不得他已經查出來了,甚至可能已然處置了那個膽敢雇兇刺殺太子妃的狂徒?!?/br> 宗承道:“王爺說的在理,這倒也有可能,那待我回頭與太子碰面時,問他一問?!?/br> 梁王點頭,又問他莫非當真要歸國與太子交涉。宗承未作理會,回身離去。 梁王對著宗承的背影望了少頃,雙拳攥得咔咔作響。 他堂堂一個親王,如今竟然淪落到要去討好一個??茴^子的地步! 宗承轉過頭就去寫了一封給桓澈的回信,命手下人作速送回國朝,并吩咐下去,開始組建遠航船隊,準備開春轉暖后的渡海歸國事宜。 梁王踟躕再三,最終還是去找了宗承,與他商量,能不能與他做一筆交易,他提出什么要求都好說。 宗承問他想做什么交易,梁王道:“你幫孤帶一封信給皇帝,一定要保證信由皇帝親啟,不能被有心人半道截胡。孤自有深意,你帶到與否,孤也能知曉,所以不要妄圖欺瞞孤?!?/br> 宗承想了一想,道:“可以,但我有個要求,你得把你在倭國培植的勢力、暗樁通通告與我知道,不得有所隱瞞。你也當知曉我在倭國經營多年,耳目遍地,即便自己動手去查,也能查到,只是我不想白白費那個氣力而已?!?/br> 梁王本想問宗承為何提出這樣的要求,但轉念一想又作罷。 他沒有考量多久,便答應了宗承提出的條件。宗承那話雖然狂傲,但句句屬實,他與其將自己的那些排布藏著掖著,倒不如拿來做一筆交易。但是在確定宗承將信交于他父親之前,他自然不能和盤托出。 年初一甫過,日子似乎就過得飛快。 轉入二月后,春風拂煦,氣暖天清。宗承的船隊從平戶出發,恰乘強勁東風,一路劈波斬浪,抵達山東濟南府北面海域。 此時已是四月光景。 當地巡檢司與衛所守軍早得了皇太子暗中授意,并未阻止船隊泊岸,然而只允許宗承攜帶二百人上岸。 宗承因不肯妥協,與守軍整整周旋了三日,落后守軍無法,又六百里加急去請示了皇太子?;侍訄猿衷?,駁回了宗承增加隨從數目之請。宗承得信后思慮再三,終是應下。 宗承進入京師地界時,已是仲夏五月。 他與朝廷的交涉不能放在明面上,不然極易惹人非議,故而他此番是易容改裝而來的。 桓澈聽聞宗承抵京,命人傳話給宗承,讓他姑且尋個地方安頓下來,具體的交涉日期等他隨后知會。 宗承知道太子能放他入境,必是稟過了皇帝的,于是收拾妥當后,先去拜見貞元帝。 貞元帝先前雖是將計就計,但自家也的確是有病在身,冊立東宮大典當日的突然昏厥也不是裝的。 他痛痛快快解決了幾塊心病,也以鐵腕整治了自己兒子,但畢竟岷王與梁王也是他親子,他親兒子想殺他,不論初衷是什么,家中出了這等事,他總是免不了寒心。 也不知是否內熱之癥已經開始顯弊,經過去年那一番折騰,他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轉過年這小半年的工夫,他就病了三回。他已將大半政務交由桓澈打理,眼下專心在乾清宮調養。 他看到宗承遞上來的那封寫著“父皇親啟”的信時,一時氣怒攻心,險些再度厥過去,將太醫宣來,吃了幾丸藥,這才緩過來些許。 宗承從始至終都面上無波。待到貞元帝平復下來,他才再度開言道:“陛下何必為了這種人性已泯的禽獸之輩動氣傷身?陛下若是氣得賓天,才是正中他下懷?!?/br> 貞元帝一面喝蜂蜜水,一面道:“那么依你之見,朕應當如何?” “我不會為陛下出主意,不過隨口一勸而已。陛下機悟過人,何去何從,應當比我清楚?!弊诔械?。 貞元帝微微瞇起眼。 皇室父子之事是最不能插手的,無論宗承主意出得對還是錯,他隨后想起,都會覺得宗承居心叵測。 看來宗承真是看得再明白不過。若是他有一個這樣的兒子,七哥兒才是真正遇上對頭,能否斗倒,還要看他的造化。 只是宗承這人有一點實在惹人不快,就是太過猖狂。他一個無官無職的人,在御前竟然明目張膽自稱“我”,這可說是絕無僅有的。 貞元帝問宗承前來可是專程為著給梁王那孽障送信的,宗承道:“并非專為送信而來,只是想跟陛下做一筆交易。陛下先前也跟我做過幾筆交易,應當知曉我這人最是守信,且與陛下做交易絕對是誠意十足的,陛下只賺不賠?!?/br> “不過我有個要求,”宗承緩聲道,“陛下要對太子殿下保密?!?/br> 關于約見宗承,桓澈確實預先知會了貞元帝——這種事是不能瞞也瞞不住的。他屆時必是需要調集兵馬的,他需要他父親的配合。 他也聽說了宗承前去面見他父親的事。至于宗承的目的,他大致能猜到。宗承與他各設防心,在會面之前自是要各自做好準備的。 他將交涉日期定在了五月中,隨即使人知會了宗承。 交涉前夕,他規整了文牘,正要轉去安寢,就見顧云容忽然尋來。 她踟躕著道:“明天你去跟宗承商洽……” 桓澈沉下臉來打斷她的話:“你休想跟去!” “我不是要跟去,”顧云容坐到他書案后頭,隨手抽來筆山上的一支紫羅筆把玩,“我是想讓你問問他,當初在崇明島的賊船上時,他是如何認出我來的,我當時忘記問他了?!?/br> “你問此作甚?” “當然是想看看我的易容是哪里出了差錯,往后好改進一二?!?/br> 桓澈面色數變,臨了問:“你當時為何要給自己取名胡貴?” “你難道不覺得這名字十分吉利嘛,胡貴與富貴諧音,”顧云容笑嘻嘻道,“那你又為何叫陳高?” “你不是總說,我個頭太高,再過幾年說不定就要戳到房椽上去了,我便給自己取名高,陳是臨時撈來的姓氏?!?/br> 顧云容捏著筆桿子晃了晃:“這樣說來,你這名字倒是貼切……” “你明日好生在宮里待著,等我回來?!被赋涸俣冉淮?。 顧云容微微撇嘴。 這兩日,他總是念叨著這些話,好像她會再如當年一樣逃走似的。 桓澈也發覺了自己的絮叨,輕輕吁氣。 當年那件事,他想想都后怕。 交涉的地方就設在城外的一處田莊上。 是日,桓澈從文華殿出來,便徑直出宮。 鄭寶告訴貞元帝說小爺已去跟宗承商洽時,貞元帝頷首,又問起了另一件事。 “那個沈家女,何時臨盆?” 鄭寶答道:“太醫估摸的日子是七月末八月初?!?/br> 鄭寶嘴上答著話,眼睛卻是暗暗打量皇帝,一心想要問問皇帝可是當真相信那沈家女的話。 說來也是出人意表,去年于思賢將一眾人犯押解入京后,原本萬事停當,就等集中處斬,但獄中卻是傳來消息,說已被判了極刑的沈碧音有了身孕,并稱腹中胎兒是梁王的。 陛下聽聞后,經過慎重考量,這便暫且留下了沈碧音的命。梁王身犯死罪,按說其子亦當死罪,卻不知陛下為何要留下沈碧音的性命,甚至還命太醫每隔一月前去為她診脈。 莫非是要留梁王子嗣一命?但梁王除爵是遲早的事,即便這孩子生下來,也是個庶人,不可能襲爵,更不可能再度封爵,能不被幽禁終身就已是謝天謝地了。 那既是如此,萬歲又為何有此一舉? 鄭寶暗暗搖頭,果然圣心難測。 宗承與桓澈會面之后,半分不兜圈子,徑直說了三條。 一是他要朝廷為他正名,讓天下人都知道這許多年以來的倭患并非由他而起,他也從未參與謀劃入侵、劫掠國朝濱海的惡行。 二是他要朝廷開海禁,承認遠洋海貿合法,并在浙閩粵三省開放至少十處州一級以上的海貿通商口岸,為海貿提供便利并設立相關衙署,維護海貿的正常秩序。 三是他要朝廷真正做到既往不咎,不得對他本人及親族施以任何迫害,也不得限制他的自由。 若朝廷肯答應這三條并立字據蓋寶印,他就捐銀兩千萬兩并交火器萬件,再獻上精通火器鍛造的能工良匠百余人,并盡量保證除倭寇之外的??懿粫趪睾H壕埕[事,如若??茏淌?,他會即刻出面解決——倭國形勢多變,他并不能完全掌控倭寇的動向。 桓澈聽罷便笑了:“我當倭王是條不怕死的鐵漢呢,原來還是惜命的,我還道閣下做盡猖狂事,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br> 宗承知他話里有話,這是在暗諷他覬覦顧云容之事。他不急不惱:“我還要留著這條命把我的生意做到佛郎機國去,若是死了,如何施展我的雄心壯志?!?/br> “你如今連個媳婦也不娶,若是一直這般,將來沒個子嗣,縱然掙下偌大家業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