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
顧云容又思及昔年往事,深覺自己積蓄了一二十年的母性突然爆發,舒臂擁住他,不住拍撫他后背。 “不要這樣想。其實你已經很好了,你最開始的時候一刻也不能在柜中待,現在已經能停留兩刻甚至更長……” 她說著說著,又覺不對勁,她好像原本是要訓他來著……那她是應當轉而訓他還是繼續鼓勵他? 她正掙扎猶豫,聽見外面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忙松開他。 是拏云來稟告戰報。 桓澈大致說了如何對敵,并將任務分攤給了手底下幾個將官。 桓澈說話的工夫,顧云容一直注視著他,若有所思。待拏云出去,她也跟著出去。 桓澈嘴唇翕動,尚來不及問她去作甚,她的身影便一閃而逝。他靠回榻上,面色不豫。 不多時,顧云容折返。見他狀況已有所好轉,讓他歇息一回,吃些東西,把頭發收拾收拾,以防突發狀況。 桓澈沉下臉:“你來幫我束發?!?/br> 他陰沉著一張臉,已經全然沒了方才的迷茫無助,垂落下的玄緞一樣的烏發也不能柔化他的神容。 顧云容為了不貽誤戰機,也沒跟他較勁,幫他拾掇了頭發衣裳。 桓澈很快衣冠整飭。他才從榻上下來,就聽將官來報說吳王等部忽然退兵十里。 沈碧音立在吳王帳中時,很有些局促。 她見過的貴人不少,但仍是禁不住忐忑,兼且想到自己眼下身處兵營,更是惶惶不安。 吳王入內后,問了她許多問題,她依照來前的準備,一一應答。 “照你這樣,倭王的勢力幾年前就已滲透到了京畿?不然當年如何cao縱高麗莊的鄉人?” 沈碧音點頭:“正是。不僅如此,他還蒙騙太子殿下……” “什么蒙騙,太子顯然就是跟他串通好的!太子陰私外賊是板上釘釘的事,他不認也得認!” 沈碧音怯怯點頭:“王爺所言在理,興許真是這樣?!?/br> 她看吳王問畢,行禮作辭,但吳王卻并不肯放她走。 “你父親還在孤的皇兄那里答話,你不若一會兒跟你父親一道回去。至若現在,”吳王的目光在她身上來回掃了掃,笑得意味深長,“不如你先陪孤喝幾杯?!?/br> 自備軍之日至今,他一直繃著弦,還沒有召過女人。 沈碧音立時退后,下意識交臂抱胸,警惕地看著吳王:“王爺慎言,民女可不是尋常女子?!?/br> “那你倒說說你怎么個不尋常法?” “民女已是……已是另一位殿下的人了?!鄙虮桃粜邼皖^。 吳王皺眉:“原來是個敗柳殘花,真是掃興——你說的那另一位殿下是哪個?” 顧云容一直留在兵營,桓澈再三催促,她也不肯離開?;赋褐庇X她在胡鬧,讓她來這里本就是冒險之舉,如今他狀況緩解,自然應該將她作速送回去。 兩人正因去留之爭相持不下時,吳王等人再度來攻。 吳王故技重施,再度以撒帳輔攻?;赋郝犅?,有些踟躕,不知該不該上陣。 握霧提議讓他繼續留在主帳中,他們只管聽他的號令便是。 拏云卻忽然反駁道:“我倒是覺得殿下應當上陣。主帥忽然退縮,不臨陣指揮,這般似乎有些不像話?!?/br> 握霧聞言一驚,拏云這廝都在說什么,殿下身為皇太子,親自前來不過是為了穩妥起見,本就難能可貴,根本不必親自上陣,就好像御駕親征不必皇帝上陣殺敵一樣。況且殿下又不是畏敵,只不過是身體狀況特殊而已,拏云這話也太難聽了。 顧云容點頭:“我覺得拏云說得很對?!?/br> 桓澈是何等通透心思,想起顧云容方才與拏云出去,又見眼下這唱雙簧一樣的陣勢,立等就明白了緣由。 他轉頭看顧云容,顧云容也看過來,眉尖微挑:“怎么,殿下當真要臨陣退縮?仔細我笑話你一輩子?!?/br> 桓澈雖已洞悉顧云容的打算,但聽見這話仍是心中一塞。 沒有幾個男人能忍受這種奚落,尤其這話還出自自己心愛的女人之口。 片刻的沉默之后,桓澈微沉容色,步出大帳。 桓澈領著握霧等人走后,顧云容讓拏云也帶她過去。拏云這回猶豫了。 雙簧可以配合,但帶著自己的女主子上陣,他一時間還真沒那個膽子。 他這女主子可是殿下的寶貝疙瘩,在他手里掉根頭發恐怕殿下都饒不了他,這要是磕著傷著…… 顧云容看他委決不下,也不與他周旋,徑直出了營帳。拏云一愣,見她決心如此,只好咬牙跟去。 顧云容不會騎馬,拏云也不敢跟她同乘一騎,好在戰場離營地不遠,她便一路跑著趕去。 拏云實在害怕殿下回頭撕了他,只敢讓顧云容在陣后待著,又調來了殿下身邊二百親衛護著顧云容的周全。 桓澈的狀況本就沒有完全轉好,如今再度瞧見先前讓他恐懼的一幕,果然不出顧云容所料,他的病癥又開始發作。 握霧將他送回來時,他的情狀與顧云容之前來營帳中看到的一般無二。 顧云容用冷水給他擦臉,待他清醒些,她先是在他耳畔柔聲鼓勵他,讓他不斷提醒自己,那些可怕的事都是他自己的錯覺,那些封閉的空間不會困住他,也不會收攏擠壓他,那是很容易破除的障礙,根本不能桎梏他。 但并無效用。 顧云容終于下定了決心。 她容色沉凝,一把拎起他的衣襟。 “你睜開眼仔細看看,”顧云容冷聲道,“你若是倒下,那些將士們就失了主心骨,你難道不知后果?你要看著你與這許多將士這么多日的努力毀于一旦?還是說,你想看到你那些皇叔和堂兄弟們爬到你頭上來?!” 桓澈慢慢轉眸看她。 顧云容眸色愈冷:“什么幼年陰霾,你不過就是慫!你就是怯懦,你就是在逃避!你從來不敢面對那段過往,你的所謂恐懼不過是來自于你的膽怯!” 此間雖是陣后,但喧闐火炮聲與廝殺聲仍貫耳而來。 可桓澈此刻卻覺顧云容的聲音格外清晰。 他覺得她這話似乎有哪里不對,但他眼下頭腦昏沉,思緒遲鈍,暫時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對。 顧云容見他一直搖頭,貼耳譏諷道:“有什么好否認的,你難道不慫?旁人看來再尋常不過的事,你為何要怕?這樣還不是慫?四五年了,你才那么一點長進,我都不好意思說你。有本事你倒是上陣去啊,你為何畏縮在此?你再這般畏畏縮縮的,我真看不起你?!?/br> “從京師到江浙,百姓無不對你歌功頌德,從陛下到群臣,哪個不認為你能力踔絕?就憑你眼下這德性,好意思頂著這樣的贊頌?若是被這些人知道你這樣怯懦,敢怕是要嘆一句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不等顧云容說完,桓澈驀地起身。 他容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已是爛爛如電,剛毅堅忍。 他深深看了顧云容一眼,披了護甲掣身而去。 顧云容長出一口氣。 她已經盡力刺他了,瞧他那樣子也知氣得不輕。 她要的就是他這股氣性。 沒有什么能比憤懣不甘更能激發人的斗志了。這原本就是治療這種心疾的一種極端方法,她以前也想試,但總怕弄巧成拙,眼下總算是下定了決心。 時機也剛好。 桓澈重新馭馬臨陣,帶頭沖殺。 根植十幾年的心病是不可能一瞬消弭的。 布幕紛落,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恐慌,總覺一個個的囚籠會縛住他,又遮天蔽日落下,躲無可躲。 但思及顧云容方才言語,終是緊攥手中劍柄。 他不能一輩子這樣。 顧云容雖是用的激將法,但若他始終這般,大抵她說的那些會成真。 還有什么比令至親至愛之人打心底里失望更讓人懊喪的呢? 風聲呼嘯如龍吟,裹挾金鐵交鳴,重重沖他撞擊而來。 硝煙漫天,血腥彌擴,唯勇可破陣! 他緊咬牙關,竭力壓制心內不斷翻攪的惶遽,氣沉色堅,揮劍劈搠! 乘風策馬,一往無前。 沈興與沈碧音父女兩個沒有即刻離開,而是立在遠處張望戰況。 沈興眼見著吳王這邊漸處下風,面若重棗。 沈碧音急問父親,若是吳王他們輸了可如何是好。 沈興道:“不打緊,王爺應當還有后招?!?/br> 沈碧音舒口氣,神色稍顯松快:“前幾日王爺又暗召我過去,父親說……王爺是不是對女兒有些情意?不然只著人傳話便是了,為何要將女兒召去?!?/br> 沈興看了女兒一眼,半晌,道:“若是如此,最好不過?!?/br> 沈碧音只希望這場戰亂盡快過去。等王爺底定亂局,說不得能把她接入后宮。 至少也能給個美人的位分……不成,美人好像有點低,她好歹也是為王爺立了功的,應該再往上提一提,一個嬪位還差不多。若是再誕下皇嗣,晉個貴妃位興許也是可能的…… 沈碧音這般想著,益發覺著神清氣爽。 不過兩日光景,吳王等部大敗,兵將死傷過半,余多被俘。 吳王等藩王帶領殘部倉皇出逃。 沈碧音再度被暗中領到了之前去過幾次的那處別院,此次隨行的還有沈興。 來傳她的人只說王爺有事要交代他二人,旁的一概未提。 沈碧音與沈興在一個小廝的帶領下,入了一間敞廳。她總覺這處宅子處處陰晦,窗牖多半密閉,似乎長年不開。 沈家父女兩個入內之后,規矩立著,一直低垂著頭。待聽見步聲傳來,微微抬眼。 一道人影傀然停在眼前。他恰立于天光與陰影的交匯處,冷眼看來時,一副面孔半明半暗。 第一百零四章 顧云容擔心桓澈再出什么事,一直到戰事臨近收尾時才回宮。 她臨出宮前做了安排,讓春砂等人對外說她身子不適,在殿內歇著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