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那你說,父皇為何在盛怒之后又允許二哥養好傷再南下?” 岷王想了一回,揣測道:“莫非……是因著劭哥兒?” 都說隔輩兒親,況劭哥兒如今又是唯一的皇孫,分量之重,怕是遠甚于一個廣通王。 梁王嘆道:“許是有這一層緣由,說不得嚴貴妃也跑去求了父皇。但我忖著,父皇約莫是想讓二哥親眼看著局勢穩定,親眼看著他最不想瞧見的事發生在他眼皮子底下,讓他徹底死了心?!?/br> 梁王聽岷王嘀咕著父皇是不是有點狠了,曼聲道:“其實父皇近幾年是越發惜情了才是。不然照著二哥犯的事……怕是連個閑散郡王也撈不著?!?/br> 他后頭的話語氣輕飄飄的,岷王沒來由聽得寒毛直豎,摸著脖子道:“那四哥的意思就是,要想保安穩,就離二哥和三哥遠一些,多去七弟跟前溜須拍馬么?旁的不敢保證,但溜須拍馬我最是擅長?!?/br> 梁王端量岷王幾眼,突然道:“我怎么覺著,五弟時而聰穎時而糊涂,莫非上回被父皇逼著寫悔罪書掉了幾綹頭發,連人也跟著變得不正常了?” 重陽這日,顧云容沒有出門。等桓澈打宮里回來,她拉他一道去喝菊花酒。 她遞給他一塊重陽花糕,慢慢道:“聽說,現在諸王都排著隊跟你示好,你是不是更忙了?” “這倒是。不過你難道真的不好奇,我是如何知曉廣通王秋獵行刺的計劃的?給你個提示,是個意想不到的人告訴我的?!?/br> 顧云容心道這家伙又來騙吻,啜了口菊花酒:“那你可好奇馮皇后跟我說了什么?” “好奇,我親你一口,你告訴我好不好?一口不夠就兩口,兩口不夠就……” 顧云容“啪”的一聲將酒杯按到案上,黑著臉道:“不必了,我現在就告訴你,你夸我一句機智就成?!?/br> 貞元帝先前定下的半年監國之期捻指便過。 轉入十月后,從內廷到外廷,皆引頸等候皇帝接下來的舉動。 桓澈卸任之后,過了半年悠哉日子的貞元帝重新出來視朝主政。 十月中旬,貞元帝頒旨昭告天下,皇第七子軒龍毓秀,虹渚兆祥,日表英奇,岐嶷夙成,茲特授以金冊金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 一時上下稱賀,眾心臣服。 人皆謂七殿下實至名歸,陛下英明。 施驥看著肅容宣旨的鄭寶,輕聲嘆息。 皇帝這道圣旨若是頒在半年前,不知會惹來多少洶洶非議,眼下抬出,卻是實打實的眾望所歸,他甚至瞧見不少老臣都激動得老淚縱橫。 廢長立幼自來是大忌,不少直臣都一心維護嫡長繼承這套祖制?;实垡部梢愿菗艹脊び部?,但那般做會令朝局動蕩,也對陛下跟七殿下父子兩個聲望極是不利,所以那是下下策。 上策就是皇帝眼下用的這個法子。先令儲位久空,皇儲乃國本,臣子們見東宮長期空虛,自然焦灼。等諸王斗得差不多了,讓七殿下出來主政,一則在天下人面前展現殿下之能,二則溫水煮青蛙,讓臣工逐漸接受皇帝在皇儲人選上的暗示。 半年不長不短,足以達成這兩個目的。 眼下期限至,臣工們只會哭著求著讓皇帝早日定七殿下為皇儲,皇帝適時頒旨,自是萬人擁戴。 此時已經不可能冒出什么反對輿情。非止臣工歸心,就連諸王,也在這半年里認清了時局,不識時務的,譬如原榮王,就被揪出來殺雞儆猴。這大抵也是皇帝遲遲不催令諸王回封地的緣由。 其余六王里面,原榮王與崇王都已不成威脅,蘄王、梁王、岷王更是自覺站到了七殿下這邊,恨不能把擁戴七弟寫到臉上,淮王更不必說,自來跟七殿下要好。 再沒有比眼下的局面更敦睦和順的了。 皇帝下的一手好棋。敢怕是自打廢掉長子之后,就開始為七殿下謀劃鋪路,步步為營。 這般看來,就不知皇帝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生出廢儲之心了。 施驥轉罷這些念頭,又想起一事。 前太子鎮日憂心者除卻儲位不穩之外,還有子嗣一事。 七殿下如今也暫且無子,那么……皇帝會不會下詔采選淑女,為其遴擇次妃? 桓澈雖已被立為皇太子,但因尚未行禮如儀,故而仍暫居王府。 貞元帝敕諭禮部作速擬定冊立皇太子儀注之后,將桓澈宣召入宮。 “子嗣之事仍舊未決,醮壇也尚未建好,你說說這事兒如何是好,”貞元帝慢慢悠悠道,“你也別說朕逼你如何如何,從前你是親王,散漫些,朕也由著你,可如今你已是朕欽定的皇太子,子嗣之事,牽系社稷安穩,你自己掂量掂量?!?/br> 桓澈道:“兒子還是從前那些話,不要姬妾——兒子也有件事想問父皇,兒子先前舉證的那件事,父皇為何不處置?兒子分明記得,父皇之前曾說過,倘若查實,必定嚴懲,父皇莫非想包庇那人?” 他先前問及,他父皇以眉毛的話頭岔開了,后面也一直未興提起之意。 貞元帝諦視著他:“諸王都安生了,你急甚。朕此前不是說了么?此事牽系重大,朕要仔細捋一捋?!?/br> “真安生還是假安生,父皇心里也有一桿稱,何必拿這種由頭來搪塞兒子?!?/br> 貞元帝緘默少頃,道:“諸子之中,怕也只有你敢跟朕這么說話。你非要一個說法,也不是不成。不過……你得答應朕一樁事?!?/br> 貞元帝見小兒子繃起臉,笑道:“莫緊張,不是要給你塞女人?!?/br> 第九十五章 桓澈打從貞元帝書房出來時,面上神色很有些幽微。 他一面下階陛,一面思量著父親方才的話。 他父親為他考量是真的,但行事老辣、專好算計也是真的。 嘴上說著不迫他,其實處處逼他,還是借著時局逼他。 他思量之間,聽見前面人聲喧嚷,抬頭一看,入目便見一眾內侍正簇追著一個男童往這邊來。 那男童一頭跑一頭回首呵斥內侍們滾遠些,沒留神前面的路,直直往桓澈身上撞來。 桓澈頓步,冷眼看著。 不知是哪個內侍驚呼一聲“世子仔細沖撞七殿下”,原本跋扈囂張的男童立等熄了氣焰,踉蹌收步,驚恐仰頭。 劭哥兒在對上頭頂那張森然冷面時,激靈靈打了個顫。 就差兩步,他就撞到七叔了! 他磕得頭破血流都不打緊,要緊的是絕不能冒犯七叔! 不然七叔一定會追出十里地去,揪起他吊打一頓! 劭哥兒想起七叔的可怖,神容一肅,端端正正給桓澈行禮,順道存候顧云容。 “你嬸嬸一向都好,”桓澈不咸不淡道,“你這風風火火的,是要去作甚?” 劭哥兒踟躕一下,低頭道:“我……我去為父王求情?!?/br> 他又鼓起勇氣抬頭,央求桓澈去皇祖父面前為他父王說幾句話,亦或者教教他如何才能幫他父王。 桓澈垂眸看向侄兒。 劭哥兒并不知自己父親究竟犯的是什么事,身邊人也不會告訴他。 他父王先前也入過一次詔獄,但后頭又得釋,將功折罪。劭哥兒約莫覺著,這回還能跟上一回一樣。 桓澈道:“孤幫不上忙。你若想幫你父王,就看著他,讓他老實點,不要再生事端?!毖粤T,掣身而去。 劭哥兒茫然,望了眼桓澈的背影,捏了捏拳,仍決定去找皇祖父試上一試。 然而他父王攤上的事似乎就跟七叔的神情一樣復雜,他對著皇祖父軟磨硬泡半日,卻是毫無效用。 他挺直脊背,倔強立著,不肯離去。 貞元帝打量孫兒幾眼,道:“你若是不想與你父親去過苦日子,也可,朕允你留在京師,另為你辟府,待遇可比照親王世子來,只是你父親的爵位是不可能恢復的,你也不能再頂著親王世子的名頭?!?/br> 劭哥兒突然哭道:“祖父,孫兒一人住著有何意思,祖父從前不是常說咱們都是一家人么?一家人要講究親親之誼……” “那是往常,犯了事就要罰?!?/br> “那……父王此番被降爵,總覺眾人在背地里譏他,何況還有旁的懲處,父王往后的日子可如何過……皇祖父能否收回成命,從輕發落?” “不能?!?/br> 劭哥兒紅著眼圈問為何。 皇祖父從前對他疼愛非常,對他幾乎是有求必應。 “因為這是皇室,”貞元帝斂起面上僅存的慈色,嗓音冷下來,“生于帝王家,就要認命!朕沒有將他流徙三千里,已是網開一面。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先前動手之際,就應當想到而今的后果!” 劭哥兒一時懵住。 皇祖父以前從未跟他說過這些,父王也沒說過。他又是唯一的皇孫,人見人疼,以至于他先前一直以為他家中比尋常百姓家還要和美。 劭哥兒沒有在貞元帝處多留,出來后就回了府。 約莫是因著他們不會在京中久留,兼且京中王府只是親王的臨時棲身處,本就非依親王府規制所建,他父王被降爵之后,皇祖父并未趕他們出王府,只是將門楣上的匾額換了。 他一回府,就被他母親呂氏拽了去。 “你快些勸勸你父王,”呂氏抹淚道,“你父王又抱著幾壇子酒,一人悶在書房里,也不傳膳,任誰去勸都沒用……你父王最是疼愛你,說不得你的話,他能聽進去?!?/br> 劭哥兒也知曉自己父親近來的狀況,點了頭,轉去書房。 廣通王將眾人皆斥到門外,聽說兒子來了,面上厲色才略緩,命他入內。 他聽了兒子今日去找皇帝說情時的情形,陷入沉默。 少頃,他輕撫兒子的頭,嘴角竟是浮起一抹詭異的笑。 “他縱正位東宮又如何呢,沒有子嗣,將來還不是要從宗室里挑一個來嗣位。放眼宗室,還有誰比我的劭哥兒更合適做這個嗣君的呢,”廣通王說著話,竟是漸漸笑出聲來,“你們都生不出兒子來,都生不出!只能借我的兒子……等我的兒子繼承大統,我要把你們挫骨揚灰!” 劭哥兒聽自己父王揚聲大笑,笑聲漸大,古怪詭譎,嚇得脅肩累足,偷偷抬眼看去,正對上一張扭曲的臉。 劭哥兒不大明白,什么叫只能借他?借他當兒子? 因著下月就要舉行正式的冊立大典,顧云容這幾日正為搬離王府做著籌備。 她清點物件時,見桓澈書桌上擺著個精致的紅木匣,上頭還落了鎖,又聽小廝說,這是殿下特特交代不能輕動的物件,殿下要回來后自己歸置。 顧云容本沒當回事,聽見這番話反而起了好奇。 晚夕用膳時,顧云容狀似不經意問起了那個木匣。 桓澈眼神躲閃:“那匣子里其實也……沒裝什么?!毖杂?,岔題。 顧云容盯著他:“那里頭莫不是裝著你跟誰的定情信物?” 桓澈囁嚅一回,道:“一個匣子而已,你為何非要……” 顧云容見他默認,擱箸:“跟誰的?” 桓澈作難半日,低頭攪動甜白釉臥足碗里的匙子:“是一個……一個容貌極美的姑娘。我當年初見,便覺她仙姿佚貌,容盛如月里姮娥,自此念念不忘,夜夜夢她……” 顧云容緘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