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孫太后近來鳳體染恙,顧云容沒少往宮里跑。 孫太后平素慈和,但顧云容知道她骨子里威嚴剛硬,又極有手腕,不然也不可能在一眾虎狼里將兒子撫育成人并令其承繼大統。 顧云容才在仁德宮坐了片刻,就聽內侍報說甄美人來了。 太后微皺眉,顧云容以為她要將人打發了,誰知竟是準她進來。 甄氏進來獻上自己這幾日抄的經文,又再三存候,太后面上古井無波,讓她將東西擱下就退下。 甄氏施禮告退。 顧云容看太后乏了,不便久滯,起身作辭。 從仁德宮出來后,她發現甄氏竟立在門外花臺旁等著她。 “今日難得碰見王妃,不如一道走走?!闭缡仙锨暗?。 太子眼看著萬壽圣節將至,他父親竟是還沒有將他提前放回的意思,瞧這架勢約莫真是要讓他齋沐足一月。 齋宮日子枯燥,鎮日茹素禁欲,他幾欲癲厥。 用罷午膳,他正要轉去睡中覺,卻聽內侍稟說榮王殿下來了。 雖然他覺得榮王并不能救他于水火,但好歹是來了個人看他,心緒好上一些。 榮王入內寒暄一番,與他借一步說話。 聽太子將近來狀況說了一說,榮王皺眉:“竟是不知許璜那老匹夫在奏章上寫了甚。此事出自衡王之手無疑,只不知他如何買通許璜的?!?/br> 太子一張臉拉得驢臉也似的,這些廢話還用得著你說? 榮王又笑道:“今次前來,除卻探望兄長之外,還想與兄長合計一樁事?!?/br> 太子煩悶道:“但說?!?/br> “兄長可覺著,”榮王將聲音壓得更低,“咱們的七弟有些古怪?” 太子一頓:“此話怎講?” 榮王道:“兄長有所不知,弟才來京,便聽手底下的人打探來一件事——守陵太監黃順被捋了職。這原也不足為怪,畢竟享殿走水,他是要擔責的。但弟卻意外從他口中得知一件怪事?!?/br> 榮王將玄清殿雨天開窗的事簡略說了說,末了道:“兄長想想,先前有一回咱們兄弟聚飲,七弟是不是也開了半扇窗?那可是冬日。兄長難道不覺得蹊蹺?” 兩人沉默對視。 榮王思索著道:“弟覺著,沒準兒七弟他……” 太子接口:“他特別怕熱?” 第六十章 榮王一頓,道:“這也說不好?!?/br> “不過我也是胡猜,他要真有什么毛病,應當暗地里四處尋醫才是,可這么些年,也沒見著什么苗頭?!睒s王繼續道。 太子不耐:“下回這等不相干的事少說。有這工夫,不如多想想正經事。倘若眼下不能將他如何,讓他先往封地去也好?!?/br> 榮王皺眉:“我總覺著,父皇遲遲不給他定封地,是在等著什么?!?/br> 顧云容與甄氏一道去了宮后苑。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兩人都不言語。 不一時,甄氏命身旁宮人姑且退下,與顧云容挑了個偏僻的亭子坐下。 顧云容不動聲色地打量她,等她開言。 甄氏笑道:“王妃無需多慮,妾無惡意?!?/br> 她目光四掃,語聲一低:“其實那日不過是個意外,按說酈娘娘忌辰當天祭奠罷,殿下與王妃便該返程,卻沒想到下起了雨,耽擱了行程。如若不然,兩位也不會瞧見那一幕?!?/br> 顧云容目光一動,所以,若那火是人為所縱,火燒享殿原本便不是要燒給他們看的?那把火不過是為了引人注意引出甄氏? 甄氏看她神色,知她大致明了了,又道:“妾不介意與王妃打開天窗說亮話,妾亦不過是旁人手里傀儡。陛下何嘗不知妾之由來妄誕,妾雖不明陛下將妾留下之因由,但也知陛下不定何時便會朝妾發難?!?/br> “這也是妾來尋王妃的緣由,”甄氏看向顧云容,“所謂良禽擇木而棲,妾想為衡王殿下做事,求一個富貴平安?!?/br> 顧云容輕笑:“甄美人說棲便棲?何況殿下回頭便要就藩,不需人棲?!?/br> 甄氏瞧出顧云容根本不信她,沉吟片刻,道:“妾可先賣殿下一個好?!?/br> 顧云容起身:“我說了,殿下不需要?!?/br> “多個助力總是好的,王妃不妨回去跟殿下說一說?!?/br> 趁著她抬手撩起鬢邊碎發時,顧云容的目光在她耳際腮邊定了定,又不著痕跡地移開。 甄氏這個差事還真不是誰都能做得來的,一個弄不好,怕就要露餡兒。 萬壽圣節前三日,桓澈才從春坊出來,就被貞元帝使內侍叫到了鳳彩殿。 “擇選封地之事不可持續延宕,司禮監班房里催促此事的奏章都積壓成山了,今年年底怎樣也要將王宮落成,”貞元帝抬手在輿圖上指定一處,“朕再三思量了,就選在此。此處與你六哥的封地相去不算遠,你們回頭上京來,還能結個伴?!?/br> 桓澈定睛一看,他父親手指點在了鎮江府。 鎮江府位于南直隸江南東道,是應天府的門戶。 桓澈嘴角微掀,他父皇這是要讓他護衛著南京?還是要讓他變相守陵? 貞元帝在兒子肩上拍了拍;“這回莫要再挑三揀四了,江南富庶,倭患又已偃息,你這封地比你二哥他們的都要好?!?/br> 桓澈險些笑出來。 江南富庶是真的,但倭患究竟偃息與否,他父親心里最是清楚。 “倘兒子仍想換封地呢?” 貞元帝愀然作色:“你休要考驗朕的耐性。朕已命工部那邊預備修筑王宮事宜,此番不過是順道告知你一聲?!?/br> 桓澈盯著輿圖看了須臾,未再多言。 貞元帝又與桓澈說了些旁的事,話鋒一轉:“你就藩之前的這段時日,想想法子,促成跟佛郎機人的生意。你先前三度赴浙,跟佛郎機人打過不少交道了,這差事也只能交由你?!?/br> 桓澈斂眸,躬身應下。 出了殿門,他在丹墀上立了須臾。 他父親又挑了個燙手山芋扔給他。不過,這個山芋他非接不可。 桓澈晚來回去,與顧云容說起他翌日約了那個什么托談買賣的事。 顧云容眼前一亮,表示也要跟去看新鮮。 桓澈被她纏磨不過,只得應下,但再三申明她只能坐在屏風之后聽著,不得胡鬧。 顧云容心道什么胡鬧,說不得是去幫忙。 她跟他大略說了今日入宮遇見甄美人之事,問他如何看這件事。 桓澈只道:“隨她,我倒要看看她要賣甚好?!?/br> 顧云容笑道:“我看她提到你時語氣仿似格外輕柔,你說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桓澈忽而湊到她眼前:“總拿我諧謔,是不是還想試試金槍不倒丸?” 顧云容打個激靈,往后一撤:“我又不是信口亂說……她雖身份尷尬,但不妨礙看上你的臉?!?/br> 桓澈眸色幽沉。 他終要尋個時候,撕下甄氏的美人皮。 桓澈將商談買賣的地方選在了鶴頤樓。顧云容入雅閣時,掠視一圈,心道人都往倭國去了,竟還要故地重游,地方選在哪里不好,非要選在鶴頤樓。 這雅閣怎么好似還是當初桓澈跟宗承待的那間…… 由于佛郎機人是倭患起后才逐漸進入國朝視野的,四夷館那里暫且沒有熟練的翻譯,故此福斯托來時,自帶了翻譯——便是上元那晚顧云容兩人所見的那位。 顧云容坐在錦屏后一面慢慢喝著茶,一面聽著外面那詭異的對話。 她先前從桓澈的描述中,揣度福斯托應是個葡萄牙貴族,大約還身兼傳教士。只是國朝歷來與西方不同,在宗教上面沒有那么強烈的熱忱,而且皇帝堅定地信仰著本土的道教,對基督不感興趣。 顧云容記得此時的西班牙與葡萄牙兩國最初就是在宗教狂熱的驅動下來到東方的,這種狀況下多會對異教徒充滿敵意,但所幸福斯托本人并不激進。 顧云容之所以覺著詭異,是因為桓澈與福斯托幾乎一直在雞同鴨講。 福斯托極力勸說桓澈解除海禁,允許他們在濱海設立商館,而桓澈卻只想做朝貢買賣。 桓澈看一時無法談攏,轉了話茬,問他抵京之后的這些時日里,可有人來找過他。 翻譯俯身在福斯托耳旁如此這般一陣,福斯托攤手,答了幾句,翻譯用生硬的漢語道:“沒有找過?!?/br> 顧云容霍然站起。 那翻譯翻得不對。雖然他聲音極低,但她還是零星聽到了幾個詞,根本不是在轉問桓澈的問題,福斯托的回答也很奇怪。 桓澈眼角瞥見顧云容露在屏風邊的一角裙幅,道了失陪,起身轉入屏風。 “不是說了要乖乖坐著么?先稍等片刻,一會兒一道吃酒?!被赋荷ひ魳O低,輕搭她肩,示意她姑且坐著。 顧云容拉住他:“阿澈身邊沒個翻譯,難道不怕佛郎機人那邊使詐?” 桓澈附耳道:“我知必定談不攏,今日主要不是來談買賣的,不然我就把四夷館那兩個半吊子翻譯帶來了?!?/br> 他又一頓:“容容可是看出了甚不妥之處?” 顧云容一時兩難。 她要是跟桓澈說她可以給他翻譯,他不知會如何想,但那個翻譯顯然是有問題的,而且福斯托本人興許并不知道。 顧云容天人交戰一回,故意赧然道:“我……其實上元那日,我說的不全是實話。我曾因機緣巧合,學了一點佛郎機人的語言?!?/br> 桓澈一怔。 福斯托好奇之間往屏風那邊看了好幾眼,不知桓澈轉去作甚,卻又不好過去打攪。 不多時,桓澈重新轉出,坐回。 他又問了好幾個不相干的問題,隨即表示改日再行約見。 福斯托又好奇往屏風處看了一眼,學著國朝人模樣行禮告辭。 桓澈眉尖微動。 這些西洋人不知禮儀,先前不肯行跪拜禮,后來被送到光孝寺專學規矩,否則不準面圣??磥砀K雇幸彩菍W了規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