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話落,諸王紛紛附和。 榮王看桓澈那般上心,心中哂笑,不知是父皇交代了要桓澈無論如何都幫顧云容贏下這一局,還是他被美人迷住了。 桓澈低頭看顧云容,見她點頭,這便未作堅持。 第二局開始后,大友寧光全心投入,顧云容明顯感受到對方攻勢陡轉凌厲,雖仍處上風,但落子越來越慢。 桓澈對著棋枰卻是越發困惑,他怎么覺著顧云容這棋路有些眼熟……似乎是他慣用的路數? 果然天生就是要做夫妻的,這都能合得上。 他嘴角微微翹起。 將至終盤,顧云容越發感到吃力。對方棋路愈加多變,有時出其不意的一子落下,令她措手不及,她拈著棋子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緊。 顧云容專心一意盯著棋枰時,宗承卻留意到了對面妙信和尚的小動作。 他以闊袖為阻擋,在大友寧光后臂上迅速點劃,隨后大友寧光便會下出出奇一招。 宗承冷笑,他就說,大友寧光的棋藝何時精進至此了。 他原就從不跟人講求什么公平,凡事但求結果,不論過程。如今見狀,調回目光,狀似不經意地在顧云容側面抬手拂袖。 桓澈也發現了對面的貓膩,護短之心瞬起,暗朝顧云容使眼色。 顧云容左右看看。 兩人均極力示意她破局之眼何在,但好像……示意的不是一個地方。 這大約是兩人棋路不同所致。 顧云容想了一想,選了宗承的建議。 她一直用桓澈的棋路,陡轉路數,更能攻其不備。 桓澈見她竟是聽了宗承的,頓時不豫。 宗承又指點了一招后,顧云容再勝。 大友寧光徹底惱了,表示輸得不服,要再來一局。 桓澈一口應下,并在開局前命妙信等人退開。 “二位也需退開?!贝笥褜幑庹f這話時,盯著宗承。 她怎會看不出,顧云容方才得了宗承的點撥。 桓澈已瞧出顧云容棋藝在光姬之上,叮囑她莫慌便可贏,放心地坐到一旁喝茶。 宗承亦退了開去,只仍舊站著遠觀。 坤寧宮內,坐在徐氏近側的胡氏將話頭繞到了方才之事上。 “原來令愛還精通棋藝,此番若能得勝,陛下與娘娘少不得厚賞?!?/br> 徐氏笑得勉強。 她是全未想到女兒會去湊這個熱鬧。女兒是會下棋不錯,但她可沒聽說女兒在這上頭十分出挑。萬一弄砸了…… 兩刻后,忽有宮人來報喜:“娘娘,傅姑娘與顧姑娘勝了那倭國公主。尤其是顧姑娘,連勝三局,那公主無地自容,氣得拂袖而去?!?/br> 馮皇后知貞元帝定會因此開懷,自家便也高興,吩咐讓顧云容稍后來她這里領賞。 一眾命婦嘩然,紛紛恭維徐氏。 徐氏如墜五里云霧,措手不及。 胡氏笑得尷尬,不敢看徐氏。她眼風直往偏殿掃,暗恨自家女兒不爭氣,除卻在人前逞威風的本事之外,旁的倒沒一樣拿得出手。 大友寧光出了文昭閣,仍覺氣堵不已。 她立在廊檐下不肯離開,等瞧見宗承出來,仗著周圍人不懂倭語,徑用倭語道:“宗殿莫不是瞧上了那個姑娘?前年上巳祓禊,宗殿親制兩個紙偶人,在河畔放流,我當時問宗殿另一個人偶是為誰放的,宗殿不答,看來是那姑娘無疑了?!?/br> 上巳節傳入后,她日本國也承襲了天朝的這個節日,但在國朝節俗之外另有習尚,即把紙偶人按摩之后拋扔江海之中。紙偶人乃己身之象征,此舉表示己身之病災皆隨波遠漂而去,意在祈福。 宗承轉頭,亦用倭語道:“光姬莫要忘了眼下身處何地。再者,令尊便是這般教導你的?” 大友寧光眼圈泛紅,眼睜睜看著宗承抽身離去。 她父親打著讓她嫁給宗承大人的算盤,宗承非公卿亦非諸侯,但她對這門婚事一直十分期待。 她是武家公主,慕強之心更甚于旁的女子。宗殿能以一人之力震動舉國,連足利將軍也要禮讓三分。公家式微,武家混戰,嫁與宗殿還能為家為國爭得裨益,她何樂不為。 可宗殿這兩年,變得與從前有所不同了。她聽父親說,宗殿似想天朝開海禁,待海禁一開,不知宗殿是否會回國。 顧云容這回算是出了風頭。貞元帝踐諾,重賞她之后,又使人知會了朝天宮的李道官,讓他預備迎接顧云容進香事宜。 顧云容這也算是奉旨上香了。 隔日,她一早便到了位于西城內的朝天宮。到了三清殿外,她才發現原來桓澈也在。 待她入內參拜罷三清祖師,便依著記憶,循自己前世最后走的那段路,一徑轉去。 桓澈不解,跟上去,問她作甚。 他見顧云容視線梭來梭去,笑道:“不必緊張,父皇說了,為嘉勉你,今日朝天宮清場,連我都還是拿前日在棋陣上的勝績,破著臉皮蹭進來的。今日這里沒旁人?!?/br> 顧云容眼望他,忽然有些恍惚。 他素日極少笑,前世今生皆是如此。但他每回笑,她視之都能暫且放下心中雜緒。 朝天宮仍是記憶中的模樣,只如今正值春夏之交,花木蓊蓊,與前世所見初秋光景有所不同。 她步履漸緩,行至前世殞命之處,駐足。 她竭力回憶,立到了前世遇刺倒下那塊地方。 寒光閃過,利器入rou。 那一幕她永遠也無法忘記。 她驀地回頭,問桓澈若有人在此對她行刺,最好的隱藏位置是哪里。 桓澈斂容,四顧一番,抬手指了斜對面的一株古樹。 顧云容看去,那樹粗壯,虬枝錯結,后頭不遠就是屋舍,成事之后躍上屋頂就可迅速逃逸。 “容容何出此問?” 顧云容凝思,道:“我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在此遇害?!?/br> 她將自己前世的經歷約略說了說,又道:“那夢十分真實,且我夢見過不止一回,我甚至連那柄刺死我的手里劍的形制也清楚記得?!?/br> 桓澈恍然明白了顧云容此前的種種舉動。他上前擁住她,輕聲撫慰。 顧云容默然。她前世臨死前,多希望他能忽然趕回來救她??伤菚r候都不知他在何處。 “若有輪回反復,說不得我前生便是這樣死的。你說殺我之人會是誰?” 桓澈溫柔摩挲拍撫她的脊背:“我回去細細思量了與你說,你也不必胡思亂量,噩夢而已?!?/br> 自朝天宮回來,顧云容便發現自己出名了。連顧同甫都驚奇問她何時棋藝如此了得的,這是跟哪個學的。 大友寧光自恃對棋道研究精深,落后輸得臉都綠了,也問她師從何處。 她當時默默瞄了眼桓澈,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她沒有拜師,都是自學成才。 大友寧光仿似不太信,大約因著她的棋路銳氣過盛,實在跟她的人瞧著不太相稱。 思及此,她又不禁想起在文昭閣,宗承暗問她可看了那字條。 那日那青衣丫鬟塞給她的字條。 她歸家當日就看了,那字條上只有一句話。 浴佛節故地見。 她不用想也知這個故地指的是城北的大隆福寺。上回她就是在那里遇見宗承的,然后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而在浴佛節之前,就連出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民怨沸騰的內閣首輔楊遂論罪下獄,楊家被抄沒,一應資財、田產、宅邸、鋪面,悉數充公。 朝野上下額手稱慶,不少老臣老淚縱橫,直道蒼天有眼。 幾十年來,多少直臣因犯顏直諫,或下獄貶謫或罹受廷杖,可楊遂始終屹立不倒,眼下終于撥云見日。 眾人紛將此番功勞歸到了牽頭參劾的酈文林身上,一時酈文林在朝中威望如焰熾然。 酈文林卻深覺受之有愧,這真不是他的功勞,他只是養了個好外孫。 另一件事是,貞元帝已頒下旨來,敕諭禮部并戶部,為淮王與衡王遴選王妃。 人間四月,淑景融和。 又是一年浴佛節,徐氏照例帶著顧云容出城觀浴佛法會。 徐氏本還要去城北的大隆福寺,但顧云容提出換個地方,大隆福寺之外,京郊聲名煊赫的叢林還有旁的。 于是這回去了西山上的臥佛寺。 為表虔誠,香客多在山門開啟之前便到了,入寺之后各去禮拜,等候法會開始。 顧云容久聞臥佛寺風光好,在客堂內休憩少頃,便跟徐氏打了聲招呼,出了屋。 臥佛寺多娑羅樹,樹大三圍,花葉繁茂,芬芳四溢,據聞都是百年古樹,一眼望去,蔭翳成片,蔚為壯觀。 顧云容轉悠一圈,又聽泉水琤琤,轉去寺后觀泉。 她正低頭看以活泉注成的水池內的游魚,忽聽身后傳來一聲低笑:“躲到這里來了,讓我好找?!?/br> 顧云容回頭,正對上一雙幽光沉沉的眸子。 她后撤一步,警惕道:“你怎會在此?” “我不日便要離京了,那件事你可想好了?” 顧云容道:“我不能隨你走,旁的且不論,我不能背井離鄉,拋下我的親人?!?/br> “這個好辦,我早說了,等海禁開了,我便可歸國,你自也可跟著回來。至于海禁何時能開,我估摸著至多不過三年。盤桓海外期間,你正可四處游逛?!?/br> 顧云容深深吸氣,倘若她喜歡的是宗承,興許真會隨他走。 海外游歷對她還是極富誘惑力的,畢竟觀覽古代各國的機會實在珍稀,眼下大航海時代來臨,正值東西方文明碰撞時期,她說不得還能去看看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 這好像比拘在府邸后宅里跟一群女人纏磨要有趣得多。 宗承仿佛看出了她在想甚,又道:“你委決不下,自己心里怕也是難受,倒不如試著放下。日子一久,你怕是連他是誰都不記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