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宗承敏銳地覺察出衡王面上一閃即逝的狠厲之色,道:“殿下這大半年怕是不止去淮王那里取了經,還長了脾氣。在她面前是始終不渝的體貼情郎,在旁人面前就是手腕冷厲的狠辣王爺?!?/br> “殿下好似對她的占有欲越發強了。如我沒猜錯,小打小鬧若還不能解決梁家那子弟,殿下便要用些非常手段了,皆因你見不得她與旁的男人談笑?!?/br> “你曉得便好,你亦同理,”桓澈語聲清淡,“贅言多時,你不若說說如何才能交出后半段與證物?!?/br> 顧云容算了時日,她再在歙縣住上小半年,等明年轉過年來,她就可以開始預備入京之事。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桓澈尋到那一戶蔡姓人家。 她思慮之后,將那封信交于拏云,讓他捎話問問桓澈能否查查這件事,之后拏云來回話說殿下一口應下,讓她靜候回話。 顧云容對于赴京一事實則多少有些抵觸,她前世運命轉折自入京后始,殞命卻也是在入京之后。 但進京似乎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她既存往生記憶,那么避開前世一劫想來也不會多難。 桓澈那頭很快就有了音訊。他與她說已查出了些眉目,至若內中詳情,他與她面談。 深秋光景,蕭瑟滿途。 桓澈坐在趕往歙縣的馬車上,微微闔目。 這個時節已不適宜遠洋,但宗承仍不遠萬里自倭國渡海而來。 據他說他此行目的只有一個,他要內閣首輔楊遂倒臺。這也是他提出的交換條件。不過在這之前,他愿交出那日未跟顧云容講完的故事后半段。 桓澈想起宗承寫的那張讓他轉交與顧云容的字條,眸光幽暗。 后半段是,顧鴻振在張家灣射殺蒙古漢王阿古拉,卻被人偷襲,背后中刀,失血昏厥。等再度醒來,沈豐已是斬殺蒙古漢王的功臣,并因此受封汝南伯,世襲罔替。顧鴻振卻是求告無門,又恐沈豐追殺,便離京回浙。 桓澈覺得這里面有些地方說不通,譬如沈豐為何不當場了斷顧鴻振的性命永絕后患,譬如沈豐當時官銜不及顧鴻振,顧鴻振身邊也應當有親信跟隨,那沈豐是如何買通這些隨行的兵士的。 國朝封爵不易,但因當年那場是京師保衛戰,沈豐又拿了蒙古汗王的首級,始得爵位。之后沈家女兒一躍而為東宮妃,這便升了一等,汝南伯成了汝南侯。 如若宗承所言屬實,那么顧家至少也應居伯位。 他曾著人徹查過宗家的底細,但日久年深,未得多少得用的線索。 然而楊遂跟宗家有仇是有底可查的。當年楊遂為填補虧空,一力推行變稻為茶,致使茶商大肆圈田,失田民庶飽受凍餒之苦,死者無數,宗家便深受其害。 他原也是要對付楊遂的,然眼下非行事之機。宗承見他拒了,竟說讓顧云容親來管他討要證物也可。 最終便未能談攏。 他此番瞧出,宗承不過是在逐步放出籌碼。至若目的,怕不止救母報復那樣簡單。 顧云容看了桓澈帶來的那后半段故事,忖量盞茶的工夫,跟他提了明年入京之事。 “為何是明年?”桓澈凝向她,“你不想作速解決此事?” 顧云容思慮著道:“我想看著此間事處置妥當再行離開?!?/br> “何事?周學義的事?我可跟危岳打聲招呼,讓周學義入書院。周學義與你阿姐可暫留徽州,你與你爹娘、兄長先行入京安頓?!?/br> 顧云容上下掃視桓澈。她總覺許久不見,他變得越發內斂持重了。 她忽然想,她欠他人情累累,總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若不嫁他,倒顯她寡恩薄情,有利用之嫌。 她得還他點什么。 “我先前就跟殿下說過,我欠殿下人情,是應當報償的。你我之事另說,但這一筆人情債須要掰扯清楚,”顧云容正容道,“殿下不妨說說,我能為殿下做甚?” 桓澈回眸望她:“你覺著你能為我做甚?我而今別無所缺,唯缺兒子?!?/br> 他見顧云容呆住,踏葉徐行至她近前,垂首低語:“你嫁我便是最大的報償?!?/br> 他身量頎長,顧云容立在他投下的陰影里,仿佛被他的氣息包裹,耳尖一紅,后撤一步。 她平復了心中遽起的慌亂,抬眸道:“此間無旁人,我問殿下一樁事,殿下可是身有隱疾?” 桓澈面色一凝。 “我發現此前在茶肆、在畫舫,殿下都堅持開窗,我去聽楓小筑看顧殿下期間,發現殿下日常起居皆是如此。由此我大膽揣測,殿下有處閉室而不適的隱疾,不知可對?” 桓澈面上神色數變,而后道:“若你不是容容,此刻怕已斃命當場了?!?/br> 他語聲一低:“先前知曉此事之人除我而外便只有握霧拏云。若非必要,我是連他二人也要瞞下的?!?/br> 顧云容毫不懷疑若她是旁人他會殺她滅口這番話,因為他的病癥嚴重非常,但凡發病,即會心率不穩,呼吸艱難,冷汗直流。若有人乘虛戕害于他,極易得手。 前世太子怕已是看出些許端倪,但應是想不到點子上。 畢竟時代局限眼界。 顧云容大略想了幾個治療方案,但前世均未及施行。她也略知發作時的緩解之法,今生倒正可拿這些來償還人情,也算助他。 桓澈倏而攥住她的手腕,嗓音一沉:“你須明白,你既已知曉,那便必須嫁我。否則,我怕是會滅口?!?/br> “你會么?亦或說,你認為我會加害于你么?” 桓澈對上她一雙瀲瀲橫波的澄凈明眸,慢慢松了手,莞爾一笑。 她不可能想不到她說出這條禁忌的后果,可她仍是道了出來,這也從另一層表明了她對他的信任。 不過也不存在他言及之狀況,她能嫁之人唯他而已。 見沒能嚇到她,他面復常色,問她忽提此事作甚。 她斂容說她從前恰巧聽聞過些許緩解、治療此病的法子,可以一試。 “治不好的,”他面上隱現頹喪之色,“不必白費氣力?!闭f話間又是一頓,目光幽沉望她。 顧云容約莫能猜到他在想甚,垂眸道:“莫多想,我所言看你不順眼并非介意于此。我盡力幫殿下治,權作償還人情債?!?/br> “怎生至今仍張口閉口喚我殿下,我聽握霧道,彼時你伏于我榻前痛哭失聲之時,張口便連呼‘阿澈’?!?/br> 顧云容頰生酡紅,窘然岔題:“那你緣何喚我‘容容’,我分明有小字?!?/br> 他轉眸眄視,神容莫測:“你猜?!?/br> 顧云容迎視他的目光,心下喟嘆,真真切切體會到對面少年已殊與往昔。 光陰似梭,捻指轉年。 顧云容向徐氏與顧淑郁大略陳說了宗承所述故事,兩人俱是驚異不已。 桓澈年后便將顧同甫調到了京師,在王府長史司做個掛名屬官。顧嘉彥也再三推辭不下,被桓澈引薦到了京師的疊翠書院進學。 顧云容也已與桓澈議定,他得空便可來尋她,她逐個嘗試施治法子。 算是等價交換。 離開徽州那日,顧云容在一眾送別友朋的身后發現了梁峻的身影。 兩家休了做親之意后,梁峻曾來找過她幾回,一再解釋皆是誤會,并表示自己可將身邊丫鬟盡數遣走,希圖她能回心轉意。 顧云容置之不理。即便梁峻真是被桓澈設計,她也不會再考慮梁峻。親眼看到自己的相看對象跟人在花園野合,隨后再若無其事與對方培增情意,她實是做不來。 桓澈怕也是掐準了她的心思,這才做了這么一手。 顧云容回身欲上車,梁峻終是沖上前來,賭咒發誓他對她一片赤誠真心,天地日月可鑒。 顧云容只跟他道了聲好自為之,便讓秋棠攔住他,自家徑入車廂。 梁峻亦自知那夜遭人暗算,實不明白何人害他,更不知顧云容是如何他跟丫鬟廝混之事的,而今百口莫辯,欲哭無淚。 梁峻眼望顧家一行人遠去,咬牙道:“哪個王八害我!倘被我知曉,看我不剁了他!” 開春回暖,一路繁花似錦,景物芬芳。 山高地遠,顧云容與顧家一行人上元后便啟程,及至抵京,帝京已是桃花爛漫,杏花飛雪。 馬車到得正陽門外,等候入城。顧云容路上補眠補得太多,此刻閑極無聊,掀起湘簾一角朝外環顧。 恰對面軟轎側邊簾幕經風吹起,露出半張側臉。 顧云容一驚,那轎中人竟是謝怡。 謝怡似察覺她注目,轉首一脧,登時喜上眉梢,忙命轎夫停轎,跟身畔楊氏一道下了轎。 母女兩個上前敘禮罷,謝怡喜道:“兜兜也來京了,真是再好不過!我回去便與兄長說一聲,明日上門拜會?!?/br> 楊氏也在一旁笑道:“正是正是,都是親戚,合該拜謁。我與老爺也同往?!?/br> 徐氏不喜謝家人,但推拒的話尚未出口,就瞧見楊氏一張和氣笑臉,一時竟不知說甚。 顧云容也是驚詫萬分,這楊氏態度怎轉了這么多? 入得城內,車轎將分時,楊氏還跟謝怡一道跟顧家一行人客氣辭別。 徐氏心里犯嘀咕,見著顧同甫與他道了此事,顧同甫思量半日,道:“冤家宜解不宜結,若他家當真誠心和好,咱們倒也可領受。我聽聞去歲的新科探花便是謝景?!?/br> 徐氏明了顧同甫之意,顧嘉彥回頭若是入了官場,多個照應總是好的。 謝家人倒是言而有信,翌日一早,謝高夫婦便攜一雙兒女登門造訪。 謝家眾人入內后,一輛間雕云頭的青帷馬車卻停在了外頭轉角處。 顧家這處臨時賃的宅院是顧同甫來京后尋的?;赋褐櫦胰肓司?,但終歸不能放心,而思及當日必是忙于安頓,他遂轉日來瞧一瞧。 誰想到一來就看到謝景一身錦衣玉帶,與父母胞妹進了顧家的門。 拏云瞥了眼闔上的門扇,心道來得這樣齊整,莫非是要提親不成。 桓澈眼眸沉暗,對著顧宅深深凝了須臾,忽命起駕回府。 顧云容拾掇齊整,方欲出去拜客,秋棠突然跑來遞上一個手指粗細的書筒,低聲道:“姑娘,王爺差人送來的?!?/br> 顧云容并未當回事,忖著他約莫是要跟她定個來治病的時辰,隨手打開。 內中只一張巴掌大的字條,上頭赫然四字。 今夜品簫。 第三十四章 顧云容一眼瞧見,立時反手一握,將字條匿于手心,又飛快掃了秋棠一眼,見她低頭垂手,應是未嘗留意,這才舒了口氣。 然而字條攥在手中,仿佛簇火灼燎。 她只要一想到他很可能已然知曉了品簫何意,就窘得直欲就地打個洞鉆進去。 她好像摘不清了……半夜窩被窩里偷看小黃書的帽子是扣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