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梁峻不敢強拉她,一時不知所措,但又想著宗家基本相當于一座死宅,橫豎也不會有人來開門。 然而他才轉完這個念頭,就聽里頭腳步聲起,跟著一陣門栓抽動聲后,大門竟緩緩開啟。 一個身著毛青布對襟衫的白鬢老嫗打量他們一回,目露詫異,問他們何事。 顧云容行禮寒暄后,微微笑道:“阿嬤,我欲拜見孔夫人,不知她老人家可在?” 一旁的梁峻禁不住看向顧云容。 顧云容在徽州這大半年里也學了不少徽州話,但她慣說吳語,兼且嗓音天生嬌軟,說起話來輕柔甜糯,聽得人心都要化了。 何況她又生得這般容貌,哪個見了不歡喜。 他那日去徐家之前就聽說他要相看的那個徐家表姑娘生得天仙一樣,當時就滿心期待。奈何第二日跑到徐家,卻聽說人家臨時有事回了杭州。 母親唏噓一回,但也沒太當回事,橫豎他已中舉,做官幾可說是十拿九穩的事,親事上頭根本不愁。母親后來又為他挑揀了幾戶人家,但他都推了。 他還是惦記著那個傳聞中貌比姮娥的顧家姑娘。 他曾遠遠看過顧云容的阿姐顧淑郁,由此對據說比顧淑郁更美的顧云容越發期待。 一直等到年關也沒等到顧云容回返,他還以為這事當真要泡湯了,誰料他的小廝打探到消息說顧云容應已在來徽州的路上了,于是他趁著上元,忙忙打選衣冠趕去徐家賀節。 竟可巧遇上了歸來的顧云容。一打照面,他就怔住了。 眉似新月,面如桃花,纖腰裊裊,燕懶鶯慵。 玉貌嬌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她應是尚未從旅途勞頓中緩過來,神態嬌慵,淡妝麗雅,還偷偷掩口打哈欠。約莫是徐氏聽聞他過來,臨時給她拾掇了一番。但他覺著她即便是布衣荊釵,也美得攝人心魄。 他當時就萬分慶幸自己等了她。這三四個月的等待,實在太值。 梁峻遐思之際,顧云容已經領著秋棠跟梁嫻進去了。他回過神來,趕忙跟上。 宗家這處宅邸大約還是最初的祖宅,瞧著是個積年的住處。內里黛瓦粉墻,青磚墁地,槐桂森森,三進的院子,第二進廊邊還擺著兩盆蔥蘢的棕竹。 四外闃然,只聞鳥雀啁啾。 適才那老嫗自稱姓田,顧云容便稱她田嬤嬤。田嬤嬤請示過宗太夫人的意思,才將他們領了進來。 顧云容自稱那日她也在龍山渡,看到了老夫人鞭抽宗承那一幕,有些問題想單獨詢問老夫人,請老夫人行個方便。 孔氏端詳她一番,揮手命田嬤嬤先退下。 梁峻總覺得顧云容是在胡鬧,宗家這種地方也是能進的?但如今進也進來了,看她如此執著,他也不好掃了她的興,只好低聲交代她快著些,莫讓旁人瞧見,便領著meimei去外頭跟秋棠一道等著了。 孔氏看了梁峻的背影一眼,轉回頭給顧云容看了座,徑開口道:“你認得宗承?” 顧云容一愣,孔夫人怕是惱兒子惱得狠了,言語提及竟是連名帶姓。 她搖頭道:“不算認得,只是見過面而已?!?/br> “你是來問沈豐那件事的吧?” 顧云容訝然抬頭,萬萬沒想到孔夫人一句話戳到了點子上。 “宗承那孽障跟我說了?!笨资险p補一件汗衫,說話時平平靜靜,手里的針線也不丟。 她勾好針腳,將縫好的汗衫擱到一旁,又開始納鞋底。 這間隙,她脧了顧云容一眼,回想起那孽子與她說的話。 鞭抽之后,她又被監押去勸降宗承。 母子兩個十數年未見,一朝重逢竟是在牢房。 那孽子因多年未能盡孝再三懺悔,并對于當初沒能將她一并帶走懊惱不已。 她當時恨不能再抽他一頓,對不住她算什么,他最該懺悔的是對不住眾多父老鄉親!他即便將她帶走,她也不會跟他去那賊窩! 她惱恨勸了半晌,那孽子都悶聲不吭。她覺著他怕是根本沒聽進去,起身要走時,那孽子忽然叫住她。 “阿母,”他抬頭看向她,“若阿母回了歙縣,興許會有一位姑娘去尋阿母。那姑娘生得美貌無雙,身段裊娜,十三四的年紀,極是好認,阿母見了便知?!?/br> “你與我說這些作甚?她是你什么人?” 他低頭看著自己手腳上的鐐銬:“不是孩兒什么人,孩兒只是想囑咐阿母一些事?!?/br> 孔氏從回憶里回神,想起適才隨顧云容一道前來的那對兄妹,神情復雜。 “那孽子讓我告訴你,”孔氏仍舊低頭做著手上的活計,“下月半,讓你去故地一探,許會有所斬獲?!?/br> 顧云容愣了一愣,故地是哪里?難道是之前那個城隍廟? 她謝過孔氏,又委婉探問宗家祖上可有人從戎??资弦活D,只道沒有。 顧云容看孔氏整個人死氣沉沉的,想起龍山渡那一幕,心中戚戚,出言寬慰她幾句,起身作辭。 孔氏略一遲疑,問她外頭等著的那個男子是她什么人。 顧云容不意孔氏會問這個,又不好說梁峻是她未婚夫,畢竟兩人還沒定親,便打馬虎眼說是她的一個表兄。 孔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莫測地看她一眼,叫來田嬤嬤送客。 目送顧云容幾人出了院子,孔氏低喃道:“漂泊半生,掙下的金山銀山全是昧心錢。如今有家歸不得,連個后都沒有??v使想要安定,怕也是回頭無岸?!?/br> 自宗家出來之后,顧云容跟梁峻道了謝,便表示一會兒她回外祖家后就將馬車還回去,再把租賃馬車的錢給梁峻。 梁峻最見不得她跟他這般生疏,連道錢不必還,但提出要她跟他們去東郊轉轉,那邊的桂樹林跟楓林都美不勝收。 “橫豎眼下時辰尚早,”梁峻懇切道,“我前日去那邊看了,桂子盈坡,紅楓錦燦,正是玩賞的好時候,云容千萬應下?!?/br> 顧云容總還是覺得被梁峻叫“云容”有些別扭,這令她想起桓澈當初在畫舫上剖白心跡時問她能否管她叫云容。不過桓澈后來其實并沒有這樣叫過她,倒是生氣時會連名帶姓喊她。 跟前世一個德性。 雖然她還是覺得跟梁峻待在一起有些不自在,但她得試著跟他相處。 顧云容對上梁峻熱切的目光,還是忍不住閃避了一下:“那好,不過我想把阿姐也叫去,她許久沒出門了?!?/br> 梁峻其實就想跟顧云容兩個人去,但自心里也知不可能,她能答應跟他去就是好的。 梁峻笑著道好,順道拍了拍梁嫻的腦袋。 梁嫻會意,抓住顧云容的手說笑著上了馬車。 仲秋時節,金風薦爽。 顧云容那樣說,是想讓顧淑郁出來散散心。 她姐夫周學義這回跟著來徽州其實是存著求學的心的。周學義早年因家境窘迫,這才不得不放棄科考,轉而坐館教書。 但是一輩子做個教書先生能有多少出息。那些名聲鵲起的先生都是有進士的科名傍身的,他眼下只是個秀才。 適逢致仕的翰林學士危岳到了徽州這邊的集賢書院做山長,周學義便想一面做些零碎活計賺些銀子貼補家用一面去書院進學——周學義跟顧淑郁不好住在徐家,在徐家附近賃了一個小院子暫且住著。 但集賢書院不是好進的,梁峻倒是入了這家書院,但那是中舉之后的事了。 顧淑郁覺得他在鉆牛角尖,即便要繼續科考,也不一定要進這家書院,可周學義十分堅持。 于是倆人爭執了一場。 顧云容覺得興許周學義是看大舅子也成了舉人老爺,危機感陡升,這才越發執拗。 她跟顧淑郁在桂樹林里走了片刻,見離周學義遠一些了,這才問顧淑郁這幾日跟姐夫說話了沒有。 顧淑郁冷笑:“說什么話,我好聲好氣勸他幾句,他就跟我瞪眼,他不來跟我服軟,休想讓我理會他?!?/br> 顧云容欣慰點頭:“對對,要不往后他就蹬鼻子上臉了?!?/br> 周學義轉頭見小姨子跟自家媳婦嘀嘀咕咕的,總覺得是在說道他,不免心虛。 梁峻覺得周學義將來很可能是他的連襟,所以倒也很有結交之意,這便與他相對落座溪畔,論起舉業來。但他到底心里記掛著顧云容,不住朝meimei使眼色。 梁嫻會意點頭,佯作內急,央著顧云容陪她去尋處方便。 梁峻見meimei將顧云容拉走了,也跟周學義道了誑駕,借故離開。 周學義適才跟梁峻說話時其實始終心不在焉,如今見媳婦獨自一人在林間采桂花,很有些意動,猶豫著要不要上去賠個不是。 顧淑郁瞥見周學義總往這邊掃的目光,只作不見,專心等著meimei回來。 顧云容在樹叢外不遠處等著梁嫻方便完,然而總也不見她出來,一轉頭卻看到梁峻迎頭走來。 梁峻的雙手背在身后,一面與她搭話一面緩步走來。將至近前時,忽然雙手一掣,將兩個紙袋子呈到她面前:“出門后就沒吃過東西,可是腹中饑餓?我適才在徐公門外等候時,見有賣桂花糕的,就買了些許,你嘗嘗看。我還帶了菊花酒,若是渴了,就與我說?!?/br> 顧云容低頭看著猶帶熱氣的桂花糕,心中感喟謝景、梁峻簡直一個比一個上道,她怎么就看上了個不上道的。 遠處溪畔,拏云看著有說有笑的顧云容跟梁峻兩人,用手肘捅了捅握霧:“都準備好了么?” 握霧點頭:“都妥當了?!闭f著話從褡褳里取出了一個小瓷瓶。 拏云回頭一看,登時色變,一把拍到他腦門上:“你拿錯了!那是金槍不倒丸!” 握霧愣?。骸笆裁础裁床坏??” 拏云沉默一下,道:“就是……據說吃了能一夜七次?!?/br> 說來他覺得六殿下真是一言難盡,臨別送什么不好,送這種玩意兒。 他當時就站在不遠處,聽得真兒真兒的。 淮王將這瓷瓶塞給殿下時,拍著殿下的肩,神神秘秘地道:“這東西金貴得很,你可好生拿著。用了這個,包你一夜七次,次次銷魂,超長延時,堅挺持久,想做多久做多久,讓她下輩子還想托生成女人嫁給你!” 拏云禁不住抽氣,他那一瞬覺得六殿下怕是個賣春藥的。 殿下當時有些神思不屬,也不知怎么想的,順手就接過來塞進了袋子里。 握霧慌忙回去換了藥瓶,跟拏云通好了氣兒,兩人分頭行事。 顧云容跟梁峻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還沒見梁嫻出來,實在憋不住了,將桂花糕交給梁峻,自己進去看看。 林木蔭翳,她入到深處,轉悠了一圈也沒瞧見梁嫻的人影,可她分明記得她方才把梁嫻領到了這里來著。她不禁有些急了,她可不能把人家姑娘弄丟了。 又左右看了一圈,仍是不見人,待要出去跟梁峻說,余光里忽而瞥見梁嫻的衣色。 大喜過望,她一路轉出樹叢,就瞧見梁嫻正立在溪畔,仰頭跟一個人說著話。 那人說話之際轉過頭來,目光正與她的撞上。 第三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