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好容易等到畫師把兩幅畫都畫完后,天邊已經有些擦黑了。溫涼活動著筋骨,深深以為日后絕對不能再畫像了,這種痛苦的經歷不能再有第三次。身側的康熙倒是神采奕奕,完全不受影響,他抬頭看著天色,下意識地問道,“如今上書房那頭,該還是在講課吧?!?/br> 梁九功躬身道,“是的,萬歲爺?!?/br> 康熙帝背著手道,“溫涼,活動活動,別跟個小老頭一樣?!彼@是打算去上書房看看情況了。 溫涼淡聲道,“是萬歲爺身體好,與溫涼的年歲無關?!?/br> 康熙帝被溫涼無意間的一句話說得心情更好了些,帶著人便往上書房過去了。 上書房。 此刻正是臨近下課的時候,在上面講課的太傅也帶了些懶懶的意味,不過說話的時候還是鏗鏘有力,見著哪位不認真便下去敲敲桌子。只是有兩三位是他不敢太過肆意的,那幾位正好坐在最前面,太傅對他們偶爾的小動作也視而不見。 弘晢是這一批里面最出頭的學生,雖是太子的長子,然態度端正,學習刻苦,太傅也很是喜歡。作為次子的弘晉便有些走神了,而直郡王的長子弘昱更是直接撐著下巴在打瞌睡,這三個人剛好連著直線坐在最中間,被太傅看了個正著。 他無奈移開眼睛,點了個看起來也有點走神的人起來,“……此為何解?”他的問題出來后,站著的弘暉胸有成竹,口齒朗朗地把自己的解釋回復出來。 太傅滿意地點點頭,四阿哥家中這位公子雖晚些上學,可才識還是不錯的。不過這也是極致了,太傅也不會像對太子爺直郡王的孩子那樣極盡贊譽。 弘暉坐下后,緊張的心跳才慢慢平復下來。他剛剛的確是走神了,好在這段內容他在府內提前復習過,不然此刻可便丟臉了。 弘暉在上書房呆了一段時間后,知道上書房雖只是皇子皇孫讀書的地方,本該是個清凈的場所??珊霑熥詮牡谝惶烊雽W后,便知在皇家沒有什么地方是清凈的。上學第一日,他便被人給了下馬威,而當時負責上課的太傅并沒有任何的表示。 他這才明白了阿瑪額娘的叮囑意味著什么,這同時也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方式。 弘暉猶豫了半日后,毫不猶豫地報復回去了。他心知只要不鬧出大事,如今他們這些皇孫做出的任何事情落在阿瑪他們眼中只是玩鬧,只要守住界限,絕對不會出事。 弘晢他們能夠那么肆意,自也是察覺到這點。至于為何阿瑪明知道大伯伯和二伯伯的身份后還這么叮囑他……弘暉會裝作對一切都不知道。 一旦知道弘暉不是個欺軟怕惡的性格后,敢欺辱他的人就少了。至于弘晢那幾個是一貫不怕人的,彼此間各有吃虧的時候,弘暉也不算弱。 弘暉撐著下巴看著太傅,知道不能表現出剛才那種茫然的感覺,便一直把視線虛浮地落在了太傅身邊,果不其然發現太傅的注意力又落到在了前頭那幾位身上去了。他把一個哈欠掩蓋在袖子里,然后百無聊賴地用一余光瞄了眼窗外。 ……咦! 弘暉差點沒跳起來,他竟然看到了溫先生! 弘暉下意識坐直了身子,甚至沒來得及意識到旁邊那片明黃色是什么,在心中迅速地把事情給想了一遍。他聽著弘晢說過,皇爺爺似乎對府上的溫先生很是看重,弘晢上次堵他的原因就是這個……難道現在皇爺爺在外面?! 溫涼在弘暉的視線瞄過來的時候便注意到了他的走神,只見弘暉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一樣驟然坐直了身子,頓時引起了身前康熙帝的悶笑。剛才弘暉的流暢回答自然也落在了他的眼中。 康熙帝滿意地點點頭,又看了好一會,這才帶著溫涼進去了。 康熙出現在上書房自然引起了一小陣震驚,然后走神疏忽的便開始緊張起來了。世人都知道康熙帝是個勤奮愛學的人,年輕的時候更是經常徹夜讀書,手不釋卷。 對著皇孫們不走心的行為,自然是不喜歡的。 果不其然,康熙先是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后,站在前面背著手道,“……弘晉,弘昱,弘……”他連著點了好幾個剛才心不在焉的皇孫,“在爾等眼中,上書房便是一個可以嬉笑玩鬧的地方?” 康熙帝低沉的嗓音在屋內回蕩,被點到名字的皇孫臉上都帶著絕望的神色,在這里被皇爺爺教訓后,等回去后又得被家里阿瑪額娘再重復責罵一遍。 康熙毫不留情地給這幾個布置了沉重的作業,這才舒緩了語氣說道,“弘晢,弘暉,你們兩個很好。日后要繼續保持?!?/br> 弘晢弘暉兩人平日雖不對付,可此刻兩個都是同樣的模樣,坐直了身子,小臉微紅。 要得到皇爺爺的一句褒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溫涼全程都和梁九功一樣站在身后做個背景板,等到康熙帝把該說的都說了,該罵的都罵了后,這才慢悠悠地背著手出門。 康熙帝只要來這么一趟,便能夠激勵起他們至少數月認真學習,的確是樁很好的買賣。 康熙帝側頭看著在身后一直很安靜的溫涼,“溫涼,你的感覺如何?” 溫涼抬眸看著身前的康熙帝,“皇上想要溫涼說什么?” “說你想說的?!笨滴醯坌Φ?,他可不想著從溫涼這里還聽到一大堆虛無的客套話,那些東西他想聽自然可以在梁九功嘴中得到。 溫涼抿唇,“太傅不太盡責,學生并不畏懼他?!?/br> 康熙帝搖頭,“他們皆是皇子皇孫,自有旁人畏懼他們的道理?!笨滴醯鄄徽J為他的子孫需要畏懼旁人。 溫涼坦然言道,“溫涼所說的并非這種畏懼,而是學識的折服。不論是太傅也好,學生也好,若是師長不足以用自己學識讓學生認真,便是不夠的?!?/br> 康熙帝掂量著溫涼所說的話,頷首道,“從這角度來說雖然新穎,倒也沒錯?!蹦鼙豢滴踹x來作為上書房的滿漢師傅至少得是大學士,而且康熙也是知道他們的文筆才華。 只是正如溫涼所說,這一批都是皇子皇孫,能夠讓他們折服守心的太傅可難尋……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溫涼身上。 溫涼和康熙帝的視線對上,冷靜開口,“某不成?!?/br> 康熙帝很是無賴地摸了摸下巴,“我覺得還成?!?/br> “某真的不成?!?/br> 康熙帝懶散地在前面溜達著,“過段時日再說吧,梁九功,吩咐今日弄清淡點,溫涼看起來有點上火?!?/br> 溫涼默然,他覺得他不上火。 溫涼自然而然地跟在康熙身后,陪著康熙用完膳食后才出宮。 等到溫涼回府時,天色幽黑,風有些大,搖搖晃晃的燭光讓人看不太清楚路。溫涼剛到外書房,守在門口的蘇培盛連忙躬身,“先生,貝勒爺先前吩咐了,等您回來的時候便請您過去?!?/br> 溫涼也正有想和胤禛說的事情,便隨著蘇培盛入了屋內。 屋內并無人,溫涼坐下后,又見著蘇培盛匆忙忙地給他備好茶水,“爺去了何處?” 蘇培盛道,“半個時辰前去了內院,該是回來的時候了?!?/br> 溫涼頷首,捧著茶盞慢悠悠地喝著,今日皇上特地去了上書房,如今胤禛前去關心一下弘暉也實屬正常。 過不多時,胤禛回來,入屋便見著溫涼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中喝茶。胤禛神色稍緩,踱步到溫涼對面坐下,“先生今日看起來很是悠閑?!?/br> 溫涼淡然道,“僵硬地坐了一日,的確很是悠閑?!贝蟀氲臅r候都耗費在西洋畫家的畫架前,如果溫涼最開始知道是為了此事,或者他會選擇裝病。 胤禛眼中流露出笑意,今日他的確是看出了溫涼那隱隱的沮喪氣息,“那畫家的功底很是不錯?!?/br> 溫涼不說話,繼續喝茶。 胤禛忍不住笑出聲來,擺手道,“罷了,知道先生是真的不喜歡了。這事不說,尋先生過來,是想和先生說道,此前先生曾提議過的東西,已經開始落實了,等過數年,該是能看到不同?!?/br> 溫涼思索片刻后,方才意識到胤禛說的是溫涼初到此地時曾奉上的關于農業的策略,當初有很大一部分并不適合,因而一直留到今日胤禛手有余力的時候,才開始一步步落實。 溫涼淡涼道,“這本是爺的功績,出力的也是爺。爺不需要特地告知某?!?/br> 胤禛搖頭道,“我已然把這件事情的始末告知了皇阿瑪?!?/br> 溫涼蹙眉看著胤禛,胤禛淡然道,“當初你我計劃時,都是站在你的身份不能被拆穿的立場上??扇缃窕拾斠讶恢滥愕纳矸?,如此再把以往的事情拆開來,對先生并無用處?!?/br> 溫涼思忖片刻,“爺,若是萬歲爺得知這些事情,對你而言才是無用?!毕喾?,溫涼的能力越被康熙所知道,溫涼所做的事情被康熙知道得越多,胤禛的處境便多了更多的不確定性。 人心莫測,誰都不清楚康熙帝到底是何想法。 胤禛道,“先生與皇阿瑪的相處時日漸多,以你的意見,皇阿瑪對你的何看法?” “起初是愧疚補償,如今已經漸漸化作……”溫涼話到此處有點遲疑,他對情感的確是薄弱處,“喜愛?” 胤禛頷首,靠著椅背道,“皇阿瑪如今看重你,不帶著任何的利益相關,在我們這群阿哥里已是找不著了?!?/br> 康熙帝或許知道胤禛的心思,或許不知道。但溫涼和胤禛這兩個人,在康熙帝的眼里是割裂開來的,溫涼是溫涼,胤禛是胤禛。 至少目前是這樣。 溫涼點頭。 胤禛也沒再說關于他的想法,兩人的對話自然而然地轉換到了今日康熙帝去上書房的行徑,“據弘暉的說法,今日皇阿瑪過去僅僅只是為了敲打敲打,先生如何看?” 溫涼道,“萬歲爺該是知道了上書房的某些……爭端?!彼欀继鎿Q了個不怎么好的詞語,“某端詳過,被敲打的都是些比較出頭的。且如今萬歲爺對上書房的氣氛很是不滿意,或許會有變化?!?/br> 上書房如今大部分都是皇孫在學習,胤禛會看重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萬歲爺打算讓某充當上書房的師傅,不過某拒絕了?!?/br> 溫涼這最后一句話著實讓胤禛詫異,康熙帝此前挑選上書房滿漢師傅的標準他也知道一二。溫涼與他們并不搭邊……等等。 胤禛仔細地思索片刻后,謹慎道,“許是我此前的進言,讓皇阿瑪重新評判了你的情況?!?/br> 溫涼微挑眉峰,“某并不適合與皇孫牽扯過多?!必范G也心知此事,卷到里面可算不得是好事一件。 只是此事還需等待日后康熙的想法,此刻思索也無法變更康熙帝的意見。 溫涼在書房內待到將近子時才離開,蘇培盛送著人回去后,這才回來候著。胤禛的姿勢從剛才蘇培盛出去到現在回來一直沒有變化,靠著椅背,指尖在扶手上似有似無地敲打著。 片刻后,在蘇培盛原以為一切照舊的時候,胤禛忽然起身往門外走去,蘇培盛有點猝不及防地跟了上去,“爺這是去哪兒?”眼下夜深,難不成貝勒爺還想著去院落里走走? 豈料胤禛丟了一句話把蘇培盛砸得頭暈眼花,“內院?!?/br> 蘇培盛砸吧砸吧了這句話的潛在意思,頓時驚悚了幾息。他在胤禛身邊伺候了這么多年,從康熙三十九年的時候就隱隱覺察到了胤禛對男女之色越發不上心。 當時的蘇培盛以為是貝勒爺在佛道上的心思越發深了,對男女之色不假顏色也實屬正常。如今胤禛膝下也有數子,閑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誰都沒想到,這一閑散到了今日,胤禛幾乎都沒再沾染過女色,如今府內那兩位新入府的格格,胤禛更是碰都沒碰過。 蘇培盛不敢妄加揣度究竟如何,偶爾新起一兩個念頭都被他狠狠地壓了下去。 今夜,難道貝勒爺又重新開竅了?! 胤禛穿過庭院,從前院徑直走到了內院的銜接處,繼而入了內院。福晉安排人的習慣,他心里很清楚,雖不記得那兩個新入府的格格在何處,可胤禛步調不停,也走到了正確的地方去。 武氏聽到外面動靜時還難以置信,她今夜本來便是有些失眠,早晨拜見福晉時,側福晉李氏對她的冷嘲熱諷,武氏到今日還記得。早知如此,便和耿氏一般裝病更好,免得和側福晉撞上,便是福晉,對側福晉還很是放縱,她們這些不受寵的,又能如何。 胤禛入內時,武氏連手腳都不知道怎么安放,小心翼翼地看著只見過兩面的貝勒爺,整顆人都瑟縮起來。 “妾身見過貝勒爺?!蔽涫闲辛藗€福禮,示意丫鬟去沏茶后,又躡手躡腳在旁邊坐下,連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 胤禛不說話,武氏更不敢說話,眼見著夜色越來越深,武氏張了張口,頭一次經歷的她也不知道如何勸爺去休息,這樣會不會顯得她很是主動,會不會讓爺心生不喜? 就在武氏左右遲疑的時候,坐了小半個時辰的胤禛忽然起身,駭得武氏臉色煞白。胤禛看著小心看他的侍妾,淡漠地說道,“你好生安歇吧?!?/br> 此話說完后,胤禛徑直出門去,讓武氏茫然無措,她做錯了什么嗎? 蘇培盛在外面打了小半個時辰的蚊子,原本還想著今夜就得在外頭候著了,畢竟這屋連門都還沒關上,想必等到真的開始都不知道什么時候了。正這么想著的蘇培盛一抬頭,眼見著胤禛出來了,心頭一驚,連忙湊上前去,卻見著貝勒爺徑直往院落外走去。 夜色深沉,月牙掛在天上,星辰璀璨,掩蓋了淡涼如水的月色。今夜無云,便是沒有燈光,星輝落地,庭院清晰如晝。 蘇培盛聽見胤禛淡聲囑咐,“明日給新來的那兩個賞賜些東西?!逼毯?,又復言,“今夜這個,賞賜厚些?!?/br> 蘇培盛應是。 微風拂面,夜晚總是比白日涼些,胤禛漫步走回去,只覺得臉頰微微發疼。他不在意地用手背擦了擦,面無表情地看著身前畫廊的幽黑。身體內隱隱的躁動并不曾消失,哪怕外頭的風勢再大,反倒是助長一般,更令人蠢蠢欲動。 情之一字,唯有獨鐘。不是那個人,總是不行的。 第五十一章 溫涼起身時,天色尚未亮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