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節
用過飯后略略收拾一番,又在面上點綴了淺淡的妝容,陸錦惜才一臉平靜鎮定地帶著丫鬟連穿兩條游廊,經人通傳后進了老太師的宅院。 “滴滴答答……” 積雪在檐上化開,匯成了水流,一點一點從上面墜落。 老太師顧承謙滿頭的白發有如飛絮,顫巍巍地拄著那拐杖,就站在廡廊下抬頭望著那空闊的天際。 傴僂的身子,龍鐘的老態。 只這樣一眼看過去,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酸與凄涼。 “兒媳錦惜見過老太師,給老太師請安了?!?/br> 陸錦惜走了過去,就站在距離他五步遠的距離,向他躬身行禮。 顧承謙聞聲,轉過頭來注視著她,那一雙蒼老的眼底,充斥滿太多太多的情緒,以至于陸錦惜竟無法在第一時間明辨,明了。 復雜到了極致。 他好像都出了神,看了她許久,才用那蒼老破敗的聲音問道:“……這些天,讓先他,還好嗎?” “……” 陸錦惜忽然就怔住了。 這是她嫁入顧氏一門三年半以來,第一次從顧承謙的口中聽到他提及顧覺非,問及他的近況。 有那么一瞬間,她心懷都激蕩了起來,心底深處生起了一種guntang又炙熱的情緒。 可還沒等她回答,顧承謙便已經笑著嘆了一口氣。 他拄著拐,蹣跚地往屋內走去,只道:“你來得正好,陪我下盤棋吧?!?/br> 所有將說而未說的話,一下被堵在了喉嚨口,陸錦惜甚至都沒能反應過來。 待回神之時,顧承謙已走到了屋內。 她隱約有些能體會這一位曾叱咤朝堂的老太師復雜的心境,在原地默立了片刻,終于還是走了進去。 棋盤擺在窗下。 屋子里地龍燒得與往日一般暖和。 陸錦惜的棋藝一如既往沒有什么進益,老太師的棋風也一如既往地穩健。只是她已經敏銳又悲哀地注意到,坐在她對面執著白子的老人因那蒼老不聽使喚的手,落錯了好幾枚棋子…… 只是她不說。 不敢說。 也不忍說。 一局棋罷,還是陸錦惜落敗。 老太師于是慨嘆地笑了起來,搖著頭道:“你這棋藝,怎的還是這般沒有半點長進?半點不像是你父親。陸九齡那老小子與我下棋的時候,可精得很呢?!?/br> 她又怎么可能像陸九齡呢? 若坐在這里的是陸氏,或許還有幾分可能。 陸錦惜跟著笑起來,手卻放下去拂亂了棋盤上的棋子,將已分出勝負的黑白棋子分開揀放,道:“您跟兒媳陸陸續續也下了三年半的棋,總該知道兒媳在這上面沒有半點天賦??v使是大公子手把手地教過,也始終難以與您相匹敵啊。不是兒媳太弱,而是老太師您棋力太強?!?/br> 在他面前,她總會若有若無地提到顧覺非。 只因她知道,老太師并不會無緣無故地來找她下棋。對這個一手養大的兒子,顧氏一門的天驕,他心底豈能沒有半點的感情呢? 只是他不會去找顧覺非,顧覺非也不會去找他。 父子兩個,同在一府,竟活得像是陌路人。 顧承謙也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她的用意,聞言沉默了許久,才道:“下棋總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縱觀全局的格局與眼力,還要耐得住性子慢慢收網。如今你年紀輕,下不好是正常。我與人對弈多年,倒是攢下來不少棋譜。晚一些時候,讓人給你送過去吧。你若想贏,總該一卷一卷地看看?!?/br> 棋譜? 下了三年半的棋,老太師對她拙劣的棋藝,從來都是一笑了之,并沒有真正在意。 今天,卻說要給她棋譜? 陸錦惜隱隱察覺出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卻暫時難以分辨這一點不尋常到底是因為哪件事起來的。 是顧覺非? 還是昨夜風光還朝的薛況? 她一時不知該接什么特別合適的說辭,只好笑著應下了他的好意,道過了謝,聲稱自己有了棋譜自會一卷一卷翻看,不辜負老太師一番厚意。 棋已下完,話也說完。 到這里,若按著以往而論,差不多也就該結束告辭了。 只是今天的老太師并未讓她離開,而是看她一點一點將棋盤上混雜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棋子,重新劃分成清楚明了的黑白兩陣收入了棋盒之中,才終于吐露了今日叫她來的目的。 “薛況回來了,你昨夜正在宮中,該早知道了吧?” 陸錦惜才將棋盒蓋上,這一時手上一頓,沒了動作,微微眨了眨眼,卻沒有說話。 老太師問這話,自也不需要她回答。 他只是將那蒼老的目光抬起來,眸底有一種已經將這世事都看透的疲憊,然后問她:“三年半了,你現在想不想回去?” “……” 陸錦惜徹底愣住了。 饒是她在來之前早有準備,也沒有想到顧承謙說話竟會如此直接,甚至旁的細枝末節都根本不問,只問這最關鍵、也最致命的問題。 聽他這毫無惡意的聲音,她輕而易舉就能感知到這一位老太師對自己的善意。 因為在他看來,自己只是無辜的受害者。 此時此刻只要她口中一個確定的“想”字,只怕他就能不惜一切也不顧顧覺非到底如何反對,將她送回將軍府,全當這三年半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顧覺非的意見,他不在乎。 太師府所謂的臉面,他也不在乎。 他需要的,只不過是她陸錦惜這個當事人最確定的一個答案。 于是,陸錦惜也給了她這個答案。 她輕輕地將擱在棋盒上的手指縮了回來,交疊在了自己的身前,是一種謙恭有禮的姿態。 然后躬身向他一拜,笑著道:“兒媳不想?!?/br> 這樣的答案,對于顧承謙來說,到底算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想不到呢? 陸錦惜終究還是不能知道了。 因為僅僅在下一刻,那本就半開的門扇便已經被人一把大力地推開,“哐當”地一聲撞在了墻上,巨大的響動震得人隨之一炸! 她轉過頭去,就看見顧覺非鐵青著面色,胸膛起伏,站在門外面,似乎是剛得了下面人的報信匆匆趕到。 他連門都不進,只冷冰冰地直視著顧承謙。 “老太師要對她說什么?” 顧承謙靜靜地看著他,目中有千萬般的情緒流淌出來,最終卻沒回答,只轉過頭對陸錦惜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br> 陸錦惜其實有心勸上兩句,可看了看顧覺非,又看了看老太師,便知這父子二人該是一樣的性子,即便勸了也沒有用。 心里面只覺得沉沉地壓著塊磐石。 她終是沒說什么,起了身來,無言地拜別,走到了顧覺非的身邊。 顧覺非一身的冷硬,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臨走前只問了一句:“父親,你就沒有什么話想要對我說嗎?” 一聲“父親”,喊得顧承謙身子顫了一顫。 只是他背對著門而坐,過了許久,也沒有回一下頭,更沒有說一句話。 于是顧覺非笑了一聲,藏起滿腔的失望,轉身離去。 ☆、第185章 第185章 一朝堂,兩宿敵 回屋的一路上, 顧覺非半句話都沒有說,陸錦惜也半句話不多問,更不敢勸上一句。 十年心結, 要開解豈是那么容易? 兩人一道回了屋中。 這時天色已昏昏沉沉, 眼見著又是一日過去了。 陸錦惜問他:“忙完了?” 顧覺非搖了搖頭, 坐在椅子上,伸出手來,輕輕一捏自己眉心, 只道:“還沒,不過與季恒、方少行他們幾個議定了初步的計劃。具體如何,還要看咱們這一位‘功勞宰臣’薛大將軍要怎么做。他若真反了, 第一個要除的就是我?!?/br> 淺淡的一句話,藏著的卻是滿滿的驚心動魄。 如今的京城都在廣傳薛況十年蟄伏、臥薪嘗膽使匈奴歸順的豐功偉績, 可稍有些頭腦的人卻都已經意識到了潛藏在這一場狂歡之下洶涌的暗流。 山雨欲來, 風滿樓兮! 陸錦惜不由得嘆息, 為大夏,也為這無辜百姓蕓蕓眾生, 呢喃著問了一聲:“他會反嗎?” “會的?!?/br> 十年忍辱負重, 一朝歸來,豈會沒有半點圖謀?顧覺非的眸底隱匿著千萬莫測的光華, 可出口的話卻冷漠殘酷得令人心驚。 “便是他本不反, 我也要逼他反!” 沒有人知道他為等這一天做了多少的籌謀, 連蕭徹也不知他為等來這一天在暗中做了多少的手腳。 只怕是薛況自己都還不清楚—— 他到底落入了怎樣一個巨大的陷阱, 一場驚天的殺局! 十年之前, 薛況傷重遁逃,大難不死,雖包藏禍心,卻依舊贏得滿世美名了,而他雖略勝一籌,卻無疑慘勝如敗,為最親近之人所棄,逐出家門。 這一場,誰也沒有贏過誰。 如今十年彈指,匆匆而過,他不僅要贏,還要漂漂亮亮地贏。 名和權,他薛況一樣也別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