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怎么可能忘得了? 顧承謙這大半輩子,經風歷雨,大風大浪過去不知凡幾。有時候大事經歷多了,對尋常的一些小事,就不很記得。 但這老寒腿病著舊傷一起發作的痛苦,卻每每提醒著他一件事:他是請不到鬼手張的。 天下大夫,實在太多。 可鬼手張就這么一個。 治病,治奇病,疑難雜癥解決起來是把好手; 療傷,遼重傷,刮骨療毒不在話下; 配藥,配新藥,常去犄角旮旯、人跡罕至的山里面走,總發現些許百草集上沒有之藥,且能給尋常藥配出不一樣的用法。一般大夫慎之又慎的十八反,在他那邊是信手拈來。 甚至還有人傳,他治病有恐怖之時,為人開膛破肚,從肚子里拿出東西來。 是真是假,顧承謙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鬼手張不一定真的就能治他這個毛病,可若一定要在天下尋一個可能治的人出來,也只有一個鬼手張了。 可惜府里那么多人,請了他那么多次,到底也沒成功。 那老頭兒是個倔脾氣,顧承謙不知道是對方對醫術沒把握,還是自己哪里得罪過人家而不自知。 至于攤丁入畝,他自謂做的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從無半點愧疚。 當初為求看診,萬保常大冷天里頂著一身洗腳水回來。 那時候他跟顧覺非還沒鬧翻,拖著一條老寒腿,正在他書房里,一面喝藥,一面看他畫那一幅《寒林雙鶴圖》。 屋里掛的是才臨好不久的《快雪時晴帖》,梅瓶里插著外頭剛折回來還沾著幾片雪的寒梅,靠窗的棋桌上擺著一局未打完的珍瓏。 紫毫筆在書案鋪開的澄心堂紙上走動,他懸著手腕,一點一劃,甚為寫意。 萬保常進來很稟過之后,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好似早料到了這個結果,反而笑了一聲:“遇到難啃的硬骨頭,你們這樣‘客氣’怎么請得過來?” 這是一句聽上去再尋常不過的話。 當時的顧承謙也沒有在意,只瞧見萬保常那一身狼狽的模樣,氣得心口發緊,當下就把藥碗重重放在了桌上。 “請不來便不請了!老夫半截身子埋進土里的人,這些年不都痛過來了?也不差這幾年!從今往后,誰也不許再去請!” 一道嚴令下去,府里人莫不遵從。 那之后,便真的也沒人再去過回生堂,只是每到天陰濕寒時候,總有人想起來:若是鬼手張肯治,老太師這毛病,興許也是能好的吧? 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當初的場景,卻還歷歷在目。 顧承謙嘆了一口氣:“我竟都沒想過,還有能看到回生堂的藥的一日。將軍府,大將軍夫人送來的……” 那不就是薛況的孀妻,陸九齡的獨女,陸錦惜嗎? 這一刻,顧承謙看向了紅木雕漆茶幾那一頭的同窗、同科,兼同僚。 陸九齡是要比顧承謙大幾歲的,看起來也是一樣的老。 他穿著一身藏藍常服,披著玄青氅衣,就坐在那椅子上,一把胡須老長,怕被外頭的風吹亂,用一只胡夾給夾著。 在聽見萬保常說“大將軍夫人”的時候,他便已愣住了。 過了好久,他才向萬保常問道:“你剛才說,大將軍夫人?” 萬保常也知道這一位陸老大人內心的苦楚,更聽聞月前大將軍夫人病了,還不讓去見,如今一聽大將軍夫人來了,哪里能不激動? 他忙回道:“確是大將軍夫人。她跟永寧長公主一道來的,就是我見了都嚇了一跳呢,氣色很不差,像是病早好了。我跟她說,您正在書房里跟我們家大人說話,夫人便回,今兒來了本也是為了見見您?!?/br> “好,好,好……” 一連聲地說著,陸九齡嘴里模模糊糊的,竟然再找不出別的字眼來。 坐在顧承謙旁邊,他一張滿布著皺紋的臉上,已經是一片恍惚。 萬保常有些被他這模樣嚇住,一時有些惶恐,只有顧承謙,向他搖了搖頭,只叫他把錦盒給自己遞上來,別去打擾陸九齡, 都是老來苦,他哪里不知道陸九齡那閨女的情況? 一把年紀得了個女兒,當個寶貝珠子一樣疼著,愛著,只望著她永遠是嬌嬌女。將來憑借著陸家的門楣,怎么也要留到二十歲,教會她內宅之中的一些事情,再挑個京中或者祖籍江南的詩書儒門嫁了。 如此,非四十無子,不得納妾。 他女兒半點不用擔心日子過不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打算得好好的。 甚至多次筵席與私底下的聚會里,陸九齡也常常提起,一張臉上都是笑容。 陸氏那孩子,據聞雖沒衛太傅家嫡長女衛儀那樣的本事,卻自是善良溫順,很討長輩們的喜歡。 顧承謙公務繁忙,又常年為腿疾所困,是以并不怎么出門,只約略見過那小姑娘幾次。 印象里,也是溫婉柔媚,可人疼的。 可誰能想到? 陸九齡為自家女兒打算的一切,終究沒能派上用場。 慶安帝說賜婚就賜婚,半點容不得更改。 陸九齡設想之中的女婿“儒門出身,四十無子前不納妾”,變成了“將門出身,成親前就帶了個小妾和庶子”。 甚至那個時候,他女兒才十六,家宅之中的事情都沒學個完全。 如此到了將軍府去,即便有貴重的身份,即便薛況不曾在旁的地方薄待她,甚至之后的五年多時間從未納妾,可日子又豈能好過? 原本是錦衣玉食養其身,詩書禮義養其氣。 這下倒好,還沒來得及養好,便成了千般萬般的內宅磋磨。 十一年來,每每提到將軍府,陸九齡便是一副咬牙切齒模樣! 只是能怪誰? 又敢怪誰? 薛況帶著拿胡姬與瘸腿庶子回京的時候,他不是沒去宮門前長跪,可慶安帝只叫人強勸了他回去。 一回去,便險些臥病不起。 皇命難為。 即便一個并不想娶,一個并不想嫁,可誰又敢把家族的命運興衰,都系在這樣的一場賜婚里? 彼時的將軍府,已沒了二房的薛還,就連薛況的兄長薛冷也去了,算得上是勢單力孤; 陸氏一門,雖書香世家,可從來沒太大的實權,到了陸九齡這里才剛剛好上一些。 他們兩家,哪里能跟顧氏一門和衛氏一族比? 皇上動動手指,就能捏死,連傷筋動骨都不用擔心。 所以,到底還是成了那樣一樁“孽緣”。 如今眼見陸九齡坐在那邊,面上已是一片深深的恍惚和悲愴,顧承謙想想,竟也悲從中來。 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 “啪嗒?!?/br> 天南星葉片形狀的回生堂銅鎖,被他扭開了。 里頭躺著的東西,也一一映入了眼底:藥貼,藥方,醫囑,竟都齊備,貼膝蓋的,泡腳的,甚至是內服的湯藥,一應俱全。 “唉……” 顧承謙長長地嘆了一聲,卻是知道這小小的一只盒子里,藏著多沉的心意。 顧府上下,拜會回生堂多年,鬼手張只怕早對他的病癥倒背如流。這醫囑上寫的,卻無一不對應著他的病癥…… 陸錦惜一則能記得他這毛病,二則敢再去回生堂問藥,三則還成功了。 本事有之,心意有之。 倒也不像是外界傳聞的那樣,太過善良溫軟,懦弱無能。 心底一時有一股溫熱的暖流,緩緩淌了開去,竟然叫顧承謙覺得極為熨帖。 陸九齡,是有個好女兒的。 他慢慢重新合上了錦盒的蓋子,一時竟不知應該說什么,想什么,只吩咐了萬保常:“你親去稟夫人一聲,大將軍夫人不愛出府,難得出來走動一趟,千萬不可怠慢了?!?/br> 萬保常聽了,心里明白。 大將軍夫人本是一品誥命,與太師夫人唐氏平起平坐,原也不可能怠慢,更何況是陪著永寧長公主一起來的? 老爺這么補一句,是要當成座上賓的座上賓了。 他連忙躬身應了個“是”,就要出去。 沒想到,這時候,陸九齡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上的皺紋,似乎又深了一些,只道:“既然要去,也引我一程吧。我總要見見她,心里才安定……” 顧承謙聽了,心里又是苦得沒邊兒的一片。 “保常你只管帶了陸大人去,著人請大將軍夫人去偏廳里一見便可?!?/br> “是?!比f保常心知,這是陸大人愛女心切,就要去看看,于是擺手一引,“還請陸大人隨我來吧?!?/br> 陸九齡也不廢話,甚至就連跟顧承謙告別都忘了。 他隨著萬保常一道,消失在了門外,繞過這回環曲折的重重回廊,便終于沒了影蹤。 顧承謙卻只坐在屋里。 手上放著回生堂裝藥的盒子,幾上置著開始轉涼的好茶,地龍熱熱的燒著,可他竟覺得滿屋子都有一股涼氣,使勁兒地朝著他渾身骨頭縫子里面鉆。 冷啊。 這個冬天,太長,也太冷了。 他又把目光放到了窗外。 含苞的海棠,在尤帶料峭春寒的冷風里,瑟瑟顫抖,仿佛下一陣風,就能吹破那鼓脹的花苞,開出鮮妍的花朵一樣。 他跟那個大兒子,是怎么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顧承謙都快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