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節
曹耀祖眼神幽亮,稱贊道:“表妹足智多謀?!?/br> 換做其他姑娘被翩翩佳公子這般凝望,雙頰鐵定臊紅,郁夏好似沒注意到曹耀祖專注熱切的眼神,她漫不經心品了口茶,說:“小聰明罷了,表哥謬贊?!?/br> “表妹太謙虛了,據我所知,金老太太不是那么容易討好,本縣許多小姐想走她老人家的路子最后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算計?!?/br> 郁夏這才抬眸,看向那邊的曹耀祖,問:“這不是應該的?難不成表哥以為人的真心能靠算計得來?世人都覺得自己頂頂聰明,而別人就是傻子,殊不知在更聰明的人眼里,你也不過是精明一些的傻子罷了,歸根結底不還是傻子?” 這話繞得慌,曹耀祖聽明白了,不僅聽明白了,還覺得表妹意有所指。 可不是么?郁夏說完之后就托腮饒有興味看著曹耀祖,等他應答。 曹耀祖也不尷尬,又喝了口茶,才道:“不說這些了,我聽娘講表妹愛飲花茶,特地尋了幾種過來?!闭f著他喚了一聲候在門外的貼身小廝,小廝端著漆盤進房里來,朱紅色的漆盤上放著三個小瓷壇,郁夏隨手揭開一個,嗅到濃郁的桂花香。 又一看,品相當真挺好。 三小壇,分別是菊花、桂花、茉莉花。 郁夏看過,認真同曹耀祖道了謝。曹耀祖說表妹來做客,表哥很該盡地主之誼,又問她既然愛飲菊花,去菊園瞧過沒有?現在花好像已經敗了,半個月前開得還是很好的。 “去看過,修剪得很好,照顧得也精細,很漂亮?!?/br> 曹耀祖好像也在回憶菊園之美,沒一會兒還吟起詩來,郁夏安安靜靜聽著,聽罷問他這首詠菊詩是何人所做。曹耀祖說:“是我半個月前在園里閑逛,興之所至揮筆所題,表妹以為如何?” “表哥想聽真話亦或假話?” “自然是真?!?/br> 那行吧,那就對不起了,郁夏連茶碗蓋都擱下了,她坐得端端正正,一本正經說:“真話就是我猜想表哥策論文章寫得不錯,詩詞雖然也好,只能稱佳作,不十分上乘。像這首,聽著更像是精雕細琢出來的作品,沒有提筆一蹴而就的灑脫隨性,匠氣偏重,意境不足?!?/br> 在中文系上了四年,郁夏有時間都泡在京大圖書館了,她閱讀過的作品古今中外都有,又因為她那筆字實在出挑,讓許多老教授見獵心喜,私下還借給她孤本以及手稿,并同她交換心得。 郁夏寫詩可能不行,品鑒的眼光相當不錯,加上她本人更重意境,偏好返璞歸真的筆觸,喜歡寥寥幾字就能點出精髓的精簡表達,對曹耀祖這個不太欣賞。 她一席話正中紅心,曹耀祖詩才的確一般,他絕對功利主義,并不是喜讀書而讀書,是為了科舉入仕而讀書。他也寫詩寫詞,還在這塊兒下過不少苦功,那是以防萬一,怕萬一遇到好詩詞的大儒,自己水平太差拿不出手失去了結交的機會。 曹耀祖一直知道他要什么,他一切的規劃都是為了經濟仕途,顯擺被人戳穿真實水平,挺尷尬的,曹耀祖心里有一秒鐘難堪,很快又翻過去了,在裝作聽不懂和坦白承認自己詩才有限之間,他選擇后者,覺得表妹不是那種好糊弄的人,反而“坦率”一些可能有意外之喜。 “表哥受教了,平日忙于策論文章,今日在表妹面前這樣丟臉,慚愧,實在慚愧?!?/br> 曹耀祖請郁夏作一首,郁夏特好意思,回說我會吃魚不一定就會烹魚,詩亦是如此:“這些年跟著父親耳濡目染受了些熏陶,要作詩,我那水平難登大雅之堂。表哥可別再打趣我,以后真不敢說這種實話了?!?/br> 說這種實話……這種實!話! 她還殺了個回馬槍,強調你寫的詩就是爛,這么爛忽悠外面的文盲小姑娘就算了,拿這兒來糊弄誰呢? 曹耀祖來送個花茶,被郁夏擠兌了好幾波,但他堅強,他穩得住,到這份上還沒落荒而逃。 這個表現非但沒給他加分,反而讓郁夏在心里拉響了一級警報。 這么說吧,那幾番談話都是有意為之,照郁夏所想,正常人不說拂袖而去,也該趕到羞惱,憤然告辭。曹耀祖連尷尬也不顯,從頭到尾坦蕩蕩的,好像心里丁點陰霾沒有,這氣度甚至超過了高風亮節的當世名儒,堪稱圣人級的表現。 心胸豁達之人這世間有,但是這種人往往志在鄉野田間,寧做閑云野鶴,不問經濟仕途。 曹耀祖這個人就很怪,他的追求、他做的事和他表現出來的個性違和,郁夏比較敏感,她直覺假,幾番試探之后,戒備更深。 曹耀祖還想再說幾句,就發現表妹有些倦意,問時不時昨夜沒休息好?郁夏囫圇應了一聲,說:“我聽姨母說過,表哥功課繁重,每日要寫好幾篇文章,經常挑燈夜讀,這般辛苦還惦記我,我心中過意不去。料想表哥是擔心我只身來到康平諸事不便,其實大可不必,姨母寬厚,府上奴仆也很盡心,我好得很?!?/br> 郁夏只差沒直說:沒事別逼逼,請滾蛋,以后少來。 天兒都聊成這樣,曹耀祖還能怎么辦?當然是先走一步,回去想明白再說!之前聽母親說了表妹平日的習慣言行,他做了一番準備,現在感覺不妙,出師未捷身先死,這個計劃不好使,得回去重新想過。 曹耀祖堅強的關心了郁夏一番,讓她缺什么只管告訴內院管家,或者直接同母親說,看郁夏點頭,就帶著人出去了。 郁夏送他到屋檐下,看人走得沒影了才轉身回到房里,回來就發現一臉崩潰的雀兒,雀兒簡直不敢相信她看到的聽到的:“就算表少爺詩寫得確實差,小姐你也不能那樣說??!虧得表少爺氣性好,換個人不得當場拂袖?” 郁夏招呼雀兒把曹耀祖用過那杯菊花茶撤掉,才道:“是啊,換個人不得拂袖而去,他怎么就丁點也不惱怒?他是圣人?” 雀兒嘟噥說:“小姐就是對表少爺有偏見?!?/br> “怎么都好,這事你別過問,我心里有數。我有些乏,想歇會兒?!庇粝恼f罷走到塌邊,斜斜倚下,雀兒趕緊閉上嘴,退去外面守著。 她沒想明白,誰不稱贊表少爺好?怎么自家小姐就死心塌地覺得他不好呢? 作者有話要說: =w= ☆、第192章 農家子的榮華路 郁夏給郁文白寫了封家書,經由房氏之手送出, 由曹府家仆帶往臨州。家書送出之前, 房氏屏退奴仆, 命翠姑候于門外, 展開看了, 確是普普通通一紙關懷, 抬頭問候父親,正文提到由府至縣這一路見聞, 有三五句感慨之言,又講到康平縣如何, 曹府如何,說姨母對她體貼關懷,表哥青年俊才…… 房氏識幾個字, 她談不上有什么文采, 這一紙家信瞧著倒還舒心。 本來聽說外甥女輕視耀祖,她心中不豫, 看過這封家信, 憤然消退不少, 猜想外甥女對耀祖不客氣蓋因幼年喪母唯恐姿態過低被人輕看, 不敢表露真情。 房氏仔細將信紙折回, 重新封好, 交與翠姑,讓她送出去。稍晚一些,曹府家仆便背起包袱動了身。 郁夏謄完一個段落的經卷, 擱筆,起身走動幾步。雀兒就捧了桂花酒釀丸子來,說給小姐嘗嘗。 郁夏至圓桌邊,坐下,便嗅到淡淡桂花香,舀起一勺送進口中,圓子糯軟,酒釀甜香,滋味挺好。她認真吃了幾口,喝了點湯,問雀兒是不是有話講。 雀兒料想小姐不會聽她的,還是講了:“總歸還要在曹府小住些時候,小姐您看,是不是對表少爺稍好一些?花茶那次以后,您又拒了表少爺兩回,后來曹府就有些閑言碎語,說、說……” “說什么?說我有娘生沒娘教,來曹家做客還不識抬舉?” 這幾日雀兒都很心急,想著小姐不喜歡表少爺就算了,可不能在曹府敗了名聲,否則日后怎么說親? 看她說到這里眼眶泛紅,郁夏嘆一口氣,問:“你因我受委屈了?” 雀兒抹了把眼淚,搖頭說不委屈,“我總不明白小姐怎的偏偏就對表少爺瞧不上眼,瞧不上便瞧不上吧,府城里俊杰那么許多,也不止表少爺一個好的。小姐這般好看,性子好,且持家有方,總能說上好親事,就怕在曹府壞了名聲,這府上有些人說話實在難聽,也不知道那些話傳沒傳到姨太太耳中,讓姨太太聽見還不知會如何想?!?/br> 郁夏順手遞了帕子過去,讓她擦擦,才說:“姨母自然知道,恐怕比誰都早知道,但無妨,你且等著瞧,很快就沒人會議論什么了?!?/br> 要說那些風言風語沒人推波助瀾郁夏不信,假使無人授意,丫鬟小廝哪怕要議論也該背著點人,豈會給雀兒聽見?這種妄議主子敗人名聲的奴才,要是有心追究,打殺了也占理,一個個的都不要命的? 郁夏料想到曹耀祖不會替她瞞,幾次相處的尷尬房氏鐵定知情,她特意選在這時候修書回家,明面上寫的東西其實全是給房氏看的。 料想房氏會偷看信里的內容,只要她看了,就一定多想,大抵會覺得外甥女是不好意思軟化得太快,故意在擺姿態凹身份。這樣的話,先前有再大的氣都該散了,不僅如此,很大可能還會下令封下人的口,不許他們胡說。 因為房氏想讓曹耀祖娶她,就不會眼睜睜看她名聲太壞,兒媳婦名聲臭了,對她兒子沒好處。 郁夏寫那封信的時候把各種可能都考慮進去了,她邁這一步之前已經算到三步開外,是以不急。 雀兒半信半疑,不過很快她就發現小姐說的不假,沒兩天,污言穢語就聽不見了,姨太太還是照樣關心小姐,好像什么事也沒出過一樣。 又半月,去臨州送信的回來曹府,同時帶來郁文白的回信一封,郁夏沒揣進袖子里拿回房去,她就在房氏跟前將信拆了,展開默讀一遍。剛讀完,正要將信疊回,就聽房氏問說:“外甥女在信上寫了什么?妹夫又回了什么?” 郁夏將仔細疊好的信箋放在手邊,說:“只不過同父親報個平安,姨母也知道我娘走得早,我與父親相依為命,這次離家遠,很怕他擔心?!?/br> 房氏贊道:“外甥女孝順?!?/br> 郁夏笑了笑,轉而說起曹耀祖:“我父親在信上提到表哥,讓表哥多下苦功,說來年鄉試等他喜報傳來?!?/br> 這話聽著舒坦,曹氏眼都笑瞇了,三年啊,耀祖等了三年,就等來年鄉試大展身手,高中舉人。 不說臨州府,光本縣就不知有多少秀才,舉人卻少得可憐。房氏知道中舉難,她對兒子指望高,想著兒子往后還要中進士甚至被御筆點做狀元榜眼……如此想來,舉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明年當然會有喜報,她兒子苦讀這么多年,該是時候一飛沖天。 房氏同郁夏的談話還算愉快,因為給這對母子看到希望,他們也沒使什么下三濫的壞招。雙方相安無事,直至十月尾,臨州來信,說前些日子兩場秋雨,使得郁文白染上風寒,喝了幾服藥也不見好,想讓女兒回去侍奉。 郁夏看完信,眼眶泛紅,與房氏道明原委便匆匆回到客舍,命雀兒將帶來的衣衫羅裙收好,明日一早啟程返回臨州。 雀兒不敢多問,立刻去收拾行囊,郁夏想起她為金老太太謄寫的祈福經卷還沒送出,又去了趟房氏的正院,懇請姨母派人送去金府。 天擦黑,金老太太正聽孫子抱怨,說母親芳辰過后這么久,郁jiejie怎的從沒來過? 金老太太比孫子看得明白,不過有些話,不必點透,她在孫子頭頂摸摸,說:“元寶想念你郁jiejie,祖母請她來玩,可好?” “好好好,祖母待我真好!” 看孫子高興起來,金老太太跟著笑,祖孫二人其樂融融,忽聞管家通報,說縣丞府上有人來。 不等金老太太發話,金元寶強過話去,他催問說:“可是郁jiejie?” 管家搖頭。 金元寶一下沒了勁,瞧他噘著嘴,嘴上能掛油瓶,金老太太頓覺好笑,命孫子老實待著,吩咐管家請人進來。 曹家派來跑腿的是外院大管事,他低頭進來,雙手捧著個吉祥繡紋的錦盒,進來先給金老太太請安,而后說明來意。說貴府夫人芳辰那日表小姐得了老太太賞,想回禮,便焚香凈手謄抄了這卷祈福經。本該親自送來,不巧臨州傳信說姨老爺病了,請表小姐回家侍奉,表小姐準備動身啟程,想起經卷尚未送出,使他走這一趟。 金老太太打開錦盒,果然嗅到檀香,拿起經卷一看,是筆簪花小楷,字跡很是秀美,不可謂不盡心。 這卷祈福經還不短,看著誠意十足。 金老太太起先還在點頭,聽說郁子孝病了,郁夏趕著回臨州去,她又是擔心,又是不舍,說上回之后沒再見過,今日聽聞她消息,已是道別? “你們太太真是,答應老身三不五時帶她來玩,卻一次也沒來過?!苯鹄咸Z氣不重,卻令送經卷來的管事抖了一抖,立冬十天半個月了,他竟然急出一背的汗,不知該如何接茬。 好在金老太太只是這么一說,沒為難人,她將合蓋攏上,轉而看向一旁伺候的大丫鬟,命她將那件內襯銀灰鼠皮的斗篷取來,讓曹府管家拿回去給郁夏。還說這天兒一日冷過一日,做女兒的趕回家去盡孝心很對,可不能路途中受凍,那件斗篷花樣不過尋常,勝在暖和防風。 她說花樣尋常,取來一看,也是頂頂上乘貨色,這么好的斗篷縣里統共也沒幾件,房氏過冬披的那件還比這個差了不少。曹府管家心中嘖嘖,暗道表小姐真是好福氣,她當真得了金老太太青眼,不是嘴上說說。 畢竟要不是真心實意疼她,誰也舍不得送出這么好的東西。 這時,崩潰中的金元寶也緩過來了,他將準備退出去的管家叫住,讓他再等一會兒,接著扭頭看向貼身小廝,說:“同福你去,把我平常愛吃的愛玩的裝起來,給郁jiejie送去?!?/br> 說著他又嘟噥起來:“從康平去臨州多遠???一路就困在馬車里,那多沒勁?把我那個八哥兒提過來,給郁jiejie帶上解悶!” 金老太太聽罷,樂不可支。 “我的心肝rou誒,這么冷的天,你那八哥兒受得???好不容易訓出來的,可別糟蹋它了!” “裝幾樣放得住的點心倒是可以,你平常吃的梅子,蜜餞什么的,拿那些?!?/br> 老太太說完,同福趕緊忙去,金元寶還在問話,問曹府管事郁夏她回去之后啥時再來?今年還來嗎? 管事哪敢打包票,他不知道??! 金元寶問來問去沒得個準話,氣得不輕,等到曹府管事搬著東西回去了,他還在抱怨,說郁jiejie怎么就沒來玩玩?她一次都沒來,就要回去了。 “虧我天天惦記她,她都沒惦記我的?!?/br> “過分?!?/br> 金老太太將孫子喚到跟前,笑道:“不是你郁jiejie不想來,她畢竟是去曹家做客的,哪好給主家添麻煩?” “早知道我就讓人去曹家請她?!?/br> “不節不壽不親不戚的,你想怎么請?” “祖母往常不是總使人去別家傳話,說許久沒見誰誰誰,讓她來玩?!?/br> 金老太太借機教了孫子,說你不把人放在眼中,只當是個逗趣兒的,自然可以呼之即來。要是真心實意喜愛誰,如此慢待萬萬不可,人家心里不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