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節
九寧抿唇,收起笑容,臉上現出幾分失望之色,撥轉馬頭,“是我想多了,原來您不想見我,那我走了?!?/br> 駿馬朝著長亭方向快走幾步。 身后沒有挽留聲,唯有周都督沉重的呼吸。 九寧眼珠一轉,抬起手,揚鞭。 一聲清脆的空鞭響,鞭尾快要落到馬身上時,后面傳來馬蹄踏響。 她握鞭的手一緊,回頭。 黑馬追了上來,就在她身側,而鞭繩另一邊被周都督的大掌緊緊握著,紋絲不動。 他攥著鞭繩,板起臉:“真要走?” 仿佛有些委屈似的。 九寧一撥馬,和周都督面對面,眼睫忽閃,粲然一笑。 周都督看她一眼,臉上的神情繃不住了,松開手,讓她抽回馬鞭,嘆口氣,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還是這么淘氣?!?/br> 語氣似懷念,又似在感慨。 九寧收起鞭子,理直氣壯地道:“我可沒淘氣,淘氣的是都督您?!?/br> 周都督雙眼瞇起,“不叫阿翁了?” 九寧笑了笑,手中馬鞭輕輕敲在自己長靴上。 “我可以這么叫嗎?” 周都督沉默了一會兒,瞪她一眼,“都曉得我要來了,還問這些?” 九寧一臉冷漠:“都督不說,我怎么知道您心里怎么想的?” 風吹過,掀起兩人的衣袍,空氣里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香氣,那是道旁山溝里默默開放的梅花。 周都督眉頭緊皺,有點惱怒,又有點無奈,掙扎了半晌,搖頭失笑。 “還說不淘氣……” 幾年不見,還是這樣的脾氣。 他策馬走近幾步,抬起手,手背輕輕敲一下九寧的額頭。 “好了,觀音奴,是阿翁錯了?!?/br> 這句話是帶著笑說出來的,就和以前兩人一起下棋,周都督耍賴非要悔棋,九寧怒而拂袖離開,周都督立馬扯她的袖子、抓她的辮發,笑著哄她一樣。 九寧卻聽得鼻尖發酸。 她咳了幾聲,掩飾性地道:“這才差不多?!?/br> 周都督看著她笑,皺紋舒展,“觀音奴原諒阿翁了?” 九寧收起馬鞭,長舒一口氣,抬頭,望著周都督的眼睛,輕聲道:“阿翁?!?/br> 周都督眼里涌動著溫柔神色,輕輕答應一聲。 “觀音奴乖?!?/br> 兩人都感慨萬千,仿佛有許多話想說,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心頭沉甸甸的。 半晌,周都督先開口了,問:“為什么這么篤定我一定會來?” 問完話,哼一聲,“我不來,你就不會去找我?你又不是不曉得,你阿翁我愛面子,你求一求,我肯定心軟?!?/br> 九寧白他一眼,道:“在祠堂的時候,我聽到您的腳步聲了?!?/br> 周都督臉色一僵。 九寧下巴抬起,道:“阿翁可別不承認,你的腳步聲我聽得出來?!?/br> 周都督走路的時候風風火火的,腳步聲卻不重,和他粗獷豪邁的外表不同,他走路的腳步聲聽起來其實有點斯文。 以前在周家的時候,為了方便觀察周嘉行,她常常賴在周都督正院的廳堂里間看書,日復一日的,光聽腳步聲就能分辨出走進外邊堂屋的人是周都督、周嘉暄、幕僚還是其他人。 聞言,周都督神色微變,想起剛才在祠堂的情景。 那時他就站在窗戶后面,透過鏤花格看闊別已久的孫女怎么駁斥周百藥,怎么干脆利落地和周家斷絕關系,怎么頭也不回地離開周家。 她比以前又長高了些,出落得更加漂亮,像之前三郎書上讀到的:氣度雍容,顏如舜華。 這是曾承歡于他跟前、和他脾氣相投、朝夕陪伴他的寶貝孫女。 周都督嘆了口氣,半是無奈,半是一種隱隱帶了點得驕傲意的情緒,“就知道瞞不過你?!?/br> 九寧莞爾。 周都督挪開視線,再次問起剛才那個問題:“你怎么知道阿翁一定會來見你呢?” 他這幾年沒有關心過她,也沒有費心去尋找她。 九寧笑了笑,低頭,從承露囊里拈出一枚小巧的微微泛黃的糖塊,遞給周都督。 周都督不解其意,接過糖塊,掂了掂:“給糖阿翁做什么?” 九寧道:“阿翁,這糖是用新法制出來的,制糖的甘蔗……是青竹縣那邊產的?!?/br> 聽到青竹縣三個字,周都督怔了怔,繼而明白過來,臉上掠過一絲尷尬之色。 青竹縣原本是襄州的地盤,當年周都督為九寧請來縣主的封號,還要了幾塊封地,青竹縣就是其中之一。周都督在這里抓到落魄的李司空和阿史那勃格,之后讓人接管青竹縣,將封地全部劃到九寧名下,給她作嫁妝。 戰亂頻起,南北交通阻隔,甘蔗運不出去,自然就沒法制糖,很長一段時間內糖價暴漲,九寧以前想過多種些甘蔗來制糖,還和周嘉行提起過。周嘉行不久后就送了幾船果苗和茶苗給她。 后來九寧被迫離開江州,她想著那幾塊封地肯定被周家收回去了,命自己的人撤出來,讓他們去其他地方耕種。至于那幾萬株果苗,沒法搬運,只能就這么算了。 這次回到江州,經過青竹縣的時候,九寧偶然想起,打發親兵去打探一下那些開墾出來的山林有沒有荒廢。 親兵回來復命時說那些山林不僅沒有荒廢,園子的規模還越來越大,每年都有新的果苗送到青竹縣,青竹縣產出的瓜果糧食一年比一年多。 九寧起初以為周家接管青竹縣以后按著她當初的計劃繼續發展,所以才能有現在的繁華景象。 但是就在剛剛出城時,一個幾年不見的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送上一份厚厚的賬冊,上面記載了這幾年封地所有州縣的賦稅狀況和園子每年的支出收入,那人告訴她,這些都是她的。 封地還在她名下。 那個人,正是當年九寧打發回江州給十一郎送信的阿大。 阿大曾追隨過周都督。 九寧問阿大那年為什么南下后就沒有音訊了。 阿大答道:“屬下走不出去,周使君那時候看得很嚴,屬下幾次北上,都被周使君的人趕回來,屬下無法,只能留下來等待時機?!?/br> 再后來,他被周都督召回周家。 周都督派他去打理封地。 以九寧親隨的身份。 “都督說他不相信周家其他人,屬下是貴主的親隨,如果屬下不接管,他實在找不出其他人?!?/br> 周家其他人堅決反對,他們早就眼饞襄州那幾塊地了,而且既然周家已經放出九寧病逝的消息,為什么還要為她保留封地? 周都督一意孤行:“老子打下來的地盤,老子說給誰就給誰,誰敢打青竹縣的主意,老子剮了他!” 阿大簡略地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又道,“銜蟬和金瑤她們這幾年也在青竹縣,她們有的學理賬,有的教農婦針織,都盼著貴主您回來?!?/br> 九寧早就派人去找銜蟬,也問過十一郎。 十一郎支支吾吾,不肯說出銜蟬她們去哪里了。她以為十一郎當年粗心大意,把銜蟬她們給忘了,才會顧左右而言其他。 沒想到他是在替周都督隱瞞。 直到走進祠堂前,九寧也不肯定周都督會不會來見她,但聽了阿大的解釋后,還有什么好懷疑的? 她拍拍承露囊,“阿翁,賬本就在阿大手里收著呢,你還為我留著封地,我就要走了,你當然要來見我?!?/br> 周都督知道再瞞下去也沒什么意義,笑了笑,把糖塊扔進嘴里。 “我家觀音奴這么乖,得給她留一點東西傍身?!?/br> 九寧心頭熱乎乎的,眼圈微紅。 她挽著韁繩,望向遠方,“阿翁……其實您早就知道我不是您的孫女,是不是?” 周都督詫異地挑挑眉,繼而一笑,“怎么猜出來的?” 九寧道:“那年姨母病重,認不出我,加上崔家的忠仆幫著掩飾,姨母才會被瞞過去,周家其他人不會多在意一個小娘子,沒人起疑……不過我想,應該瞞不住您?!?/br> 霞光越來越濃,濃到極致,漸漸轉為黑沉沉的暗,夜色悄悄彌漫開來。 周都督嚼著糖塊,憶起多年前的往事。 …… 他確實在很早的時候就知道九寧不是周家的血脈。 一開始,他以為九寧是崔氏讓人抱進來的,因為他曾答應過崔氏,如果她生下孩子,以后他會把她帶來的全部陪嫁留給她的孩子,其他人不能挪用。 但是那個孩子不幸早夭了,而崔氏一直死守著崔家的家財,不想讓其他人白占便宜,于是就抱養一個女孩養大。 一個滿門罹難、孤苦可憐的弱女子,想要一個孩子承歡膝下,何必難為她呢? 周都督沒有拆穿。 后來,他發現事情沒有他看上去的那么簡單。 那時候崔貴妃還沒有毀掉容貌,但她非常低調,以至于心細如周都督都沒有注意到她。 他只是懷疑九寧是崔家忠仆抱來的,他們想讓崔氏心里有個安慰,能支撐著活下去。 周都督明白崔家仆人的這種心理,因為他也經歷過眼睜睜看著親人纏綿病榻、一天比一天衰弱的日子。 那種滋味,別人無法體會。 妻子病重的時候,他想盡辦法哄她高興。成親前,他承諾過不會騙她,但那段日子,他幾乎天天都在撒謊。 騙她說自己以后再也不打仗了,就待在江州守著兒子過日子。 騙她兒子周百藥又聰明又懂事又孝順,每天都在長進。 還騙她……他會再續娶一個娘子,后半輩子子孫滿堂,不會傻乎乎一個人孤苦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