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節
李昭嘴角微扯。 太平? 那太難了。 他看著車窗外一張張閃過的帶笑的陌生面孔,皺眉沉思。 半個時辰后,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趕車的內侍收鞭,道:“殿下,到了?!?/br> 內侍掀開車簾,扶李昭下車。 他們今天微服出行,馬車只是尋常富貴人家出行的一般馬車,沒有任何徽記,李昭衣著打扮也普通,今天出城游玩的人群中不乏衣著華貴、豪奴成群的世家仕女和少年郎,因此他們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不過李昭風姿出眾,舉止優雅,偶爾會有大膽的小娘子摘下鬢邊飄枝花扔到他身上,笑問:“郎君好風采!不知是誰家兒郎?” 內侍們忙擋到李昭面前,驅散那些結伴玩耍的仕女。 李昭沒理會那些主動向他示好的小娘子,腳步加快,徑直走向道旁驛亭。 驛亭里里外外都站滿了人,人頭攢動,比肩接踵,所有人翹首以盼,望著東邊的方向。 內侍小聲道:“殿下,蜀中土匪橫行,那個叫炎延的壯士自從入蜀后,帶兵進山剿匪,每破一座匪寨,分文不取,盡數散于百姓,或獻于楊使君,蜀中百姓夸他們是義軍?!?/br> 李昭一笑。 炎延的主人在籠絡人心,同時也是借此立威,展現他的實力。 強龍不壓地頭蛇,但一味藏拙退讓也會讓人輕視。西川、東川兩地都沒有什么能力特別杰出的大將,楊節度使的兒子楊澗擅長領兵,但缺少謀略,炎延背后的人正好抓住這個空子,讓炎延借此機會嶄露頭角,必定還有其他打算。 不知道那個神秘的中原來客到底是誰,剛好比他早一步抵達蜀地,而且已經和楊節度使、蜀中官員結下情誼,楊節度使提起他時語氣隱隱帶著回護的意思,那人的身份肯定不簡單。 難道是宗室其他藩王逃到這里來了? 一瞬間,李昭腦海里已經掠過十幾個身影。 他思索片刻,搖搖頭,自己推翻自己的猜測。 可能性不大。 他是和武宗血緣最近的親王,而李曦身份上不如他,所以當年才會被jian宦扶持登基,除了他們倆,其他宗室親王關系實在太遠,楊節度使會善待宗室,但應該不會對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宗室這么關照。 他穿過擁擠的人群,走進驛亭。 楊節度使帳下的幕僚剛好也在驛亭等待,坐在欄桿旁,正一邊搖扇子,一邊和身邊人談笑,一眼望見李昭在內侍的簇擁下走過來,嚇了一跳,忙起身,步下驛亭,命人遣散外面圍觀的百姓,請李昭入座。 李昭示意不必麻煩,淡笑道:“圣人聽說炎延平安歸來,甚為欣慰,遣我來迎接將士們?!?/br> 幕僚是蜀地人,這輩子就沒見過幾個正經宗室,雖然心里對一入蜀地就醉生夢死的皇帝很不滿,但對李昭還算恭敬。 說著話,幾人步入驛亭,剛坐下沒多久,就聽外面一片嘩然,響起一陣高似一陣的驚嘆聲。 內侍在階下道:“炎延壯士回來了!” 李昭唔一聲。 幕僚愣了一下,臉上露出尷尬神情,吞吞吐吐道:“殿下……炎延……是名女子?!?/br> 李昭怔住。 幕僚看他好像真的不知情,解釋說:“炎延雖是女子,但勇猛過人,領兵打仗絕不輸男子,使君這些天正準備上疏為她請功?!?/br> 那個肩寬腿長的英朗壯士……竟然是名女子? 內侍們面面相覷,都一臉不可置信。 李昭很快緩過神,笑道:“原來如此,巾幗不讓須眉?!?/br> 他真的沒看出來炎延是個女子。 不只是因為對方說話行事完全像個男子,還因為他從未想過,女子能夠領兵上戰場。 所以他根本沒有懷疑過炎延的性別。 現在聽幕僚一語道出實情,他仔細回想那天見到炎延的情形,對方身著甲衣,看不出身段,頭發微卷,既未戴冠,也沒束巾幘……打扮確實有些異樣。 看來,炎延根本沒有刻意掩飾身份,所以蜀地的人都知道她是女子。 而楊澗他們和她說話時態度自然,毫無忸怩或者鄙夷之態,說明他們早已習以為常。 李昭瞳孔微微一縮。 他對炎延的主人更好奇了。 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將領兵的重任交給一個女子? 驛亭外響起陣陣歡呼聲,百姓們簞食壺漿,等候在路旁,爭相為歸來的軍士喝彩。 李昭一眼看到炎延。 她肩披氅衣,騎在馬背上,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跟在她身后的兵士們也個個精神抖擻,神采英拔,一臉驕傲地穿過人群。 金燦燦的曦暉罩在他們身上,他們昂著下巴,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氣勢不算雄渾,但足夠給人安全感。 這支隊伍年輕,自信,像一把剛剛出爐的劍,炙熱,鋒利,火星迸裂。 李昭看得有些出神。 他身后的內侍忍不住嘀咕:“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啊……” 左看右看,這位作戰歸來的女壯士真的不像女子…… 李昭皺眉,掃一眼內侍。 本朝曾有一位公主率兵東征西討,親臨戰場,身先士卒,不讓須眉。女子為帥固然罕見,但也不是沒有過,何至于碎嘴絮叨! 內侍們會意,忙垂首站好,噤聲不語。 李昭上前幾步。 楊節度使的幕僚緊隨其后。 炎延看到他們,驅馬朝他們走過來。 幕僚滿臉堆笑,張口正要說話,馬背上的炎延忽然看到什么,嘴巴一咧,面露笑容,翻身下馬,朝一個方向疾步跑過去。 眾人不明所以,齊齊轉身,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 只見炎延一徑快步跑到驛亭外停在長道邊的一輛牛車旁,笑著朝牛車中的人行了個禮,態度甚為恭敬。 李昭抬起眼簾,看著那輛牛車。 那只是一輛普普通通的碧油車,趕車的是穿白袍的親兵,垂幔密密匝匝掩住車廂,看不清坐在車里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里面的人似乎正隔著垂幔和炎延說話。 炎延脊背挺直,認真傾聽,忽然撓了撓頭皮,仿佛有些羞赧。 顯然,牛車里的人在夸她。 李昭問一旁的幕僚牛車里坐著的人是誰。 幕僚想起楊節度使的囑咐,斟酌著答:“是位貴人?!?/br> 公主的的身份,蜀地官員已經知曉,但還未正式公布。 貴人? 李昭皺眉,眼神示意身邊的內侍。 內侍應喏,出列,走到牛車旁,朝眾人致意,表明身份。 親兵朝車廂說了幾句什么,然后扭頭對著內侍點點頭。 內侍上前幾步,對著低垂的垂幔道:“敢問貴人可是從長安來的?某家主人乃當今雍王,戰亂流落至此,前些時得貴人帳下猛士相救,不勝感激,盼能與貴人一見,以當面謝貴人相助之恩?!?/br> 垂?;蝿?,兩根纖長的手指一晃而過,牛車里的人笑問:“雍王在何處?” 內侍愕然。 嗓音宛轉嬌柔…… 這位貴人出行喜歡讓侍女隨行么? 內侍還在發懵,一道漫不經心的聲音飄過來:“那便見吧?!?/br> 語氣隨意,全無對宗室親王的敬畏。 內侍心里有點惱,但想起李昭的吩咐,不敢說什么,回到李昭身邊,道:“大王,那位貴人態度傲慢,只讓侍女傳話?!?/br> 李昭笑了笑,帶了幾分自嘲的意思。 何必計較這些。 在長安時,他就只是個有名無實、受制于人的親王,連宮中宦官都能在他面前耀武揚威,更何況現在他只是個狼狽四處躲藏的沒落皇族? 李昭舉步朝牛車走過去。 這時,周圍的百姓也發現那輛牛車了,紛紛捧起帶來的新鮮菜蔬、山果野味等物圍過去。 炎延和親兵忙攔住熱情的百姓們,象征性收下一些不值錢的東西,勸眾人離去。 眾人徘徊在牛車旁,久久不愿離開。 李昭不動聲色,一步步靠近牛車。 剛好炎延站在垂幔外小聲說了幾句什么,里面的人掀開車簾,一陣和風拂過,垂幔如水般潺潺波動,最里一層車簾翻飛。 霎時,人群寂靜下來。 簾幕啟處,一名年青女郎斜倚在車窗旁,穿一身窄袖上襦,紗羅黃裙,肩挽綠地夾纈披帛,就這么坐在那兒,云發豐艷,雪膚花貌,一雙含笑的眸子,似蘊滿星光,秋水瀲滟。 見簾子被風吹起來了,她并未做出躲避的動作,干脆拂開外面的垂幔,含笑朝眾人致意。 眾人被她的容光所懾,一時無言。 …… 九寧今天出城來迎接炎延,早就做好要當眾露面的準備。 炎延是她的人,她如果一直不現身,那炎延這些天的辛苦就等于是給別人做嫁衣裳。 看到人群中的李昭時,九寧再一次慶幸自己沒來錯。 李昭微服出行,肯定不只是為了向炎延表達感激之情那么簡單,他這是打算趁這個時候當眾提起皇帝李曦,以李曦的名義獎賞炎延,這樣的話,老百姓會自然而然認為所有事情都是李曦的主意,圣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