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節
現在籌謀這些還為時尚早。 郞主要看信,半個時辰后再過來吧。 …… 牙帳內,周嘉行走到書案前,連沾滿血跡的甲衣也未脫下,直接拆信。 “哐當”幾聲,信里掉出幾枚小物件,砸在書案上,砰砰響。 周嘉行怔了怔,撿起來細看,發現是幾枚蜀中銅錢。 他捏著銅錢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沒看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沉默了一會兒后,周嘉行拿起信。 九寧寫信向來是熱情奔放的。 她自己可能沒察覺到,每次下筆洋洋灑灑,光是寫一些日?,嵥榫湍軐憹M十幾張紙。 周嘉行喜歡收她的信,即使她信里很可能說的全是其他人的事。 她用過日子的口吻絮絮叨叨告訴他每天她做了什么,侍女們又給她做什么精致的茶食,她每天練習又進步了,見了什么人,和誰贏了幾場比賽……字里行間只是閑話家常,沒有什么特別的情意。 但周嘉行卻看得很專注。 每次收到信的時候,一種非常平和、安寧的情緒溢滿他的肺腑。 捏著信紙,看著上面熟悉的字跡,他眼前依稀能浮現出九寧提筆寫字的模樣。 乖乖地坐在那里,盤著腿,姿勢有些懶散,感覺到有人在看她,立刻直起腰,擺出一副很正經的姿態,不一會兒又故態復萌。 她的字寫得很好。 聽到有人這么夸她,她肯定會非常得意,嘴角微翹,眉眼彎彎。 一邊忍不住得意洋洋,一邊又要裝出矜持模樣,眼角斜挑,纖巧的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像帶了鉤子一樣,透出幾分讓人不禁想把她抓到手心里揉一揉的得意勁兒。 以前,周嘉行只收信不回信,九寧雖然會抱怨幾句,但下一次還是按照約定寫信給他。 后來她惱了,下一次擺在他案頭的信成了空白紙張。 周嘉行沒告訴九寧,其實收到空白紙張的時候,他挺高興的。 因為她對所有人、所有事都漫不經心,看似對誰都好,其實只是不那么在意罷了。 算賬一樣,清清楚楚算明白,等什么都交割清楚了,她拍拍手就走。 唯有對待放在心上、真正親近的人,她才會流露出真實的情緒。 比如她得知他的隱瞞后的那一段時間,憤怒,逃避,和他鬧別扭,冷言冷語回擊他…… 她以為做這些會激怒他。 事實上不會。 九寧越不知所措,越別扭,周嘉行反而愈加冷靜。 只有她真的在意他了,才會冒著和他決裂的風險表達她的憤怒和不滿,而不是像之前那樣,不管他做什么,她總是笑著原諒。 周嘉行很喜歡看九寧使小性子。 甚至他很享受。 如果他再狠心一點,他還可以用其他法子逼九寧正視自己。 但是…… 他狠不下心。 在她要離開的時候,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暴戾,只想直接把人扛下馬背,扔回營地里,然后讓人日夜守著她,不分晝夜。 看她還怎么跑。 然而,她只需要用一個擁抱就徹底化解掉他心底熊熊燃燒的戾氣。 就像艷陽融化尺厚的積雪。 看似柔和。 卻讓人無法招架。 她不必開口說話,用不著絞盡腦汁撒謊騙他…… 什么都不用做,就足夠擺布他了。 哪怕她無情地嘲笑他、利用他,聯合外人來害他,他還是狠不下心。 周嘉行知道,在他答應放九寧離開的那一刻,她也察覺到這一點了。 她本該利用這一點。 但是她沒有。 從一步步算計迫使九寧離開江州周家,到強行帶她離開長安,一直到那晚月夜話別……雖然偶爾會失控,但所有事情基本在周嘉行的意料之中,沒有脫離他的掌控。 直到那晚。 一輪明月鑲嵌在夜空之中,九寧一身錦袍,立馬高處,俯視著他,眉眼含笑。 她坦然地承認自己的錯誤:二哥,以前我錯了,我確實騙了你。 然后認真地糾正他:二哥,你也做錯了,你這樣是不對的。 有時候她執拗得單純。 讓人哭笑不得,拿她沒辦法。 在她看來,喜歡一個人,就該高高興興的。 如果不高興,那一定是方式不對。 而不是像周嘉行這樣,用別扭的方式禁錮她,逼她承受他的感情。 月色如銀,幽黑得發藍的蒼穹下,冰雪連綿千里。 那一刻,周嘉行忽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他怔怔地看著九寧。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心中涌動,暖流浸潤著四肢百骸,刀尖似的風吹在臉上,一點都不冷。 他覺得心窩處有點麻,還有點癢,這種感覺讓他覺得很陌生。 心口豁然開朗。 九寧希望他尊重她。 正如她也在按照她的方式尊重他。 哪怕她知道他看似運籌帷幄、強勢不講理,實則對她束手無策。 所以,她需要和他重新認識,而不是像之前那樣帶著別的目的刻意接近他。 雖然在周嘉行看來,這些都是多此一舉。 但被九寧認真善待、而且是發自真心地尊重,理解,包容…… 云開雨霽,日出雪融。 他心中的猛虎暫時沉睡了。 …… 一隊兵士推著車經過牙帳,車輪轱轆轱轆滾過坑洼不平的地面。 聽到遙遙傳來的腳步聲,周嘉行回過神,看著手里的信。 從他開始回信后,九寧不再以空白紙張來表達她的不滿。 不過,給他銅錢是什么意思? 周嘉行低頭看信。 她的信依舊是以前的風格,說了很多瑣碎事,用語直率,就像面對面交流。 所以看她的信,總給人一種和她特別親近的感覺。 周嘉行看到最后一頁,目光有片刻的凝滯。 天寒添衣,努力加餐,勿念。 以前她寫信也會偶爾說這些關心之語,但不會特意留在信的末尾…… 放在最后,是不是為了表示強調? 周嘉行嘴角不由翹了一下。 …… 不一會兒,陳茅被叫到牙帳。 以為郞主看完信后終于收心開始處理公務,他疾步跑進牙帳,匆匆行禮,張口就道:“最近要變天……” 話還沒說完,被周嘉行抬手阻止了。 陳茅忙停下來,順著周嘉行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書案上,幾枚銅錢靜靜地躺在那兒。 “信里放這些,是什么意思?” 陳茅嘴角抽了抽。 為什么問他這個? 他有些茫然,但看周嘉行態度很認真,不敢隨意敷衍,只得皺眉思考,底氣不足地道:“許是這個寫信的人缺錢?” 周嘉行搖搖頭。 九寧不缺錢。 她曾把所有賬本交給他,鬧翻后又理直氣壯地要回去了。而且雪庭告知她身世后,肯定會把武宗留下的財寶交給她。 陳茅想了想,道:“那就是她怕收信的人缺錢?” 周嘉行沒說話,手指微曲,輕叩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