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擠得水泄不通的大道上,雪庭在幾個武僧的簇擁中艱難走著。 他頭上戴了風貌,沒穿僧袍。 九寧沒見過他穿戴俗家服飾,一開始沒認出他,還是靠著辨出那幾個武僧才意識到被圍在中間的青年公子是他。 周嘉行一頭卷發,樣貌俊朗,騎著駿馬,身后英武扈從跟隨,一看便知身份不一般。 很多出逃的人不由朝他看了過來。 他沒在意,過了一會兒,意識到他們看的是他懷里的九寧。 九寧正探出手臂朝雪庭揮手,唇邊一絲輕笑。 雪庭很快看到她,朝他們走過來。 這好像是她今晚第一次笑。 周嘉行皺眉,撥轉馬頭,輕輕一按,將懷中的九寧按進斗篷里。 斗篷寬大,風吹颯颯,他肩寬手長,而九寧很苗條,只要他抬起手臂,外人不仔細看,不會發覺他懷里藏了個人。 風太大,雪庭驅馬走了很久,聲音才傳過來:“九娘?!?/br> 九寧扒開斗篷:“叔叔?!?/br> 雪庭好像還沒習慣這個稱呼,輕輕笑了一下,朝周嘉行投去一瞥。 兩人都不動聲色,交換了一個眼神。 雪庭垂眸:“先出城,確保她安全?!?/br> “北路走不通,西路不能走,東路有埋伏,南路也被堵了?!?/br> 雪庭微微變色:“西路、南路都不能走?” 周嘉行點點頭:“皇帝會先走南路避開亂兵,然后往西入川?!?/br> 雪庭雖然是個和尚,并非不同俗務,聞言,臉色驀地變得蒼白。 皇帝出逃,走的肯定是最安全、最妥帖的路線,西逃入川,是長安面臨威脅時權貴第一個想到的出路。 但周嘉行卻說西路不能走,南路也被堵了。 誰會堵皇帝的逃生路? 不是胡人,也不是契丹——他們不可能越過李元宗的防線突然從天而降擋在皇帝往西南的路上。 只有割據一方的藩鎮。 皇帝出逃,離開長安,離開忠心耿耿的大將,他就是一塊躺在砧板上的rou。 有人想挾天子以令諸侯。 有人更大膽,準備來一個改朝換代。 不論是哪一種情況,皇帝逃出去,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要么淪為藩鎮手中的傀儡,要么……尸骨無存。 雪庭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沒有表態。 雪庭嘆息一聲。 他明白了,周嘉行不會出手救皇帝。 甚至他樂于見到皇帝遇害。 “去嵯峨山?!?/br> 周嘉行三言兩語說完情勢,撥轉馬頭。 雪庭一愣,立刻反對:“你要帶她去營地?” 周嘉行瘋了不成?! 九寧也愣住了,扭頭看周嘉行一眼。 他正垂眸看她,濃密的眼睫上凝了一片小小的雪花。 眼睫烏濃,雪花潔白。 眼神深沉。 似一望無垠的大海。 似看不見邊際的蒼穹。 里面有很多她看不懂的東西。 九寧怔怔地看著他。 那種沒來由的心虛感再次浮了上來。 周嘉行撇開視線。 “半個月之內,京畿方圓百里,全部會淪陷?!彼p聲道,“你能不能找到比我身邊更安全的地方?” 雪庭秀麗的眉微微蹙起,低頭沉思。 周嘉行沒給他思考的時間,輕叱一聲,驅馬奔下山坡。 接下來的路上,九寧一聲不吭。 雪中行路非常危險,她靠著周嘉行,倒是用不著發愁了,一直在走神。 半道上他們找到一座荒廢的邸舍休息。 懷朗清點人數,發現雪庭他們掉隊了。 周嘉行道:“等半個時辰?!?/br> 他強硬地抱九寧下馬,送她到阿山燒起的火堆旁取暖,然后不由分說扯下她的靴子。 九寧:…… 他又犯病了。 她無奈道:“現在跟著你最安全,我不會出去送死?!?/br> 昨晚想偷偷溜走是因為一時之間不想面對他,而且擔心雪庭和炎延他們?,F在跑到荒無人煙的地方,一眼望去到處是茫茫大雪,兵災人禍什么的暫且不說,在外面待上幾個時辰就可能被活活凍死,她分得清好歹,不會走。 周嘉行沉默地遞給她一碗熱酒。 她低頭摸一下腳上的綾襪,腳指頭動了動。 “我腳冷?!?/br> 周嘉行看著她的腳,腳丫子包裹得仔仔細細,形狀纖巧,微微透出一點rou色,能看到腳趾在里面不安分地扭動。 綾襪質地厚密,價值不菲。 但再好再貴的料子,也比不上皮靴防寒。 周嘉行轉身。 九寧噓口氣,這種天氣沒鞋穿真的寸步難行。 過了一會兒,周嘉行回來了。 他手里拿了雙嶄新的厚氈襪。 九寧眼皮抽了抽。 周嘉行單膝跪下,給她穿上氈襪。 這種襪子是他冬天出行必備的,很保暖。 知道她嬌氣,特意找了一雙最干凈、從來沒穿過、紋理最精細的。 火堆爆出幾聲噼啪的燃燒細響。 紅彤彤的火光映在臉上、手上,暖烘烘的。 九寧再不找周嘉行討靴子了。 慢慢飲下一碗酒,門外馬蹄響。 雪庭追了上來,說他的兩個武僧落在后面,他要留下來等,讓他們先走。 “九娘,你先跟著周嘉行?!?/br> 他避開其他人,拿出一只瓷瓶,遞給九寧。 “這里面是防身的藥丸?!?/br> 九寧接過瓷瓶。 雪庭囑咐道:“周嘉行不會傷你?!?/br> 九寧收好瓷瓶,嗯一聲:“對……他不會傷我?!?/br> 雖然這幾天發生的事太多,她腦子很亂……但她始終明白這一點,也篤定這一點。 他們出發,繼續往嵯峨山行去。 九寧終于穿上靴子了。 又趕了半日路,天將擦黑時,他們抵達營地。 大雪紛飛,營地建在一處易守難攻的地方,從外面看沒法窺其全貌。 十幾個扈從騎馬迎了出來,帶著他們走過一段彎彎繞繞、崎嶇狹窄的山路,眼前驀然開闊。 九寧知道自己不宜現身人前,老老實實攏著斗篷,沒發出一點聲響。 進了大帳,周嘉行第一件事就是脫九寧的靴子。 她幾乎麻木,盤腿坐在略顯簡陋的行軍床上,任他拿走自己的長靴,瞪著他。 如果她有腳氣,他是不是早就熏暈了? 在腦海里想象了一下周嘉行被臭暈的場景,她不由噗嗤一聲,嘴角輕翹。 梨渦皺得深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