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又問起冊封縣主的事。 阿大站在六曲屏風外,不緊不慢地道明事情的經過。 原來當初周都督離開江州的時候,冊封的事情還沒定下,慧梵禪師作為中間人,允諾朝廷這次絕不會怠慢他。 等一行人到襄州時,冊封的旨意下來,是鄉君。 周都督看到圣旨后,朝天翻了個白眼,抬腳就往回走。 傳旨的天使苦留不住,哆嗦著回去復命,朝廷趕緊頒下第二道圣旨,鄉君改為縣君。 周都督不為所動,堅決要回江州。 朝中大臣氣他坐地起價,沒有回應,料想周都督只是裝個樣子威脅他們,不會真的返回江州。 不料周都督居然真的帶著幾千親兵坐船回江州了。 大臣們氣急敗壞,這一次連下了三道圣旨,于是鄉君變縣君,縣君變珺君,珺君變縣主,最后縣主封號永壽,正二品,賜食邑。 周都督有點意猶未盡,想著不如一次到位,給孫女撈個公主當當。 周圍的幕僚嚇得心膽俱裂,好說歹說才把突發奇想的周都督給勸住了——逼著小皇帝冊封九寧為公主,這是要公然造反嗎? 九寧:…… 原來周都督上京的路上發生了這么多事,他差一點就回江州了! 想到書中李元宗和其他藩鎮之間復雜的恩怨情仇,九寧提筆給周都督寫信。 李元宗占據河東,兵馬強壯,勢力最大、風頭最盛,天下藩鎮俱都不敢動他半分,唯有周都督時不時冷不丁咬李元宗一口,李元宗恨他入骨,偏偏拿他沒辦法。 這一次李元宗奉詔入京,態度依然驕橫,得罪了很多人,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好像吃了個大虧。 周都督要時時刻刻和李元宗對著干,必定和李元宗走得近,九寧怕他被牽連。 信寫好后送到軍中,由專人傳送,最快六天就能送到京城。 接下來幾天,江州世家輪番宴請天使和護送他們南下的官員。 天使探問九寧有沒有婚配的消息傳出,江州各大世家驚覺自己眼瞎,竟然沒有早下手,如今九寧成了縣主,周家豈會看得上本地兒郎? 母親是博陵崔氏,祖父是大都督,如今又獲封縣主,江州還真沒人配得上周家小九娘。 世家們搖頭嘆息,只能安慰自己:小九娘囂張跋扈,一般人家也不敢娶。 雖說天下大亂,唐室衰微,九寧這個縣主有名無實——朝廷賜她的食邑幾百戶在藩鎮手里,藩鎮連朝廷的面子都不給,肯定不會乖乖交出那一部分稅收,但縣主就是縣主,朝廷的冊封代表正統,即使這個朝廷已經搖搖欲墜。 要不然像李元宗、周都督這樣的霸主為什么堅持要朝廷封賞官職? 為的就是一個名正言順。 有朝廷的正式任命才能理直氣壯地和別人搶地盤。 天使宣旨過后,江州豪族世家女眷一改往日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主動邀九寧赴宴,各種賞雪宴、賞梅宴的帖子雪片似的堆滿她的鏡臺。 第一場初雪過后,又接連落了幾場大雪,大江兩岸的廣闊平原白雪皚皚,四季常綠的青山翠谷也披了一層銀裝,確實是賞雪、賞梅的好時節。 這天九寧從溫暖的衾被中爬起來梳洗,隨意翻開一張帖子,匆匆掃一眼,“溫家?他們家十七郎的傷養好了嗎?” 跪坐著幫她梳理長發的侍婢們聞言吃吃笑,“還沒呢,說是要養到過年才能好?!?/br> 天使們代表長安宮廷,自矜身份,格外看重規矩,得知溫小郎直呼九寧的閨名,在一場宴席上發了幾句牢sao。 宴席上的眾人紛紛向溫家人投去幸災樂禍的一瞥。 溫家家主臉色鐵青。 溫十七郎先是被周家郎君亂拳揍了一頓,回家遭到長輩的訓斥,被罰閉門思過,幾天后又被家主叫到祠堂施家法,新傷加舊傷,屁|股開了花,這一躺少說得兩個月。 聽婢女們繪聲繪色描述溫十七郎那邊的凄風苦雨,九寧心情舒暢,早上吃了兩大碗羊rou馎饦。 用過朝食,九寧照例去箭道。 十一郎看到她,一陣錯愕:“你怎么還來???” 九寧白他一眼,“我不能來嗎?” 十一郎搖搖頭,擠開阿大、阿二,狗腿地幫她拿東遞西,跟在她身后轉來轉去,伸長胳膊扶她上馬,“今天齊家娘子請小娘子們賞梅花,五娘、八娘她們全都去了,你怎么不去?” 九寧已經揚鞭跑遠了。 自從十一郎痊愈后,便厚著臉皮時不時跑到箭道露一下臉,看九寧沒有趕他,他開始得寸進尺帶著其他堂兄弟一起來,九寧仍舊不理會他們,自己練自己的,再后來周家各房少年郎集體出現,鄭重給九寧賠不是。 雙方正式和解了。 現在箭道每天都很熱鬧。 周刺史欣慰地發現,以前最吊兒郎當的小郎君也跟打了雞血似的分外上進,拉弓拉到傷了骨頭還哭著喊著要堅持。 從騎射師父匯報的近況來看,所有人進步飛快。 周家終于有人繼承周都督的英武了! 周刺史老懷大慰,問騎射師父家中子弟怎么都開竅了。 騎射師父的回答讓他哭笑不得:“郎君們說不能輸給其他人,不然九娘就不和他們一起玩了?!?/br> 箭道的箭靶是有數目的,每次可容十幾人同時拉弓。 九寧雖然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卻一點都不怯場,面對一院子的郎君,完全不忸怩,每次都大搖大擺直接走進去,站在最中間、最顯眼的地方練。 家中郎君暗地里爭搶離她最近的那個位子,一開始他們商量著按輩分來,誰輩分高誰就可以站她旁邊,后來有人不服,要求憑實力說話。 誰表現最好,誰才有資格站在九寧身側! 于是各房郎君使出渾身解數爭取進步,十一郎在短短半個月內進步神速,他母親喜極而泣,前不久捐了一大筆香油錢給永安寺。 周刺史啼笑皆非,派人問九寧要不要重新選個練騎射的地方。 九寧道:“不必了,箭道就很好?!?/br> 她知道自己的斤兩,侍婢和護衛們每天把她夸成一朵花,就好像她筋骨奇佳,是天才中的天才,馬上能練成周都督那樣似的,其實她只是做到最基本的不偷懶而已。 和周家郎君一起練習,她可以從其他人的進步中看到自己的不足,不至于被侍婢們哄得飄飄然。 當然,還可以順便發展一下小弟,為以后逃命多鋪一條路。 江州其他世家小娘子的邀請,她高興了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宴,不高興了就不去。 總之,看心情。 天使們逗留江州期間,嘗遍江州風味,馬車塞滿了各大世家送的“土產”,準備返程。 周刺史預備豐盛宴席為官員們踐行,各大豪族前來相送,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又是一夜飲宴,燭火輝煌,鬧到天明。 為示鄭重,周家郎君全被叫到宴席上陪長安貴客們吃酒論詩,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周家引以為傲的少年才子周嘉暄,連十一郎也被拉出去濫竽充數,表演射術。 九寧這幾天開始練準頭,白天練了一下午,肩背酸軟,手臂抬都抬不起來,很早就睡下了。 睡著的時候枕的是軟枕,躺的是松軟衾被,侍婢在羅帳外點起熏香,爐火一烘,滿室馨香,連夢里也能聞到那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醒來時,身下卻硬邦邦的,又冷又硌人,渾身上下僵硬酸疼,沒有哪一處是舒服的。 九寧濃睫輕顫,張口喚銜蟬的名字,一張嘴,灌了一口冷風。 她喉嚨一陣刺疼,劇烈咳嗽幾聲,爬了起來。 沒有高床軟枕,沒有美貌婢女,沒有錦帳金鉤…… 九寧瞪大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空蕩蕩的車廂里。 這車廂還在不停移動。 馬車外傳來狂風怒吼聲,漫天風雪拍打在車窗上,車廂到處漏風,她冷得瑟瑟發抖。 車窗被幾枚長竹釘釘起來了,九寧抱緊雙臂,打了個哆嗦,伸手去掀車簾。 手臂根本抬不起來。 九寧咬牙試了試,手腳酸軟無力,不是那種勞累過后的無力——她被下藥了。 “縣主醒了?!壁s車的人聽到車廂里的動靜,掀開車簾,探進半個身子,細眉細眼,面白無須,“縣主不必驚慌,您是我家主人的客人,我們必會將您平安送達長安?!?/br> 這個男人平靜的語氣讓九寧心底發寒。 她認得他,他是天使之一,是個宦官。 原以為只是個平平無奇的閹人,沒想到竟然深藏不露,是個高手。 傳旨的隊伍中竟然藏了歹人! 車廂釘得嚴嚴實實的,卻處處漏風,刺骨的寒風刮在臉上,沒有搽滋潤的膏澤,臉凍得又疼又癢,九寧慌亂了一瞬,慢慢鎮定下來。 昨晚家中大宴賓客為天使送行,疏于防備,這伙人肯定故意灌醉周刺史和周嘉暄,就算婢女今早發現她被擄走了,家中沒人主事,未必能追上來。 他們是怎么混進傳旨隊伍的? 阿翁和這些人結仇了? 三哥能及時攔住這幫人嗎? 九寧一面飛快思考,一面大聲質問:“你們是什么人?” 男人道:“我家主人是朝中貴人,不會傷害縣主的性命。如今已經離了江州地界,周家人還沒發現縣主落到我們手上,等他們追過來也為時已晚??h主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免得吃苦頭。我們是粗人,怕情急之下傷了縣主?!?/br> 九寧冷笑,惡狠狠道:“你們不是來傳旨的!你們騙了我阿翁!等我阿翁回來,一定會抓到你們,把你們碎尸萬段!” 男人挑挑眉,淡淡道:“我們確實是奉命來江州傳旨的,只是來之前主人交代過,回去的時候務必要帶上永壽縣主,請您見識一下北國風光。都督和主人在京中來往密切,是知交好友,要是得知您也上京了,會很高興的……” 九寧怒道:“胡說,我阿翁怎么會認識你們這種宵小之徒!” 男人平靜道:“縣主到了京城就明白了?!?/br> “你和她說這么多做什么?” 一道聲音插進來,打斷男人的話。 “她這是故意套你的話!” 細眉男人皺了皺眉,放下車簾。 九寧心一沉,剛才說話的聲音很陌生,不是傳旨隊伍里的人。 這些人還有幫手。 她閉一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