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還有像十一郎那樣,摩拳擦掌,兩眼放光,等著看八卦的。 大房的事和他們無關,周百藥平時看起來比周刺史還正經,管這個管那個,現在他趕出府的兒子回來找他算賬,在其他房的郎君看來,真是喜聞樂見! 堂前一條擺滿供香的大祭桌,周刺史就盤腿坐在祭桌旁的長案上,四五個黑衣人手執彎刀圍著他,刀刃架在他脖子上。 看樣子黑衣人是以周刺史為人質。 地上跪著一個男人,披頭散發,形容狼狽,被逼跪在靈堂前,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渾身發顫。 大郎周嘉言和三郎周嘉暄擋在他身前,和一個手執長劍的少年對質,那少年正是錦緞束發的周嘉行。 他和屬下挾持周刺史、周百藥,周家郎君不敢輕易妄動,只能和他僵持著。 站在最外面的周家郎君們小聲交頭接耳,人聲嗡嗡。 “原來他就是二郎!” “二郎不是死在外面了嗎?” “沒死,這不活得好好的嘛!” “我早就懷疑他的身份了,當年都說二郎長得和我們不一樣,到底怎么不一樣沒人見過,原來就是這個樣子!” 旁邊的人嗤之以鼻,馬后炮,誰不會? 眾人怕激怒周嘉行,沒敢大聲嚷嚷,壓低嗓音小聲議論。 九寧踮起腳張望,發現那個被逼跪著的男人是自己的父親周百藥。 周嘉行手挽薄劍,冷冷看著周百藥。 怕他傷人,周嘉暄和周嘉言護在周百藥前面。 父子幾人冷冷對視。 這時,周刺史的親隨分開人群,回到周刺史面前,沒敢靠太近,抱拳道:“使君,已經交代下去了,只要您不下令,唐將軍他們絕不會無故放箭?!?/br> 周刺史雖然受制于人,仍然從容不迫,仿佛黑衣人架在他脖子上的彎刀只是個擺設,點點頭,看向周嘉行。 “二郎,所有人都到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嘉行望一眼祭臺上的長明燈。 地上跪著的周百藥忽然蹦了起來,怒視周嘉行:“逆子!你這個逆子!” 周嘉行頭也不回,手腕一翻,長劍重重敲在周百藥肩頭。 以為兒子一劍朝自己刺過來,周百藥唉喲大叫一聲,倒在地上。 “阿耶!” 周嘉暄連忙撲過去,哆嗦著檢查周百藥的肩膀,發現沒有傷口,連衣裳也沒破,松了口氣。 “你非慈父,有什么資格斥我為逆子?” 周嘉行似笑非笑,收回長劍,撫掌輕拍。 角落里鉆出兩個黑衣人,他們分開人群,兩個老婦、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款款上前,跪在周嘉行腳下,抖得篩子似的。 走廊里的九寧扭頭問身后的阿二他們,“認得他們嗎?” 阿二幾人仔細看了半晌,搖搖頭。 阿四牛生撓撓腦袋,道:“有點面熟,好像是以前在府里當差的?!?/br> 九寧皺眉。 祠堂里,周嘉行看著周百藥,“敢問郎君,當年我母親是怎么生下我的?” 這一句問出口,眾人一片嘩然,面面相覷。 周家人人都知道有異域血統的二郎是怎么來的。 昆奴和昆侖奴、新羅婢不同,是生活在極北地帶的一個部族,族中女人善歌善舞,男人驍勇善戰,不論男女都在馬背上長大,逐水草而居,過著游牧生活。多年前他們的部族被突厥部落吞并,族中男女淪為奴隸,其中一部分最后被賣至中原。 周嘉行的母親就是一名昆奴。她本是一位將軍豢養在帳中取樂的,在一次混戰中落于江州兵之手,成為周家的婢女。 據說她貌美如花,生得很妖嬈,不甘于屈居人下,趁著周百藥酒醉的時候爬上床成了好事,這才有了周嘉行。 周百藥為人方正,深恨昆奴,想把人打發出去,得知她有孕,只能暫時養著。后來昆奴生下孩子,據說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周百藥明知是自己的血脈,仍然忍不住心生厭惡,忍了幾年后,還是由著續娶的崔氏趕走母子二人。 據說自從多年前那次醉酒被昆奴趁人之危,之后周百藥再沒碰過昆奴一根手指頭。 這一段故事周家郎君幾乎個個都知道,九寧也不止一次聽馮姑她們背地里八卦過。 昆奴生下周嘉行后,知道這個兒子不討周百藥的喜歡,每天把兒子關在房里,不讓他出門丟人現眼。府里很多人只知道有一個二郎,卻沒見過人,不知道他到底長什么樣。 九寧聽馮姑碎嘴時偷偷腹誹,周嘉行膚色偏白,除了血緣天生這個原因,說不定也有小時候天天悶在屋里、沒曬足太陽的緣故。 祠堂里的人視線全都涌向周百藥,看他會怎么回答。 周百藥面色陰冷,逆子當著一群周家郎君的面拿劍指著他,他氣不打一處來,恨不能一劍斬了逆子! 他不答,周嘉行也不急,手中長劍往前一送。 旁邊的周嘉暄立刻伸手去擋。 九寧呼吸一窒,踏進祠堂,阿二、阿三忙跟上。 周嘉行目標明確,推開周嘉暄后,劍尖抵住周百藥的咽喉。 一名黑衣人上前,幫忙攔住想要上前解救父親的周嘉暄,強行把他送到周刺史身邊。 周刺史正襟危坐,慢悠悠道,“三郎,且聽二郎怎么說?!?/br> 周嘉暄一愣,心中似有所悟,眉頭緊皺。 周刺史知道他明白了,沒再說什么。 人群背后的九寧看到周嘉暄暫時沒有危險,拍了拍胸口。 她扭頭叮囑阿二和阿三:“待會兒要是亂起來,你們趕緊沖進去救我三哥。其他人先不管,救我三哥要緊?!?/br> 兩人點頭應下。 風從敞著大大門卷進堂屋,燭火劇烈晃動。 冰冷的劍鋒抵在咽喉上,周百藥肝膽俱裂,覺得自己已經血流如注,恨恨道:“你母親趁我酒醉,勾引我做了糊涂事,才有了你這個逆子!” 周嘉行輕笑,“這里是周家祠堂,郎君以君子自稱,在祖宗面前,也不愿說實話?” 他擺擺手。 那幾名跪在地上的婦人抖了一下,一個接一個開口: “奴是先夫人蔣氏的貼身婢女?!?/br> “奴也是?!?/br> “奴原來是在書房當差的?!?/br> 三人說完,嗚嗚哭著對周百藥磕頭。 周百藥神色驟變,不顧喉嚨的長劍,猛地坐起身,瞪視三人,目眥欲裂。 三個婦人不敢看他,嗚咽著道:“阿郎勿怪?!?/br> 周百藥臉色瞬間從蒼白變為青紫,片刻后又一片赤紅。 周嘉行居高臨下,俯視著自己的父親,嘴角勾了一下,淡淡道:“說,當晚到底發生了什么?!?/br> 婦人中年紀最大的那個直起身,最先開口,“那晚是盂蘭盆會,夫人帶著大郎去河邊放水燈祈福,阿郎……阿郎沒出門,黎娘給阿郎送木樨熟水,進去之后就沒出來?!?/br> 黎娘就是周嘉行母親的名字。 周嘉行問:“是我母親主動去書房的,還是你叫她去的?” 老夫人額頭著地,大聲道:“是奴讓她去的!黎娘平時在后院伺候夫人,沒有吩咐,不會去書房。奴那天崴了腳,讓她替奴當差,她就去了?!?/br> 周嘉行目光轉向另一個婦人。 那婦人連忙道:“奴跟著先夫人出門逛盂蘭盆會,夜里夫人歸家,知道黎娘……黎娘和阿郎成了事,和阿郎大吵一架,抽了黎娘幾巴掌,讓人把她關進柴房,不給她飯吃,也不給她水喝。后來阿郎給先夫人賠不是,說他不知道爬上床的是黎娘,先夫人才算了,黎娘也放出來了?!?/br> “他們吵的是什么?” 婦人答:“先夫人罵……罵黎娘是狐貍精?!?/br> 周嘉行面無表情,又或者說他所有的情緒都藏在眼底:“我母親可有反駁?” 婦人道:“黎娘當時哭著給先夫人賠罪,先夫人不想見她,連抽她幾巴掌,打得她滿嘴是血,后來就沒人聽清黎娘在喊什么……” 周嘉行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問最后一個在書房當值的婦人:“你那晚聽到什么了?” 婦人手腳發顫,低著頭道:“那晚、那晚……” 她抬頭看一眼周百藥。 周百藥面容猙獰,額前青筋根根暴起,目光似要噬人。 婦人知道自己只有說實話才能活下去,心一橫,飛快道:“那晚黎娘剛進去一會兒就跑了出來,看樣子嚇得不輕,我、我們在外面伺候的都瞧見了,沒一會兒阿郎、阿郎鐵青著臉出來,親手把她拽回去了?!?/br> 嗡嗡嗡嗡的議論聲瞬間凝滯。 祠堂安靜下來,靜得詭異。 唯有蠟燭燃燒的滋滋聲響。 沒有人說話。 沉默許久后,在一片壓抑的呼吸聲中,眾人發覺大雨不知什么停了,雨滴順著屋檐落下,敲打在石階上,滴答滴答。 在場所有人都驚得說不出話來,無數道視線再度朝周百藥看了過去。 原來當年不是黎娘主動勾引周百藥,而是周百藥自己看上美貌的黎娘了!黎娘身為奴婢,阿郎要她伺候,她當然只能順從。 昆奴身份低賤,尋常世家爺們只會養著取樂,不會真的納為妾侍。周百藥一時沖動,事后又不敢面對發妻的指責,不想落一個風流的名聲,干脆把事情推到黎娘頭上,世人自然信他的話——因為周百藥房中姬妾不多,而且為了表明自己不是好色之人,他納的幾個妾都容貌平平。 周百藥雙唇哆嗦,似乎還想為自己辯駁。 婦人沒給他機會,接著說道:“黎娘發現自己有身孕以后就不鬧了,我也勸她別和阿郎對著干……黎娘就安下心來養胎,誰知……誰知阿郎不喜歡生下來的孩子……” 說到這里,婦人停頓了很久,看周嘉行沒有反應,繼續道,“再后來先夫人去世了,崔夫人嫁了進來,對黎娘和二郎也不怎么好……” 聽到這一句,站在最外面的九寧忍不住抖了一下。 崔氏連嫡長子周嘉言的面子都不給,自然不會給黎娘母子好臉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