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九寧沒閑心和這幫一肚子風花雪月的小娘子置氣。    場中的馬球比賽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按慣例,場上的少年郎們分為兩支隊伍。    所有人都穿窄袖打球衣,腰間帛帶勒得緊緊的,襯得肩寬腿長,神采奕奕,一水朝氣蓬勃的俊俏少年。    一支隊伍頭系皂帶,偃月鞠杖纏皂繩,另一支頭系赤帶,球杖纏紅繩。    球場兩端分別豎一塊下方開孔的長板,孔中掛網囊,兩支隊伍乘快馬追逐一枚只有拳頭大小的朱漆小球,哪一方用球杖將小球擊進對方網囊中,場邊的令官就會敲鑼唱籌,一籌算領先一分。    哪方進球,支持他們的觀眾就會齊聲歡呼。    今天場中表現最亮眼的少年無疑是喬家小郎君喬南韶。    他游刃有余,手執球杖,一邊擊球,一邊在馬背上翻轉騰挪,做出各種各樣驚險的花式動作。    要多招搖有多招搖。    小娘子們提心吊膽,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生怕他摔落馬背。    喬南韶有什么大動作,小娘子們這里就是一片擔憂的吸氣聲。    五娘和八娘知道喬家這次是上門來求親的,最為緊張,非要掐著身邊婢女的手才能冷靜下來。    婢女的手被掐得青紫一片,不敢吭聲,只能生生忍著。    九寧瞥一眼那個瘦瘦小小的婢女。    婢女臉色煞白,雙手微微發顫,也不知忍了多久。    九寧不想多管閑事。    可她卻覺得手腕疼得厲害,就好像有人正在用尖利的指甲掐她一樣。    這是圣母的日常任務之一:發生在九寧眼前的事,她必須管,否則她也會感受到同樣的痛苦。    因為這些天九寧曾多次消極怠工,系統直接來了個狠招,讓她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圣母。    身為圣母,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在自己面前忍受痛苦而坐視不管?    九寧暗暗咬牙,她恨這個系統!    手腕越來越疼了。    九寧低頭整理腰上佩戴的玉環,嘩啦一甩,肩上披的綠地仙鶴錦帛掃過八娘跟前的高幾,把她的酒盞碰掉了。    酒盞落地,一聲輕響。    八娘皺眉,松開緊掐婢女的手。    隨著八娘收手的動作,九寧手腕上的疼痛感頓時不翼而飛。    她朝八娘一笑,示意剛才那個被掐手的婢女撿起酒盞,另換個新的來,重新斟滿一杯綠瑩瑩的濁酒。    婢女反應很快,放下袖子掩住傷痕累累的手腕,拾起酒盞,趁其他婢女上前斟酒,悄悄退開。    九寧朝八娘舉杯,“我的不是,驚著八姐了?!?/br>    八娘嫌九寧打擾自己看球,脫口就要罵她,可對著堂妹雪堆玉揉般的小臉,望著她那雙靈動清澈的大眼睛,不知怎么的,抱怨的話突然哽在喉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堂妹小小的、軟軟的,還香香的,輕紗下的手臂如藕節,雙頰一對梨渦,透出一種天真甜美的乖巧稚氣。    九娘的漂亮和尋常年幼小娘子的可愛童稚不一樣,她好看得奪目。    八娘忽然想起女先生教她們背香山居士的《長恨歌》,說那位險些葬送本朝江山的貴妃姿色冠代,傾國傾城。    美人小時候,應該就像九娘這樣好看吧?    八娘有種感覺,很多年后,自己垂垂老矣,可能早就忘了九娘的長相,記不清九娘到底是尖臉還是圓臉。    但她絕不會忘記被近在咫尺的九娘驚艷到的感覺。    有些人天生麗質,皎皎如明月當空,璀璨若漫天星河。    雖然江州的小娘子們都不愿和九娘玩耍,但她們不能否認九娘生得好看。    這個堂妹長大后肯定明艷不可方物。    不過拿她和禍國殃民,慘死馬嵬坡的貴妃比較,好像有點不吉利。    八娘恍惚了一瞬,轉頭繼續觀看臺下的比賽。    一定是錯覺,她剛才突然有種沖動,很想把自己平日里最喜歡的那枝雙蝶金發釵送給九娘。    那發釵她自己都舍不得戴的!    八娘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第11章 五彩縷    球場上的比賽還在繼續。    九寧看到自己的長兄周嘉言,他額前系紅色眉勒,是紅隊的隊長。    喬南韶系黑色眉勒,領黑隊。    黑隊的人每次搶到朱漆小球,都會把小球送往他的方向。    不懂球的人只看得到喬南韶大出風頭,球技高超。    可真正懂球的人都知道,今天場上球技最好最嫻熟的人,不是喬家郎君,而是那個沉默的卷發少年。    他就像是長在馬背上一樣,幾個人合圍也困不住他,傳球果斷,擊球精準,花樣層出不窮,讓人目不暇接。揮舞球杖的動作利落漂亮,充滿力量感,猶如流星趕月,氣勢如虹。而且他還能不動聲色地縱觀全局,總卡在最合適的時機巧妙地引導兩隊隊員,既能讓喬南韶大顯身手,也不會讓以周嘉言為首的周家郎君丟臉。    整場比賽,場上的少年郎們無不斗志昂揚,并不是他們真的精力充沛到用不完,也不是他們旗鼓相當難較高下,而是卷發少年一直在控制比賽節奏,讓每個人都參與進來。    就像一場精心布置的表演,酣暢淋漓,振奮人心。    看棚里的老百姓嗓子都喊啞了。    而這一切,僅僅只是卷發少年一個人的臨場發揮。    九寧那天在周都督的院子驚鴻一瞥,對這個卷發少年印象深刻,事后曾讓馮姑出去打聽。    馮姑告訴她說卷發少年名叫蘇晏,是粟特商隊里跟著薩寶跑腿的,會粟特語、波斯語、突厥語,還會說好幾種中原的方言,這次他跟隨喬南韶來江州,給喬南韶當向導之余,順便和江州本地大戶做生意。    九寧恍然大悟,難怪少年長了一頭濃密的卷發,原來是胡人。    第一次見的時候,她只看到蘇晏的側臉,今天站在高臺上,離得太遠,依舊看不清他的眉目。    不同于其他進了一球就激動得哇哇大叫的少年郎,蘇晏很安靜,偶爾他擊中一球,全場歡聲雷動,他頭也不抬,迅速回防,擋住紅隊的攻勢,就好像剛才那個球不是他送進對方網囊的。    半個時辰后,令官敲響銅鑼,宣布比賽結束。    喬南韶贏得比賽,哈哈大笑,和略有些失落的周嘉言擊掌談笑。    蘇晏勒馬跟在一邊,束發的金環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輝,幾縷汗濕的卷發貼在鬢邊,側臉線條如同刀鑿斧刻,流暢分明。    百姓們派出幾個代表,簇擁著獲勝的少年郎們往高臺的方向走。    “找使君討賞去!”    “請使君賜酒!”    球場鬧哄哄的。    周百藥找到九寧,指一指往高臺走來的喬南韶。    “那是喬家哥哥,你把這個拿去給他?!?/br>    他身后的隨從拿出一束艷麗的五彩縷遞給九寧。    那是給獲勝者的獎勵。    九寧響亮地“嗯”一聲,接過五彩縷,提著裙子走到石階前的月臺邊。    閣中的江州屬官們對周刺史的打算心知肚明,含笑看著她。    注意到這邊不同尋常的動靜,正交頭接耳、打聽場中郎君是否婚配的女眷們安靜下來。    刷的一聲,齊齊扭過頭。    滿室簪釵同時搖晃,折射的寶光晃得人眼花繚亂。    女眷們又驚又駭,又妒又恨。    喬家屬名門望族,還是一方霸主,喬南韶相貌出眾,風度翩翩,這樣的美事,給誰不好?怎么偏偏就落到崔氏的女兒頭上了!    周家就不怕喬南韶等不及九娘長大,先養一堆姬妾、別宅婦么?    就像她的母親崔氏一樣,家世再好、容貌再拔尖又怎樣?周百藥還不是在她病逝后立馬續娶了新婦?    拴不住丈夫的心,有什么好得意的?    這么一想,婦人們覺得心里舒服多了。    九寧背后沒有長眼睛,不過她能感覺到那一道道刺向自己的冰冷視線。    如果眼神能凝結成實物,她現在肯定已經被女眷們的眼刀子捅得遍體鱗傷。    五彩縷不止一束,獲勝的一方人人都有。    江洲世家全都在場,臺下是各地老百姓,這種場合,周刺史讓九寧給喬南韶送五彩縷,意圖太明顯了。    等她給喬南韶系上五彩縷,屬官們里的聰明人把話題引到兩家交情上,再說幾句吉祥的話,在場的喬家人推波助瀾,周刺史順水推舟……    親事就定下來了。    當真是一場皆大歡喜的佳話。    可惜,九寧不想當這段佳話的主角。    月臺下傳來爽朗的笑聲,喬南韶邊走邊和左右同伴說笑,察覺到閣子里詭異的沉靜,心中似有所覺,抬起頭,看到迎面走來的周家小娘子。    正是那日在周都督院子里見到的嬌蠻小娘子,頭綰雙髻,手捧五彩縷,粉面桃腮,臉頰紅撲撲的,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嬌俏伶俐。    看她向自己走來,喬南韶挑了挑眉,嘴角勾起,忍不住輕笑出聲。    涼閣里,正推杯換盞、談笑風生的周刺史和喬家人相視一笑。    河東軍勢大,李元宗狼子野心,遲早會造反。襄州、江州土地肥沃,人口稠密,又處在李元宗揮師南下的必經之路上,勢必會成為李元宗的頭一個目標,喬、周兩家必須互為倚靠,兩家順利結成同盟,對雙方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