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齊韻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胡亂想了一通,已被王傳喜帶到了乾清宮旁的偏殿,這里是嬪妃們侍寢前后等待或休息的地方。齊韻默默泛了一通惡心,依然老老實實地歇下了。王傳喜離開前,齊韻喚住了他,拜托他轉告依然等候在乾清宮外的齊祖衍,萬事平安,要他勿要擔憂,自己要在宮里多待一日,讓齊祖衍自回齊府安置。 …… 京城里最煎熬的高官或許就是安遠侯府的二公子梁禛了,安遠侯夫人崔氏攜了媒婆終于登上了齊府的門,卻被明確告知齊家暫時不能接受梁家的求娶。崔氏一聽,心中蒸騰的怒意直可焚盡那金鑾殿,這究竟是個什么世道?娶個傻子也如此困難! 在崔氏滔天怒意與窮追不舍的逼問下,謝氏慘白著老臉結結巴巴吐露出齊韻昨晚被新皇傳召入宮了,至今未回…… 崔氏如五雷轟頂,呆怔了半晌才默默起身帶走了陳媒婆。她突然無比心痛自己的傻兒子,這究竟算個什么事兒啊,被那齊韻玩了再被皇帝玩,不是明明說好了不要了的麼?咱梁府便巴巴地來撿,眼看快要吃進嘴里了,又被一把薅走! 崔氏通紅著眼回到梁府,甫一進門便扯著梁禛的耳朵一通臭罵,“你當你是撿破爛的嗎?撿了朱成翊吃剩的再撿他叔的,天底下就沒有女人了嗎?為何你就非要娶個咱娶不得的!如今可好了,一大早白白跑這么一趟,平白讓滿城的人看了個大笑話!以后誰再要我去那齊府,沒門兒!” 梁禛才從金鑾殿散朝回來,聽說齊韻半夜三更被傳喚進了宮,腦中瞬時空曠一片,他四肢無力,漫天的絕望。他狠命揉了揉麻木的臉頰仔細想了想那日陪朱銓去齊府的情況,再次肯定了并無異狀。莫非后來皇帝又私底下去過?梁禛心中不甘,重新戴上才剛脫下的大帽,飛奔出了府。 梁禛在承天門找到了獨自縮在墻角的齊振,“于飛兄,韻兒怎么回事?”梁禛奔得滿頭大汗,來不及栓馬便急吼吼地沖齊振發問。 “左都督……”齊振明顯精神不濟,昨晚一夜未睡,齊祖衍快天明了才獨自一人回了府,齊振便陪著父母二人都呆坐在花廳熬了一夜?!皩傧伦蛲碓谒X,家父突然將我喚醒,說皇帝來了口諭,讓妹子進宮……” “然后呢?”梁禛急的滿頭包,支著耳朵望著齊振。 “……然后,父親陪著妹子進宮了?!?/br> “那日我陪皇上去你們齊府后,陛下又單獨去過嗎?” “不曾來過?!?/br> “他身邊的宮人、侍衛……或女官呢?” “并無任何宮中人來過?!?/br> “韻兒為何還不回府?” “屬下哪兒知道呢?聽父親說,妹子托了王公公帶話,讓父親自個兒回府,她要在宮里多住一日?!?/br> 梁禛煩躁地撓撓頭,“韻兒住哪兒?” 齊振茫然地搖頭,梁禛擔心極了,韻兒腦子不清醒,獨自呆在宮里簡直讓人擔心死了……思慮至此梁禛猛然愣住,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心跳如擂鼓,飛身上馬穿過承天門,往禁宮奔去…… 齊韻獨坐偏殿,只望著殿門口逐漸升高的日頭發愣,剛才王公公來了,讓自己一盞茶時間后直接去乾清宮。朱銓應該是想問自己在朱成翊一案中是什么角色吧,看能不能找個把柄狠狠捏捏父親。誰不知曉父親在江浙的影響,上次揚州賑災,應是讓朱銓見到了父親的價值,平日里搜刮臣子會下不去手,如今有了自己這個把柄,再不狠狠搜刮致死,簡直對不起他朱銓只進不出的優良傳統作風! 齊韻冷哼一聲,在心里狠狠將朱銓鄙視了一番,毫無眼界的粗鄙小人,仗著手里有幾個兵,搶來皇位之后便重利輕義,極盡盤剝之能事。隨他去吧,大不了勸父親辭官歸隱,不再陪他玩了! 齊韻這樣想著心中也輕松了許多,自己只要避免被他扣上私通反賊的帽子即可,不過,看昨夜的情形,朱銓似乎也并無殺了自己的意思,那么今日應該也不會再有大礙吧…… 齊韻一面想著,一面直起身來,緩緩向乾清宮走去。 ☆、妙靜 齊韻進得乾清宮時, 朱銓正在廊下逗弄一只錦毛鸚鵡,看見齊韻進來, 便喚她過來一同賞玩。 “二meimei這幾年受苦了,顛沛流離不說還得裝瘋賣傻?!敝煦層迫蛔缘玫匾贿叾号W鵡一邊同齊韻說話。 齊韻一口噎住,“皇上說笑了……奴家……那樣……也是有原因的……” “哦?什么原因?怕朕強搶民女?”朱銓面不改色。 “……”齊韻覺得與朱銓聊天好難, 他一人便能將所有話題都聊死。 齊韻尷尬地訕笑,心道,你非要這么說倒也是可以這樣理解的。 “二meimei此時一定在心里說,不錯!你這皇帝倒還有些自知之明!”朱銓越發得意了, 竟學著齊韻的神態表演了起來…… 齊韻呆滯, 越發縮到了一旁,這朱銓一人便可以同自己說上一整日吧…… 朱銓言罷, 卻沉下了臉,他靜默一瞬,復又開口, “二meimei, 你只當我坐擁皇權, 睥睨天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可知朕如此錙銖必較卻是為何?” 齊韻不言語, 只拿眼看著他。心道,小肚雞腸不正是你歷來的性子麼? 朱銓轉身直直地看著她,“朕之今日來之不易,朕需要朕的臣工全身心為朕而戰。朕不允有人首鼠兩端, 既是為朕個人,亦是為了江山社稷。故而……朕想知曉……二meimei可愿為朕而活?” 齊韻愣怔,朱銓什么意思!可是自己猜測的那樣?就在她躑躅不定時,朱銓又開口了,“二meimei,朕不放心你們齊家,朕需要你的表態?!?/br> 齊韻偷偷瞄向朱銓,他面色無波看不出喜怒,“陛下……如若家父揚州賑災,家兄云南剿匪亦不能證明我齊家對皇上的忠誠,民女實在不知還能怎樣證明我家對皇上您的赤膽忠心了……” 朱銓輕笑一聲,只拿手撫弄那錦毛鸚鵡,“二meimei,你看這鸚哥,如若它乖乖地留在這架子上,朕便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它,如若它某日非要掙脫鐵鏈回歸藍天,就算它不會餓死郊外,也會因為它離去時朕對他的圍捕而折損羽翼,最終依然逃不出寂寂而亡的命運……” 齊韻的心砰砰砰地狂跳起來,她有些當機,這朱銓為啥就跟咱齊家卯上了,躲不了也跑不走。 看著齊韻如此猶疑不定,朱銓終于不愿再等,他伸手抬起齊韻圓潤的下巴,讓她直視自己的眼睛,“朕可以不追究你的過去,但朕非常介意你的現在,及以后——你留下,我予你全家榮華,你若不留……便請二meimei自己選擇一個忠于朕的方式離開?!?/br> 朱銓原本的打算并不是如此,他是想在確認齊韻裝傻后便殺了齊家滿門。欺瞞主上,她齊韻是活的不耐煩了,勾結逆賊,是他齊家自尋死路! 可是昨夜齊韻的驚世一吼,讓他看見了眼前這位柔弱女子不同尋常的一面。她沒有清理中的哭號,甚至沒有哀求,自己的步步緊逼竟然逼出了她非一般的才情。 她于重壓下據理力爭,高聲痛斥,更讓人訝異的是,她居然如同那七老八十的夫子一般,還能罵得引經據典,高屋建瓴!雖然在朱銓看來千罵萬罵都是蜉蝣撼樹的無力抗爭,可齊韻這意外之罵卻迸射出了英雄豪杰背水一戰的英勇、睿智與練達。 她是一個美麗聰慧又勇敢的女人,如若她能收回心思,他想留著她。 于是朱銓盯著齊韻波光瀲滟的雙眸,瞇起了眼,“我免你死罪,你付朕終身,朕以為甚是公平……二meimei覺得呢?” 齊韻的呼吸急促起來,手腳冰涼,“我免你死罪……”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都還沒說就給定了個死罪,朱銓是從何做出如此判斷的! 禛郎不會說,那么就是駱家咯……對了,因為梁禛要娶自己,駱菀青便坐不住了!是的,一定是這樣,是自己大意了!齊韻雙頰酡紅,因著激動,身體亦不自覺地微微顫動,再恨那駱菀青也不能現在沖去與她打一架,眼前這尊佛才是亟需解決的大麻煩。 她深吸一口氣,止住頜間的顫抖,緩緩跪地,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聲音,“陛下……韻兒粗鄙,不配侍奉皇帝陛下,韻兒從此愿出家為尼,青燈古佛,黃卷一生,為陛下與您的江山日夜祈禱頌吟……” 上首靜默良久,齊韻耳間只有自己那混亂的心跳聲,她繃直了酸脹欲折的腰,死死揪著自己的羅帕,她聽見朱銓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冰冷又低沉,“準!賜卿法號妙靜,著令玉禪寺出家為尼?!?/br> …… 梁禛入得禁宮,七拐八繞地終于得知齊韻住在乾清宮時,他心中是絕望的,他的胸口突突跳得發痛,獨自縮在內衛處的一間小屋內捂著胸口發怔。他想見齊韻,他有太多疑問想要問她。于是恣意妄為的左都督再次犯了軸,他直接沖去了乾清宮尋找朱銓。 朱銓正在午睡,待他悠然醒轉,便聽得王傳喜稟告說左都督梁禛已在殿外跪了快一個時辰了,問他什么事,他也不肯說,只說非見皇上不可。朱銓有些懵,上午都未有什么緊急軍務,為何自己睡了一個午覺而已便這么急了,他喚王傳喜讓梁禛趕緊進來。 梁禛進得殿內便一把撲在地上,咚咚咚的磕頭,“皇上,您不是允了下官求娶齊家姑娘了麼?為何……”后面的話他沒敢再說,只苦著一張臉,可憐巴巴地望著朱銓。 朱銓一愣,這才想起數日前自己曾說過允了梁禛求娶齊韻的話,可說過又怎樣,自己就是食言而肥了…… 朱銓有些不高興,第一次覺得梁禛為何突然如此沒眼力見兒了,自己深更半夜將齊韻召進宮定然是有原因的,自己沒主動提,他居然巴巴地來問。他扯了扯嘴角,打著哈哈,“呃,少澤啊……這齊韻犯了錯,朕將她召進宮來問詢,今日,她也認了錯,并自請前往玉禪寺出家為尼?!?/br> 朱銓看著梁禛越瞪越圓的眼睛,“齊韻欺君罔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朕已網開一面不再追究,但需保證齊家上下徹底忠誠于朕,出家為尼便是她自己所愿?!?/br> 梁禛驚愕不已,直楞楞地望著朱銓,韻兒果真還是原來的那個韻兒!他心中巨浪滔天,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他腦子轉的飛快,朱銓貌似發現了不少辛密,很顯然不會是他自個兒想出來的,自是有人告密了,至于告密者是誰,那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 梁禛懊悔不已,當初只當可以利用駱菀青給自己在云南帶來方便,沒想到如今竟成了埋伏身邊的刺頭!就在梁禛心煩意亂時,他聽見朱銓滿含歉意地同自己說,“少澤啊……朕替你說一門親,可好?” 梁禛回了魂,深深叩首,“皇上費心了,臣……暫時不想娶妻……” “噯,男兒怎能不娶妻,少澤且放心吧!朕一定給你尋一門妥帖的親事!” 梁禛對親事二字再無興趣,他馬不停蹄自禁宮又奔至齊府,被告知齊韻已被人接往玉禪寺了。 齊祖衍沒了那一晚的哀傷之色,反倒轉過頭來安慰梁禛,“左都督勿憂,雖說韻兒被迫進了佛堂,但她好歹保住了一條小命。咱們齊家也毫發無損,老朽已然十分滿意了。老朽感念左都督周全,只這親事一事實在是咱齊家的不是,老朽也是被逼無奈啊……咱齊家啥也不圖,也就圖個一家老小全都平安!” …… 齊韻要出家了,這讓京中權貴們頗有些意外。 這名傳奇的女子先是被歹人擄走長達數年,回京后,又變成了癡呆,可架不住她容顏絕世,依然被新皇相中,進宮兩日后卻又被驅離出宮,不僅如此,還被新皇勒令于玉禪寺出家了! 坊間流言四起,有說齊韻被歹人收入后院,因此回京后被新皇嫌惡,才被皇上送入寺院出家。也有說齊韻癡傻嚴重,進宮后傷了皇上,所以被送進了寺院??傊痪湓?,齊韻就是不正常了,才被皇家無情棄于玉禪寺,齊韻已然成為皇家棄婦的代名詞,聲名狼藉。 不光齊府自己終日陰云密布,安遠侯府的崔氏也不好過日子,兒子好容易想結婚了,女方卻出了如此大的幺蛾子,禛兒怕是又不會娶妻了。安遠侯夫人想到了太后,安遠侯梁勝的母親在世時,便與太后,那時還只是一名普通的妃嬪交好。安遠侯夫人崔氏甚至在想,如若托太后掌眼,替禛兒說一門親事,禛兒總不會拒絕了吧。 這樣想著,崔氏便也行動了起來,她一面積極替梁禛務色新的京城閨秀,一面向宮里遞了折子,她要去給太后請安。 真是過河遇上了擺渡的,那邊駱菀青才對蔣太后表達過了對梁禛的愛慕,這邊崔氏便尋上了門。蔣太后前所未有的熱情接待了崔氏,并將自己最愛的外侄孫女駱菀青推薦給了崔氏。 崔氏受寵若驚,要知道駱璋可是豫國公爺,首席大學士,能得此佳婦,完全是梁家之幸??!崔氏當即便表示了對這樁婚事的十二萬分滿意,蔣太后放心下來,向崔氏保障,會在兩日內向皇上提及此事,讓皇上賜婚,給梁家以無上的榮光。 崔氏喜孜孜地回了府,她壓根沒想過自己今日如此的草率決定會給梁禛帶來什么,又會給梁府帶來什么。 …… 玉禪寺寮房內。 謝氏拉著女兒的手,抹了半天的眼淚了,齊韻看得煩了,忍不住終于開口。 “娘,您哭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死了,不就出家嗎?犯得著哭成這樣?” “韻兒……娘的心里難受,眼看回了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過日子,你也尋得了夫家???,可誰知道……誰知道會這樣??!” 謝氏抽抽嗒嗒,抬起金魚般的眼睛,“早知道你腦子沒毛病,便讓振兒送你去金陵……你知道麼,你爹就打算送你去金陵的。誰知道尋得你后,卻沒法與你溝通,都當你傻了,瞎打誤撞的,又給送回來京城。這下可好了,你就等著孤獨終老吧……我可憐的女兒喂……!” 好容易止住哭聲的謝氏,羅帕往額頭一拍,凄慘的哭號復又響起。 齊韻無語,腦袋被震得一片空白,她望著涕泗橫流的母親開始走神。自己可是深得母親真傳啊,禛郎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自己,心里只怕也是這般崩潰的…… 待得回神,齊韻拍拍自己光溜溜的腦袋,自嘲地一笑,自己都這樣了,還胡思亂想作甚,抬頭再看看自己的母親早已哭倒在了自己肩上。 “娘,咱歇歇吧。該用晚膳了,今日便陪女兒用一餐素齋吧……” ☆、慈父 齊韻看著自己光溜溜的腦袋也忍不住一陣一陣喟嘆, 自己這輩子的老年生活就要自此開始了吧。 朱銓雷厲風行,許是怕自己反悔使詐, 下旨當天便派人將自己送到了京郊的玉禪寺,連自己的行李都是第二日由母親送來寺院的。 剛至玉禪寺,住持玄音師太便迫不及待地替自己舉行了剃度儀式, 齊韻看看房內寡淡的擺設,和自己孤零零的幾個大包袱,再看看銅鏡中面目全非的自己,沒來由的有些心痛, 自己顛沛了這么多年, 什么都沒得到,反而還丟了這滿頭的青絲…… 不過轉念一想, 自己在云南時便想過出家的事,自己再嫁給梁禛也甚是對不住他。細細想來自己除了充分利用了他對自己的感情,為朱成翊謀利外, 還的確沒有真正為他做過什么事。這樣想著, 心里也舒服了許多, 齊韻這樣想著,便要脫下身上的素衣歇息一會,卻聽見外間喀噠一聲響——有人進屋了。 齊韻起身來到外間, 張口就要說話,卻愣住了,突然想起自己的光頭,羞紅了臉, 轉身就要回去找帽子。 梁禛看著頭頂光溜溜齊韻也禁不住呆滯了一瞬,見她轉身又一個箭步沖上前捉住了她的手。 “韻兒……”因著激動,他一把摟緊她的腰,將她緊緊箍在懷里。 “就知道你沒事……我就知道你沒事的……為何騙我如此之久……”梁禛語無倫次,他突然發現因為齊韻沒有摔傻,自己原來應該是如此激動。 齊韻喉間梗塞,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韻兒怕你因我而獲罪,又不想被送進宮……可我還是失敗了,還是被他發現了。那晚……他逼我……我,我實在繃不下去了……” 梁禛并不介意她裝傻失敗,他心中只有nongnong的痛惜,“我的傻韻兒,傻韻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