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朱成翊與齊韻終究未能逃脫駱璋的追捕, 為何獨獨不提梁禛,是因為亂軍中梁禛的行為早已違背“追捕”這一詞的基本含義, 他對“捕”字毫無興趣,“追”字倒能勉強算得上。 朱成翊將齊韻擋在身后,面前是金戈鐵馬, 飛揚的旌旗上寫著碩大的“劉”。 這是駱璋的一員參將,當他意識到他終于覓得天底下最有價值的逃犯時,巨大的狂喜幾乎讓他拿不穩手中的刀。眼前出現的是成山的金,和駱璋諂媚的笑…… 朱成翊凜然迎風立在山頂, 身后已然沒了退路, 那是一面懸崖。 “韻兒姑姑,你來同他說, 你與我毫無血緣關系,是被我擄來的,他應該不會為難于你?!?/br> 齊韻沒有再哭泣, 她默默地自身后抱緊朱成翊的腰, “翊哥兒……莫怕, 姑姑陪著你?!?/br> “姑姑……” “翊哥兒,人生本就充滿悲苦,你是太祖皇帝的驕傲, 咱們不怕失敗,就怕一生庸碌!翊哥兒,你沒有敗給朱銓,你只是沒有勝在皇位而已……你是韻兒心中永遠的主上!” 朱成翊沉默了, 他望著眼前的軍陣,不再說話。這是朱家的軍隊……卻對著朱成翊舉起了勁弩。 朱成翊握緊齊韻伸至自己前胸的手腕,一個旋轉,將齊韻甩至身前,左肩的傷口滲出了血,卻感覺不到疼。他的左手一松,放開齊韻的手腕,腳下后退兩步,跨至崖邊,一個縱身,躍下了懸崖。 廣袖飛揚,齊韻抓住了一片袖尾,滑膩的杭綢細布上有朱成翊的體溫,像他幼時的臉。 齊韻舍不得放手,她從來不曾讓他獨自面對困頓,從小時起,齊韻便看出來了,他其實并沒有他自己以為的那般堅強…… 梁禛要瘋狂了,他血紅著眼,從山腰沖到山頂,再從山頂回到山腰,再回到山頂……不知道犁了多少遍,直到他看見前方的劉春下令部眾舉起了勁弩…… 梁禛的心快要從喉間跳出,他死命地抽打胯下的大宛黑馬,黑馬亦發了狂,也不知嘶鳴,只撒開四蹄就像快要起飛的鷹。 追風逐電間,他看見齊韻捉住了朱成翊的袖角,像兩只翩躚的蝴蝶,二人的衣袍交織著,躍下了懸崖…… 像一支離弦的箭,梁禛策馬斜刺刺插入劉春陣前。沒有勒馬,沒有呼號,梁禛將自己變成了一支靜默的箭射下了懸崖…… 劉春驚呆了,他甚至沒有看清楚是誰,看那銀鎧,似乎不是逃犯的侍衛。 馮鈺嚇傻了,他幾乎以為自己跟錯了人,那個和馬一起跳崖的是真的梁禛?馮鈺連滾帶爬奔至崖邊,他望向崖底,只有縈繞的白霧,呼嘯的山風…… 他還是有點懵,只想回到山腰,重新再走一遍,自己一定是沒看清楚,或許可以重來一次看個明白? 梁禛被憤怒燒暈了頭,是的,是焚天的憤怒!沒有我的允許,居然自己隨了他人陪葬!我定要將你自墳里扒出來問個明白!心中怒火滔天,腦中卻清明無比,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飛爪,在腰間纏繞兩圈后,左手握住長長的引繩,盤個套馬結,運氣凝神,對準前方急速下落的天青色與煙紫色身影,狠狠拋去…… 引繩緊繃,梁禛只手握緊飛爪,朝向眩目的崖壁狠狠砸去。 凌厲的玄鐵與堅崖摩擦,生起點點火花。一陣移山倒海后,三人的下滑速度終于減緩,飛爪卡入了一絲崖縫。許是磨太久,飛爪的堅度已至極限,爪尖開始變形。 梁禛滿頭大汗,銀鎧被磨掉了一塊,雙手的虎口被震得生疼,他看看就要使命完成的飛爪,一個用力將捆綁二人的引繩叼至口中,騰出一只手取下靴間的匕首,在陡峭的崖壁上開鑿起三人的重生之路…… …… 朱成翊悠悠醒轉,四周昏昏暗暗看不清晰,他使勁甩甩頭看見眼前不遠處一盞垂死掙扎的油燈。這只是一個破廟,西北角的房頂豁了一個大口子,冷風呼呼直往里灌,吹得廟內殘破的布幔如群魔亂舞般攪動起嗆鼻的塵埃。 梁禛著銀鎧帶金冠端坐燈前,如恣睢的羅剎,目光冷冽如狼,如此蕭索的場景生生被梁禛坐出了三尺廟堂的氣勢。 朱成翊有點懵,記得自己跳了崖,看這情形似乎也不像是閻王殿,燈前坐的分明是梁禛……還是那閻王原本就是梁禛般的臉? “想什么呢?”空中蕩起梁禛毫無溫度的聲音,朱成翊陷入閻王魔咒無法自拔,他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臉,火辣辣的疼,冷風吹來還挺冷! “是我救了你!本都督戰天斗地四個時辰將你從閻王手里搶了回來……”梁禛直起了身,立在燈前,拿眼瞪著癡傻的朱成翊。 “如若你還沒被摔傻,是否應該對我說聲多謝?” 朱成翊的心沉到了谷底,居然沒死成! 這梁禛是有多恨自己,連怎么死都不讓自己選!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梁禛想讓自己怎么死便讓他定吧,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這樣想著,初時心中泛起的激憤也蕩然無存,能順利地死去就是一種解脫,累了這么久,自己終于可以休息了…… “朱銓英明,派來少澤兄捉我,翊技不如人,輸的心服口服,左都督快動手吧?!闭f完朱成翊重重的吐出一口氣,干脆地閉上了眼睛。 “誰告訴你我來便一定是要殺你的?”上首的羅剎開了口,氣勢逼人,連油燈都被逼得再度暗淡了幾分,燈下的眉眼更加模糊了。 “朱銓改主意了?捉我還有何用?他登基那日我不就已經死了麼,我真好奇我還能有什么可再度被利用的?” 梁禛不耐煩地打斷了朱成翊的話,“大公子,看在韻兒的份上我出生入死搶回了你的小命好讓你此刻能在我面前冷嘲熱諷。如今,梁某想請問大公子可否看在我給您留著小命的份上好好與我說完你應該說的話?” 朱成翊閉上了嘴,也閉上了眼,他悲哀地想,這人渣居然還有臉提起姑姑,可嘆自己日后再也無法照顧她了…… 梁禛見狀,也不生氣,只噗嗤一笑,“臭小子還一副癡情種子的模樣做甚,你知道此生我最恨的人是誰嗎?便是你,朱成翊!是你讓我從北到南從東到西跑遍了整個中原,我厭惡無休無止的追逐,尤其厭惡無休無止的追逐擄走我女人的人,對這樣的人我從來不會讓他帶著我的女人活過三個月。 可你卻是不同的,耗時三年,終于捉到了你……且不說皇上如何看待你,光說我倆的恩怨便夠你死上一百次了! 你利用韻兒的善良,變著法地示弱,如同一個斷不了奶的大奶嬰,你讓她一個閨閣女子下龍潭入虎xue,一次次為你擋住追兵,讓你躲避至了云南。你覬覦韻兒多年,以怨報德,耍盡手段將她困于身邊,只為滿足你無恥卑鄙的私欲!” 梁禛踱步來到朱成翊身邊,蹲下身,一把揪住朱成翊的衣領,湊近他耳邊,咬牙切齒。 “告訴我,你到底欠了她多少次死罪?” 朱成翊臉色鐵青,他睜開眼,望向梁禛,雙唇哆嗦,“你……你……” “大奶嬰看來是一輩子斷不了奶了,連話都沒學會說?!?/br> 梁禛松開緊抓朱成翊衣領的手,刷的一聲抽出腰間的云頭鋼刀,擱在朱成翊肩頭,森森寒鐵錚鳴,沁骨的寒意透過肌膚深入骨髓。 “你可知我有多想殺了你嗎……”梁禛咬牙切齒,目露兇光。 “不是我不能殺你,而是——我不屑殺你,你已經一無所有了,你的姑姑為了保護柔弱的你不惜拋家棄友,離經叛道,你便如她心中的奶娃娃,無辜又柔軟。我若殺了你,你便成了她心頭永恒的白月光,清冷又純凈。 我是不會給你這種大好機會的,你得活在這個世界上,用你那無知又遲頓的頭腦回憶著你過往的種種是有多么的不堪,你得睜開你那虛偽又陰暗的雙眼看著,你愛的人是如何愛著別人。你是個懦夫,朱成翊,你的失敗從來都是咎由自取,躲在女人懷里的大奶嬰!” 眼前刀光一閃,一縷烏發散落,梁禛手提大刀直起了身,手中握著朱成翊的頭發,胡亂用塊破布包了包。 “這縷頭發留給你姑姑做個念想,你已看破塵緣,斬斷情絲遠走他鄉了。此刀沒能割在你脖子上,讓本官手癢得緊,趁本官還沒反悔,麻溜的快滾!” 梁禛不能殺朱成翊,不光是為了齊韻,亦是為了安媞,安媞向自己告發了朱成翊與齊韻,向梁禛提出的交換對價便是——留下朱成翊的命。梁禛不是沒有為安媞感到過不值,但既然是當事人心甘情愿的,自己也不好多再說什么。 朱成翊哆嗦著唇,眼中有恨,目眥欲裂,不顧左肩刺骨的箭傷,他噌地起身,左腿又傳來一陣劇痛,許是跳下高崖時又撞傷了腿。他顧不得痛,踉蹌幾步直起身子,抄起身旁地上的一截木棍,指向梁禛。 “梁小賊,我本九五之尊,你小小錦衣衛職責為何,別說你不知曉!你不僅悖逆君主,還認賊作父,助紂為虐,你有何立場指責我的不是?若說帝位之爭而等螻蟻做不得自己的主,我虛懷若谷也不再癡纏。只說韻兒姑姑,她與我一同長大,說是青梅竹馬亦不為過,她本就與我同行,反倒是是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無恥登徒子!數次將她強納為妾,你可有問過姑姑她是否愿意? 姑姑送我至云南,我感恩荷德,銘記在心,至于我與姑姑如何相處,那是我們二人之間的事,輪不到你這攀龍附鳳的無德小兒前來置喙!我知你恨我奪了你的妾侍,我將姑姑禁錮在了車里,可我對姑姑的心昭彰日月,唯愿能與她攜手終老,永不相負,只恨我無力再保她平安。我生不能手刃仇敵,辜負了太祖爺爺重托,早已無顏再茍活于人世,今日死在你手,亦要化作厲鬼,伴在你左右,日夜詛咒于你!” 言罷,朱成翊用無傷的右手持木棍,耷拉著左腿奮力向梁禛撲去,梁禛凜然,也不躲閃,只拿刀柄一格,朱成翊便連人帶棍撲倒一側。他并不氣餒,用木棍支起上身勉力站直,嘶吼著又向梁禛撲來。 梁禛再也不耐煩,扔掉刀柄,只手扯過木棍,將朱成翊扯入自己身側,揪著他的領口將他豎直,湊近朱成翊的臉。 “朱成翊,你以為不怕死的便是豪杰?不敢活的懦夫也不怕死。你的命是韻兒向我求來的,我答應過她不會取你狗頭,便不能食言,你若非要尋死覓活請等我帶韻兒走了再死,勿要讓才拼死救過你的我難以交差!” 說完,梁禛右手一松,朱成翊便軟啪啪地脫力癱倒在地。 朱成翊呆坐在地,大夢初醒般恍然望向梁禛,“韻兒姑姑在哪兒?她可有受傷?” 梁禛面無表情,“跳下高崖時,她扯住了你的手,你便箍住了她的腰,你將他置于身下,一路山石枝蔓磕蹭,她便被你砸暈了,此時尚未醒轉。你果然是朱家的好兒郎,連死都不忘將恩人捉來墊背?!?/br> 朱成翊一口氣噎住,四處張望,見到神龕后一扇小門虛掩著,內里有火光閃動,二話不說,拖起左腿便要往小門而去。梁禛邁開大步攔住他的去路。 “你不能進去?!?/br> “我只是想看看她好不好?!?/br> “她是我的妻子,未經我允許,你不能隨便看?!?/br> “……” “你不是有駱家姑娘了麼?難道駱家那位還是做妾?” 梁禛乜斜著眼看向朱成翊,“齊大人官復原職了,雖說不再是首輔,但依舊身居內閣,內閣大臣的女兒自然不能做妾。至于駱家姑娘,你一大男人,什么時候也變得如此八婆,道聽途說的東西也能相信?” 朱成翊低頭,沉默良久,終于自嘲地笑,“梁大人果然深謀遠慮,翊自嘆弗如,只是你要肅王叔允你娶了韻兒姑姑只怕是不容易,翊在此便先預祝左都督早日得償所愿…… 我無權再叨擾韻兒姑姑,只希望姑姑一生平安,待得姑姑醒轉,煩請左都督替我轉告姑姑,翊對姑姑從無加害之意,以往多有怠慢之處,望姑姑見諒?!?/br> 言罷,朱成翊拖著傷腿,顫巍巍地跪下,朝向木門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他眼眸低垂,掩住盈滿雙睫的淚水,他牙關緊咬卻嘴角含笑。 姑姑,翊心悅你,從咱們倆的幼時到現在,翊會愛你——在我的每一次呼吸之中,直至永遠。 透過迷蒙的淚眼,朱成翊看進微光閃動的門縫,光影綽綽,像是姑姑帶笑的明眸。他死死盯著那束光,一眼萬年…… 作者有話要說: 乃們知道嗎?橘柑寫這幾章時非常同情翊,以至于留下了他的命。 太慘了,簡直慘不忍睹! 至于梁禛救韻兒的方式,這里充分發揮了作者的想象力,橘柑沒有去研究過一個鐵爪子的最大承受力的多少,畢竟這只是橘柑心中的故事,這樣的救援方式是為梁禛而生的~~ ☆、黃粱一夢 梁禛帶著齊韻在谷底等了一整夜, 等來了齊振。 “我以為你尋不到這里來,便要帶著你妹子留在這山谷底做對兒山民算了?!绷憾G扯著一大枝椏的山桃, 望著滿身是泥的齊振,冷冷地說。 齊振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指了指身后同樣狼狽不堪的十余名部下, “左都督,這里太難找了,我們爬了好久才得以進來……” “唔,來了便好, 不管怎樣你比馮鈺還是快一些?!绷憾G將碩果累累的桃枝往齊振面前一扔。 “用點吧, 我爬去那邊崖壁上摘的,吃完你便帶你妹子出去。你親自照看她, 勿要假手他人……”說完又用食指點了點齊振,“記住了?” 齊振爬了一夜的泥地,餓得狠了, 也不客氣, 扯過枝椏便吃了起來, 嘴里胡亂應著,“知道了……” 齊韻側身躺在鋪滿干草的巖石上,一動不動, 身上搭著一件梁禛的大紅披風。 吃完桃子的齊振訝異地望著眼前昏睡不醒的齊韻,“左都督……我妹子怎么了?” “你妹子許是磕到了頭,一直昏迷不醒……”梁禛也是一臉愁容,若是像晴初那般醒來便忘了前事, 自己怕是比不過皇帝陛下了。 “我妹子是從崖頂上掉下來的?!”齊振驚愕。 “……唔,差不多……不過掉到一半時又被我接住了?!?/br> 齊振驚得合不攏嘴,他瞪圓了眼睛,手足無措地瞅著齊韻的身體,“也不知哪兒摔壞沒有,待會兒可別又折了……” “哪兒都沒有折,我都細細看過了……”梁禛猛然止住,望著齊振愣怔的臉,又重新措辭。 “呃……不……我都細細摸過……”梁禛嘎然閉緊了嘴,拒絕再發言。 齊振滿眼的不可思議,不過他很快恢復了正常,為了解傷患做必要的檢查本就無可厚非。 “謝左都督救了我妹子?!?/br> 齊振恭恭敬敬對梁禛一揖,便躬身就要將齊韻抱起,被梁禛一把止住,“且慢!她背上有傷,你不可碰到她的背,沒見到我將她側身放著麼……” 齊振啞然,告訴自己不要多問,掀開齊韻身上的披風,蹲下身就想把齊韻放自己背上背著走。猛然發現齊韻的腰上有點古怪,伸手一扯,腰間的系帶竟悉數散開。 梁禛伸手一把提住松散的襖裙,朝齊振瞪圓了眼,“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