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午逸夫人請講?!?/br> 安緹的小臉愈發蒼白,“車里土司罪孽深重,其罪當誅……”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低如蚊蚋,“然……終究是民婦生父……” 她倏然跪下,“民婦今日亦是替父自首,望大人看在安緹的份上,在皇上面前遮掩一二,判他個主動告罪,幡然悔悟。如今車里亦和樂升平,既然家父已然懸崖勒馬、迷途知返,望皇上與大人留老父親一條活路……” 駱璋心內沉痛,“午逸夫人……可曾勸說過乃父?” “無論民婦是否勸說過家父,他的愿望亦在此刻已然破滅,我想大人您定不會久拖不決……車里的天已經變了,車里并未因家父內心如何遭受更大的損失,不是麼?大人……” 駱璋動容,他俯身輕輕扶起安緹,“午逸夫人勿憂,本官以頭頂烏紗帽作保,定不負夫人你的囑托!午逸夫人保重!” …… 翌日,朱成翊睜眼不久果然見到了風塵仆仆的吳懷斌,他恭謹地放置好馬蹬,馬車門簾掀起,露出安緹愈發蒼白的臉。她在婢女們攙扶下來到朱成翊身邊,神情冷淡又疏離。 朱成翊正忙著向吳懷斌了解土司府的近況,見自己的妻子安緹向自己道個萬福后立在一眾侍衛后,也懶得再招呼她,反正她乖乖跟來了就行,至于她心里怎么想的,這并不在朱成翊的思考范圍內。 當朱成翊得知駱璋在吳懷斌離開后也離開了土司府,他心中警鈴大作,好歹也是做過皇帝的人,時下官員的辦案模式和行為暗示他還是很清楚的。只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風聲,思罕圓滑,按說不應如此快便露了餡。 “駱璋離開前一日做了什么?” “回大公子,他同平日一樣,看了卷宗,昨日,他問詢了勐??h令與勐臘村的里正?!?/br> “只見了勐??h令與里正?” “是的!” 朱成翊默然,思罕許是危險了,此時再追究是否有人告密已然毫無意義,無論如何不能再等了,最好現在就走,也別再等晚上了。朱成翊這樣想著便安排起來,安緹未能進得濯莊喝一口水便又被朱成翊塞進了馬車,濯莊的車馬行李早已收拾妥帖,大家便就這樣繼續出發吧! 不得不說朱成翊有著敏銳的政治觸角,不愧為太祖皇帝最為得意的嫡孫,不過五六日,車里土司府便風云突變。數日前才離開的云南巡撫駱璋突然折返,與他同來的還有云南都指揮使,并數千精兵。 他們將車里土司府圍了個嚴嚴實實,土司府內人員,上至各房主子,下至侍衛、伙伕、婢仆一律收押,土司府所有財物一律封存。諾大的土司府一片哀鴻,思罕縮在土司府的一處暗室,身邊擠著幾名小廝,懷中抱著大小各異的包袱,一個個面色死灰,皆兀自瑟瑟發抖。他想不明白駱璋是從何處發現自己的罪證的,朱成翊并未告發單納信,車里邊境屠漢案,駱璋亦無更多證據。都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莫非真是上天長了眼? …… 暮色沉沉,崎嶇的山路上走來一隊人馬,他們朝老撾國邊境靠近,行進速度卻并不快,因其中一匹馬的身后拖著一輛板車,板車上堆著干草??拷黄瑯淞謺r隊伍停下了,開始搭營建帳,預備就地休整。 不多時,自前方的小路上飛奔一騎,直撲隊伍而來。這是一名小校,他直直來到一名廣顙長髯的異族男子跟前,跪地相稟,“白音統領,前方兩里地附近有隊伍集結?!?/br> “是老撾人還是漢人?” “回統領,是漢人?!?/br> 白音眉頭緊鎖,不好,多半是梁禛的人,定是他獨闖濯莊時便布置在此的人馬。白音思慮片刻,“對方共多少人馬?” “看營帳的數量該是有千余人?!?/br> 白音轉頭看看自己身后這一小隊人馬并一架大板車,擺擺手,“咱們撤?!?/br> 白音原路返回,很快,他便遇到了同樣倉惶的朱成翊。白音再一次感到為難,老撾國去不成了,土司府不日定會有異動,雖不知土司府到底發生了什么,但此時一旦有異動定然得往最壞的地步打算。 “大公子,咱們眼看就要陷入前后夾擊的被動局面,如今便只能往孟艮府而去了?!?/br> 朱成翊聽得此言也滿面哀戚,“白音,密切關注土司府動向,喚吳懷起視情況,如若思罕保不得,便立時誅殺?!彼嗳嘧约喊l脹的額角,“咱們盡快趕往羅喀山!” 一行人趁著暗夜向西趕,磔磔馬車聲在暗夜中似乎更響了,直如輾在朱成翊的心上,讓人彷徨,讓人不安。 在回程的路上,路過濯莊,見莊內濃煙滾滾,朱成翊垂下眼,心中傷感,卻并不意外。這是自己親手搭建的莊子,被梁禛一把火燒個精光,老天果然是不放過我的,凡是我擁有的,凡是我想要的,統統都將給我一一奪走! 心中窒悶越來越濃,他有些后悔放任梁禛逃走,自己就該不顧姑姑反對,狠下心腸全力追殺梁禛。當初自己就是不夠狠,沒能全力絞滅四皇叔的羽翼,才會落得如今這田地,如今又犯了一遍心軟的錯,將自己逼入如此絕境…… ☆、恩義 不知道過了多久, 齊韻又醒了過來,這幾日朱成翊寸步不離地看著她, 齊韻除了吃、發呆,便是睡。每日總會有不同的東西會導致自己昏睡不醒,不用再問, 現在定然又是夜晚。 “韻兒姑姑醒啦!睡太久不舒服,翊給你揉揉?!毖矍俺霈F朱成翊放大的笑臉,說話間一雙白皙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揉捏捶打, 不輕不重地落在齊韻的肩上、腰上和腿上。 齊韻只覺深深的惆悵, 她不想理朱成翊,但他現在正在逃命, 這一路都是馬車,自己與他整日整夜都待在同一輛車上,不想看見都不行。 她想狠狠地斥責朱成翊, 但他現在正在逃命, 他也很難, 這一次不光有梁禛,還多了一個駱璋,自己就算想對梁禛故技重施都不能夠了。自己就算負了梁禛也不能往他背后插刀, 讓他為難。 于是齊韻只能抬手揮開朱成翊的手,“翊哥兒歇會兒吧,天色不早了吧,你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地保護你自己?!?/br> 朱成翊有些尷尬地干咳兩聲, “姑姑勿憂,白日里無事時,我也會歇一會兒?!?/br> 齊韻無言,這朱成翊為了防止她使詐逃跑,白日里都施藥將她迷暈,只允她在夜里醒來。為了她的身體,夜里會有專人負責齊韻的膳食,讓她在夜里的起居也如同白日里一樣。畢竟夜晚四處伸手不見五指的,就算敞開門讓齊韻跑,她也不能夠了。 “翊哥兒,安緹呢?”既然不能跑,便借此機會關心一下朱成翊的事吧,如今朱成翊許多事瞞她瞞得挺緊,想給他提點意見都不能了。 “韻兒姑姑可真是愛cao心,安緹我帶著呢,她的馬車就跟在在咱們馬車后面?!?/br> 安緹也不知怎么了,以往時刻不忘來糾纏自己,不過分隔了月余,她便突然迷上了念經,連話也懶得同自己說了。不過朱成翊一點也不難過,他反而覺得輕松極了,只希望安緹能永遠這樣保持下去。 “……翊哥兒,你帶如此多女眷,怎么跑得快?還有,你這是往哪兒走呢?”齊韻皺眉。 “不帶不行啊,安緹是我妻子,不帶,你又該說我了?!敝斐神匆荒槦o辜。 “是么?”齊韻瞟他一眼,“若真如此,倒是個難得的好消息?!?/br> 朱成翊涎著臉擠到她身邊坐下,“姑姑勿憂,你的翊哥兒跑得可快了,那駱璋應是還沒來得及出發呢?!?/br> “駱璋還未發現?”齊韻驚異。 “他許是聽到些什么,前幾日,突然離開了土司府?!?/br> 齊韻頷首,“那么便只有梁少澤在追你咯?!?/br> 朱成翊面色不虞,輕輕點頭。 “既如此,翊哥兒便莫怕了,他不會拿你?!?/br> 聽得此言,朱成翊明顯有些激動,“韻兒姑姑,你就這么篤定他不會殺了我?” 朱成翊雙目赤紅,“莫非你想勸我去向他求助?姑姑,你被那梁禛灌了什么迷魂湯,你知道你現在說的話是有多可笑麼?” 齊韻見他激動,想要開口,被朱成翊抬手止住,“咱們的濯莊沒了,被你的好郎君一把火燒了!咱們想逃去老撾國,也被你的好郎君截了回來,如今咱們只能去往孟艮府,經由那里去往驃國(緬甸),還不知能不能活著穿過孟艮府呢!” 他一把抓緊齊韻的肩,神情憤怒,“他若不想殺我,何故如此!” 齊韻也生氣了,“你為何將我迷暈!如若白日里我醒著,定然能讓梁禛放你順利出車里!” 她瞪圓鳳目,目光炯炯,“你當梁禛孤身入你濯莊只是為了逞英雄?他若要殺你,還需得等他失敗后才派兵燒莊子麼?” “哼!你怎么讓他放我出車里,就是將你自己送予他麼?就算他能為了你一個女人就要做出抗旨不遵,欺上瞞下的無腦事,我也不允你就此隨了他!”朱成翊氣極,狠狠地瞪著齊韻。 一陣激動后,齊韻也安靜了下來。朱成翊敵視梁禛是必然,雖然梁禛被迫屈服于自己的壓力,生出了放過朱成翊之意,但要朱成翊承了梁禛的情卻是不可能的。 或許只有自己主動出擊,才能替朱成翊去完成了。齊韻重重的靠向馬車壁,低著頭,默默地想。 天色漸亮,朱成翊出了馬車換乘馬匹與人議事,白音掀開馬車門簾兒遞進來一碗果脯粥,“齊姑娘,請用早膳?!?/br> “白音統領,翊哥兒坐失良機,自斷前路,你便呆呆的看著,也不提醒提醒他?”齊韻饑腸轆轆,卻只低頭看向面前的果脯粥,微微皺了皺眉。 “齊姑娘……”白音愕然。 “白音統領,可否容我與你細說?” “齊姑娘請講,屬下就在馬車旁?!?/br> 齊韻嘆了一口氣,“白音統領,梁禛孤身入莊,你怎么看?” “回齊姑娘,許是他想就此偷出你,神不知鬼不覺……” “然后呢?” “……” 白音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然后路歸路,橋歸橋,大家各自安好?!饼R韻挑眉,“你說是麼?” 白音默然。 “我不是想就已經過去的事再指責什么,我只想告訴大人你,梁禛只是為了我才追堵翊哥兒,才讓你我還能如此悠閑地說話。如若等到駱璋出馬……白音統領,我想你是知曉的,如若駱璋出馬必是千軍萬馬,地動山搖!” 齊韻的平靜的聲音自馬車中傳出,白音眉頭緊鎖,神情愈來愈嚴肅。半晌,他低頭靠近馬車門,“姑娘想屬下如何做?” “替我偷偷倒掉此粥……” …… 朱成翊很快到了羅喀山腳,因日夜兼程,從未休整,今日傍晚,朱成翊便率部扎營在了山腳,大家好好休整,待明日天明再越過羅喀山。 大家安頓好后,朱成翊又給安緹送了一碗多余的松茸粥,安緹許是趕路累了,今晚沒吃東西,自己作為丈夫總得要表示必要的關心才對。 齊韻躺在大帳內“睡得正酣”,因為按朱成翊的藥效,此時自己“還未醒來”。齊韻聽見帳外傳來白音的輕呼。 “大公子?!?/br> “嗯……”身后傳來朱成翊窸窸窣窣起身的聲音,逃難太苦,朱成翊白日里無事時確實便擠在齊韻身邊打盹兒。 齊韻臉上傳來熱熱的鼻息,是朱成翊湊近自己查看自己是否安睡。齊韻放松全身——凝神靜息,呼吸綿長…… “何事,說罷!”朱成翊的聲音遠遠傳來,他坐直了身。 “大公子,羅喀山西南麓,有兵陣營寨,是梁禛?!?/br> 齊韻聽見大帳門簾唰地拉開,朱成翊的聲音自帳外傳來,“白音,知會巴拉、吳懷斌去你處……” 齊韻坐起身,望著大帳門簾重歸于靜,她開始給自己梳頭,搽胭脂……行李早已收拾妥帖,就一個小小的花布包袱。果然不多時,大帳外傳來周波鬼祟祟的呼喚。 “齊姑娘……” “我在!” 大帳門簾掀開,周波自門簾縫隙梭了進來,恭恭敬敬垂手道,“稟齊姑娘,白音統領按您的要求給您備好了馬,就在營地北面甘蕉林里,屬下這便來帶姑娘走?!?/br> 齊韻頷首,“有勞了?!?/br> …… 梁禛在羅喀山西南麓設了防,此處為通往孟艮府最近的隘口,所以他便親自來守,齊振守西麓,陸離守北麓。 那日自濯莊逃出后,梁禛直奔車里至老撾國的邊境尋找齊振,被告知朱成翊并未出現。他算了算腳程,覺得定是朱成翊發現了齊振又偷偷溜了,便傳書陸離沿自己的標記進莊,并燒了濯莊,再馬不停蹄地奔赴車里與孟艮府邊境的羅喀山。畢竟自車里出逃只有這兩種路線方案,兩處都守牢了,總能堵住朱成翊! 梁禛立在山頭定定地望著眼前的群山,藍灰色的薄霧籠罩其中,谷底湖光如壁,溪水潺潺,柔美澄清,芳草萋萋,好一派逍遙閑適的鄉野風光!可有誰知道此地卻即將發生一起不可告人的逃脫或劫殺的陰暗交易。 適才馮鈺前來相告,朱成翊已駐扎羅喀山腳,齊韻定然也到了,那么,我倒要看看她會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