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可見你的話、你的感情,沒有一點用處。無用復可笑!” 她這樣說著,眼眸深處漸漸耀起星光,雙手似水蛇一般纏繞住女人纖細的身段,嬌氣嘲諷道:“我最后,永遠和姊姊在一起啦,并且會一直快樂下去,不會內疚,不會苦痛?!?/br> 她在對心愛的嫡姐說這句話,但又用嫡姐向著某個已經不存在的男人炫耀。 她滿身綴著榮光,而另一個人費盡心機,一無所有。 很得意,也很孤單,蒙著眼睛一往無前。 因為看不見前路,所以可以想象路邊的野花野草也散發璀璨光芒。 嫡姐的容顏在晨光之下,散發出柔和的光澤,就連唇角的弧度也恍若比昨夜的弧度更加清晰,悠悠上揚,讓奚嫻覺得諷刺。 可一轉眼,那弧度又好像透著贊許和青睞。 奚嫻看著她,一時間竟有些看癡了去。 嫡姐的鼻梁極為高挺,比奚嫻見過的所有女人都要挺直,而眼窩卻有一點深邃的意味,這令她即便沒有睜開眼睛,都顯得無比深沉事故。 其實嫡姐和某個男人是很像的。 奚嫻歪頭看著她,神思恍惚時,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實則在看誰。 那又有什么呢? 奚嫻于是靠在了嫡姐的懷里,依偎著女人冰冷的身體,這種隔著衣衫的寒冷觸感,就像是她們第一次見時,女人坐在高高的樹枝上,素白的裙角飄揚在夜空中,眼神銳利中透著漠然。 看著她時,像是在看待甚么無關緊要,又低賤的生靈。 沒什么好怕的。 因為jiejie現在是她的了。 日頭西斜,奚嫻還是抱著女人不放,春草悄悄進來了數次,卻一直看見奚嫻抱著她的jiejie,以抵死纏綿的姿勢,漆黑的長發也交融在一起,閉著眼,面容蒼白毫無生氣。 像是睡著了一樣,也像是死掉很久,化為了一塊頑石。 “您在做什么?” 那是一道清脆又略帶低啞的童聲。 過了半晌,奚嫻才迷蒙的睜開眼,靠在嫡姐的懷里歪頭,看見空寂大殿內的來人后,才微微翹了翹唇角:“……小無拘。你怎么來了?” 無拘穿著玄色朝服,一張小臉比從前變得嚴肅,眉宇間隱含陰郁之感,見到母親在大殿中抱著他的父親,絲毫不感到意外。 無拘頓了頓,認真看著奚嫻,一字一頓道:“父皇已是這樣了,母親您難道還不滿意么?” 奚嫻有些困擾,迷茫道:“很滿意啊……前所未有的滿意?!?/br> 無拘怔怔看著自己的母親,看見她蒼白詭異的眉眼,似乎已經不認得她了似的,慢慢后退一步。 無拘不是個懦弱的孩子,他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裝著家人,而父皇和母親成了這樣,是他難以接受的。 奚嫻親了一口嫡姐的側顏,微笑道:“母親和父皇都很高興,所以不要擔心?!?/br> 無拘看著自己的母親,慢慢擰住了拳。 他壓抑著自己醞釀了很久,變得洶涌的感情,眼眶微紅仰頭看著他的母親:“母后!您、為何要如此?!” “父皇這樣愛您,所以您為什么、究竟是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他?” 奚嫻纖細的手指慢慢順著嫡姐的長發,抿出一個輕柔的笑意:“怎么會呢?他是心甘情愿的,所以你情我愿的話,無拘憑什么質問呢?” 無拘再也忍不住胸腔中溢出的憤怒:“孤沒有你這樣的母親!” “你殺了孤的父皇,竟然還說他是心甘情愿的?!?/br> 奚嫻的表情驚訝中帶著不解,唯獨沒有急于辯解的神色,更多只是歪著頭迷惑地看著兒子。 無拘的胸口起起伏伏,少年人的嚴重溢滿了淚水:“生而為人,到底有誰會放棄活著的權利?!” “一花一草,每一口空氣,還有對于未來的無限期許,以及存活著的安心感……這些都是生存下去的理由?!?/br> “您生養了兒臣,希望兒子好生活著,鞏固帝業,繁榮昌盛,就連一點點的痛楚和傷口都舍不得兒子有?!?/br> “父皇的母后也生了他,生而為母的心情,難道您從來沒有過嗎?” 無拘愈是憤慨,脊背便愈發繃緊挺直,與他父親相似的臉上是不類的執拗和倔強。 “所以!怎么能夠讓父皇這樣死了!您……是我見過最狹隘的女人?!?/br> 奚嫻讓嫡姐的身體枕在她的腿上,面對兒子的詰問,卻蹙眉含笑道:“沒有死啊,她還活著。只是……永遠的睡著了?!?/br> 過了很久,奚嫻終于抬頭看著她的兒子,笑了笑道:“你不知道,嫡姐昨夜還在屋頂上,叫我去陪她?!?/br> 奚嫻慢慢歪頭,笑瞇瞇道:“小無拘,你說,母親去陪她好不好?” …… 四周溢滿了名為沉默的氣氛,由遠而近,變得濃稠而滯澀,幾乎讓奚嫻和無拘都難以呼吸。 無拘看著母親,眼神復雜難辨,終究是頹喪而輕聲道:“不好?!?/br> 奚嫻的眼睛像是黑曜石,閃爍著,又似是黑夜里波光粼粼的溪潭。 她像是哭了,讓無拘緊張的捏住袖口,轉而卻又像是在笑。 無拘看著地面,又抬頭堅定道:“無論如何,你都是孤的母親。如果因孤而死,那便是孤的罪孽!所以,希望你不要去死?!?/br> “你要懷著痛苦活著,然后死了再去見父皇?!?/br> “這樣才對所有人都好?!?/br> 無拘說這話的時候,就連手心都在出汗。 不情愿的,且心情郁悶無比。 更加、更加不敢看母親的樣子。 奚嫻忽然笑起來,溫柔贊同道:“嗯。我還要陪著jiejie呢,怎么能先死?” …… 直到無拘離開了,奚嫻仍舊是一樣的姿勢,就這樣坐著,像是一朵凋零的鮮花,萎靡的,泛黃而枯燥,低低垂落下來,沒有養分可以持續生存。 可是她仍舊要。 因為奚嫻就是這樣的人。 即便遍體鱗傷了,只要仍有一口氣在,她就要好好活著,就要達成自己的夙愿。 無論如何,在所不惜。 可是…… 姨娘……無拘……三姐……五姐……老太太,還有那些人…… 老太太在半年前去世于江南,留給了她們姐妹三人一些資產,卻沒有留下一句遺言。 奚嫻當時聽聞了,卻一點也不在乎,甚至立即忘懷了。 而無拘長大了,和她生了罅隙,以后只會越走越遠,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女,母親就變得沒有那么重要了。 三姐、五姐,從來沒與她交心過。 姨娘上輩子為她所殺,這輩子多年未見,母女情緣存續依稀,彼此卻都明白不若世間最普通真摯的尋常母女。 她們的關系是母女,卻太復雜,如隔天淵。 自始至終,即便沒有相互殘害,也不會懂得彼此,只有保護和珍惜,卻不是知音的話,意義也不大。 陸宗珩,王琮,嫡姐。 懂她的人,愛她的人,救贖她的人,守護她的人。 ——說好了的,去江南過下半輩子的人,被她趕走了。 從容自在的離開了,握著她的手,蓋住了她的眼眸。 殉道,殉自己,不殉她。 他們最后都離開她了。 重要的,或者是不重要的,都走了。 所以即便蒙著雙眼,再往前走,心中仍舊悲哀如斯。 奚嫻抱著嫡姐,終于有眼淚從眸中流出,盈滿心扉,奔涌進干涸寸草不生的田地之中。 剎那間芳菲盛景重現人間,又霎時間枯黃不再,重歸黃土。 過了這么多年,人生重來了一遍,她尋到了自己的真理。 但是,失去了為她摘下那顆星辰的人。 奚嫻看著嫡姐恍若睡去的容顏。 她只想著,這樣也好。 她上輩子殺了那么多人,這輩子也沒留手。 ——手上早就沾了鮮血,早就是弱者了。 似乎已經無可救贖了呢。 第98章 終章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窗外的樹葉落了,沉入泥土之中,化為養分,最后再次成為樹的一部分。 就像是人類一樣。 奚嫻看著嫡姐沉睡的容顏,每天都要用各式各樣的妝粉綴飾她,讓她看上去鮮活一如往昔。 過了很久很久,日月穿梭而過,時光粘稠的在長河中蠕動,之于一切的盡頭,還有一切的初始,都有無限長的光陰,之于奚嫻,卻已經過了好久,像是半輩子那樣勞苦艱辛。 她開始明白過來,死亡一點也不可怕。 不是矯情的領悟,而是源自自己每日的體會。 或許所有的念想都消失了,一切的痛苦都失去了,所以其實沒有什么感覺的。 真正可怕的是對于生的眷戀,還有恐懼死亡的心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