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奚嫻覺得老太太甚么都明白,女人們的心思,她不必見到誰,都能揣測得很清楚,只是從來不插手罷了。 現在卻叫她不要怨恨爹爹,甚至有些無奈懇求的語氣。 奚嫻忽然有種錯覺,總覺得老太太其實并不那么愿意收養她,其實更愿意像前世那樣關在院子里,平淡過完余生,不必子孫彩衣娛親,只愿闔府太平,但卻無奈把她收到了膝下,為她這個不成器的孫女謀些出路。 可老太太沒有理由這樣做,奚嫻更覺得自己思慮過甚。 從老太太那頭出來,奚嫻才覺身上松快了不少,又想著嫡姐先頭的事,只覺自己既改了主意,便也不能略了嫡姐去。 嫡姐正靠在榻上合眼假寐,見了她倒是悠緩睜開眼,略一笑,絲毫不意外:“嫻嫻來了?!?/br> 奚嫻對嫡姐略一禮,垂眸輕聲道:“jiejie,我姨娘去了江南,讓我來老太太院里過一段?!?/br> 嫡姐略有興味看著她,溫和道:“還有呢?” 奚嫻一咬牙,臉更低了:“我想過,是我之前不懂事,沖撞了您和老太太,求jiejie原諒meimei少不更事?!?/br> 嫡姐沒有追究她。 她似乎只是很好奇,眉目輕垂著,緩慢一字字道:“如何后悔了呢?” 奚嫻想了想,規矩討巧道:“因為愿意相信jiejie的眼光,我年紀不小了,快要及笄了,早些嫁出去也好,省得總叫jiejie瞧著心煩?!?/br> 嫡姐點點頭,纖長的手指點著下頜,溫柔道:“想早點嫁出去啊……” 奚嫻輕聲道:“嗯?!?/br> 嫡姐沒有再說話,淡色的眼眸慢慢審視她,轉而笑起來,似乎覺得很有趣。 奚嫻的眼睛無辜地看著嫡姐,卻見嫡姐伸手把她招上來,輕撫了她的額頭,細致將她耳邊的碎發縷起,捏捏奚嫻的軟乎乎的面頰道:“真可愛啊……” 奚嫻有些茫然,咬了唇不說話。 第18章 奚嫻不明白有什么可愛的,她只是謹慎陳述了自己的意愿而已。 但嫡姐收了笑意,臉色便冷淡下來,只是對她慢慢道:“好了,天色晚了,去老太太跟前盡孝罷。有甚么難處找青玉,她會替你解決?!?/br> 奚嫻不明白到底什么樣的難處才行,于是便小心問了一句。 嫡姐卻若有深意,淡淡道:“甚么都可以?!?/br> 奚嫻心想這就不可能了,她如果想打太子一巴掌就不行。 ……給她十個膽子都不敢這么要求。 奚嫻盯著腳尖,輕聲道:“那jiejie呢?又要潛心禮佛了么?還是……” 嫡姐看著她道:“你不舍得?” 奚衡的聲音有些低啞,很隨意。 奚嫻困惑地慢慢眨眼,忽想起前世嫡姐問過她相似的話,她沒有回答,因為不知如何說,也梗著脖子不想再巧言令色,于是第二天嫡姐就死了。 這樣的結果,與嫡姐的詢問總有種巧妙詭譎的聯系,總讓奚嫻覺得,是她厭惡jiejie,反感jiejie,才讓這個生性病態的jiejie就那么死去的。 似乎是很不可思議的錯覺,但奚嫻每每想起嫡姐陰翳精致的眉眼,和蒼涼冷漠的樣子,心頭總是有些莫名的愧疚和陰霾。 盡管她一再提醒自己,嫡姐甚至不是她的親jiejie,又占著位置做盡了霸道磋磨之事,沒什么可惜的……卻又忍不住想起她,復雜難言的感情涌入心尖。 故而,盡管今生她認為不大可能再如前世一般,奚嫻卻也不敢再避而不答,或是任性而為。 奚嫻抬起頭,偏頭看著嫡姐,小聲羞澀道:“是有點不舍得jiejie的,若是往后多瞧瞧您,嫻嫻心里也開朗不少?!?/br> 嫡姐看著奚嫻低眉順眼,倒是低緩隨和道:“開朗就好?!?/br> 奚嫻注意到,嫡姐眉目間帶著疲色,面色蒼白而病態,似乎受了傷或是生了病,她想起前世嫡姐生病的事體,便還是小聲道:“jiejie注意身子才是,不必事事為我cao心,也該多顧念自己?!?/br> “到底一個人,是沒法cao心兩份事的?!?/br> 奚嫻只是照例關心,嫡姐卻捏了捏她的面頰,把她的腦袋攬進懷里,是一個親昵留戀的姿勢。 一瞬間,沉穩的檀香順著嫡姐手上的珠串散落鼻尖,似乎有什么從腦中略過,快得很,奚嫻抓不住蹤跡。 只一下,趁著奚嫻茫然,嫡姐又把她放了回去,長腿邊往外走,平淡的語聲亦悠悠傳來:“無事,只是想……多看看你?!?/br> 她們之間沒有更多的話可說,嫡姐很快便踏著月色離開,奚嫻看著嫡姐的背影慢慢歪頭,在心里疑惑起來。 再感覺不出來,她就是傻子。 嫡姐一定不是那樣簡單的人,奚嫻也不知道自己的直覺準不準,但她明白,嫡姐和她以為的那個嫡姐,其實是不同的兩個人。并沒有那么惡毒刻薄,卻埋藏著更深的心思,難為人知。 若是她還沒有反悔,繼續拿著自以為的秘密妄圖謀求利益,奚衡想處理她太容易了。 奚嫻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她壓根不知道哪來的直覺,只是她方才靠在嫡姐懷里的一瞬間,仿佛嗅到了一些危險又熟稔的,被壓抑至深的,來自上位者的味道。 很不明顯,奚嫻更不知道自己靈魂深處的感應來自何處,可她就是知道,嫡姐十分不簡單。 恐怕往后要忌憚她,最好乖巧順從,奚嫻咬了唇,有點不開心。 奚嫻回了老太太那頭。 其實老太太與她算不得互相了解,更多的只是這一個月來培養起的一些感情,還實在算不得熟稔,只是奚周氏出身名門,是個很會說話做事的人,故而待奚嫻也自來的親熱隨和,倒是叫奚嫻沒那么緊張了。 她現在才恍然發覺,就像是老太太那樣在后宅活了一輩子的人,即便沒有重生,也比她厲害得多。 因為老太太是靠著自己一路走到現今的,受過許多風雨和阻礙,才磨礪出如今完事通圓的能耐。 而她即便重生了,仍是小聰明和任性占多數,更多的還是前世養成的那些愛翹尾巴的壞習慣。 若是她上輩子也與老太太這樣,早早入了后宅當主母,一輩子精打細算,交往人際,算計妯娌婆母,或許也不會很差的。 可是她的路不一樣,幾乎被寵得有些沒有腦子了,就像是溫水里養活的錦鯉,成天傻乎乎甩著尾巴游來游去,跳起來吃餌都懶得。 奚嫻頓時有些苦悶起來,托著腮不知說甚么好,隔天與老太太相對坐著用點心的時候,才小心道:“祖母,我總覺得比起您,我的智慧實在微不足道,很多事都太力不從心,仿佛被人一眼便能看透?!?/br> 奚嫻抿了抿玫瑰酥,溫熱香甜的玫瑰醬便被吸入舌尖,滿口生香,水紅飽滿的唇邊和腮邊也沾上點心渣,只她還一味低眉順眼的苦惱:“您能不能也教教我,帶我多去瞧瞧人情事理,我可怕出洋相了?!?/br> 老太太倒是給她擦擦花貓臉,溫和嘆息道:“不懂也是好事,有福氣的人可不必學這些?!?/br> “你要知道,后天擁有的能耐,大多源于苦難和折磨,區別只是甘愿和被迫。若是命好,只想把這些當作傍身之技,又何必庸人自擾?” 奚嫻搖搖頭,垂眸道:“孫女兒沒有那樣的好命,故而不敢松懈,時時刻刻不敢忘記自己的身份?!?/br> 老太太笑著搖頭,慈和嘆惋道:“等那一天罷,天若欲要你為人所欺,必當給予你反抗的武器,只是心性的區別,才造就了結果的不同,我老了,羨慕你這樣青春正當年,潔白得像是梔子的小姑娘?!?/br> “嫻嫻,你只需要保持這樣,祖母便很歡喜了?!?/br> 奚嫻不知怎么說。 難道在別人眼里,她又傻又甜么? 不僅嫡姐不拿她當回事,祖母也是一樣的,但她總覺得自己攀咬起人來也是很兇很壞的,只是他們都沒有體會過罷了。 這么一想,奚嫻便又有些愧疚,她壞得都滴水了,老太太還覺得她純潔,實在是對不住的,于是又有點臉紅,被看得連脖子都紅了。 老太太吃了一口茶,掩蓋住笑意,整肅淡淡道:“從明日起,你便隨張嬤嬤一道練規矩,你從前的規矩很是可以了,現下只消再過幾遍,細節處亦不能馬虎,大約三五日功夫,你得抓緊,七日后肅國公府便有一場大宴,到時我領你一道去賀壽,可不能給奚家丟了面子?!?/br> 奚嫻的規矩是好的,只是行禮做事都有點軟綿綿的,不是很經心。 奚嫻聽得暈乎乎的,又放下茶杯,軟和點頭道:“我曉得了,祖母?!?/br> 老太太有點頭疼。 說實話,她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小閨女,講話做事都溫吞軟綿得很,動不動就要臉紅脖子紅,長著嬌花一樣精致的臉,卻總是怯怯不自信,見了可親的人就粘乎乎的一團和氣。 最叫人頭疼的是,一大把年紀了,她竟還挺喜歡被粘著。 因為奚嫻的粘人并不叫人煩悶,只是覺得身后有一條小尾巴,短短圓圓的,軟絨絨像是街邊的棉花糖,與她講話都是甜滋滋的。 小姑娘胡思亂想的本事倒是很厲害,不難看出她心里的小九九不少。 但畢竟,不是太子殿下的許諾,奚老太太也不會這么著緊。 而那位尊貴的殿下,預料到奚老太太會嚴格教導孫女,提前制止了這樣的事。 他似乎更想讓奚嫻過得單純一些,是以不必言說,老太太也明白了那位殿下,對嫻嫻隱晦深沉的情感,是偏執掌控,亦是鐘情若許。 如果一切順利,或許奚家會出一位皇后。 那可是光耀門楣的事情。 第19章 奚嫻是全然不知這些,她每天只憂愁怎么嫁出去。 老太太待她好,她便很是相信老太太,甚至盤算著冬天之前要為老太太再做一雙鞋,里頭鋪了厚實的棉花,一定十分暖和。 奚周氏使人教她的規矩都較為繁瑣,奚嫻也不是沒學過,上輩子她在宮里,如何也不能禮數不全的惹人笑話,但只是時間久了,忘了的七七八八。 只是像奚嫻這樣才被接進府里沒兩年的外室女,在禮儀方面能有如此程度,就連奚老太太都覺得很是不錯。 學了兩日,這一跪一立,端茶斟酒請安,認真起來便很有氣度,比起宮里的娘娘也不差甚么了。 老太太倒是有些驚訝,轉而便深感欣慰。 奚嫻安分著,卻也沒忘了嫡姐,她這兩日一向惦念著嫡姐待她們母女的恩德,還有嫡姐的身份,總是于情于理不討好也得討好著,于是終偶得了空閑,便想著能給嫡姐做些點心。 那是她上輩子給皇帝做的點心,卻不知嫡姐用著合不合適。 嫡姐如今閉門不出,聽聞請了廟里高僧辨證經文佛理。奚家嫡長女癡迷佛道,這樣的事整個長安的貴婦人皆有所耳聞,即便奚衡將來出家去,也無人會覺得奇怪。 只是奚家人態度聽憑,可見奚衡這個嫡長女在奚家地位之高,就連老太太也不太管嫡姐。 奚嫻與老太太提起嫡姐時,老太太總是笑,頂多便是道一句:“人各有命,你jiejie喜歡,便隨著他去?!?/br> 奚嫻更加肯定了嫡姐身份不一般。 而前世爭鋒相對的五姐奚嬈,在這段日子以來一直表現得很乖覺,幾乎毫無動靜,這倒是令奚嫻大感放松,畢竟誰也不愛總是與膈應的人見面說話,綿里藏針,那該多累啊。 奚嬈已經為她的壞心思得到了懲罰,嫡姐說的話從來作數,要她穿著藏了針的衣裳抄經書,便沒有寬和的意思,當中的痛楚和煎熬不說也罷。 奚嫻前兩日在花園里見她,倒是消瘦許多,默默低了頭與她擦肩而過,話也不說一句。 奚嫻轉頭看著奚嬈的背影,也只是略歪了頭,心里沒甚么后悔的。 奚嬈的手段不高,奚嫻為了陷害她的反擊,自然也差不離,兩人半斤八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