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盡管她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但當著人的面說出來就很奇怪,于是只是低垂著脖頸不答,卻不敢抬眸看人。 嫡姐那時卻異常溫柔的笑起來,緩慢凝視她道:“那么,我知道了?!?/br> 第二天,嫡姐就死了,在奚嫻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 她也記不起自己那時是什么感覺,因為當年她太小了,比起后頭的一輩子來說那么幼小,從嫡姐身上所受到的苦楚雖然牢記,卻遠遠沒有幾十年的深宮生涯那么刻骨銘心。 但大概她是有些歡喜的,因為那個刻薄惡毒,總是刁難她不準她嫁人的嫡姐,終于死了。 卻也有些小小的哀傷,畢竟那么討厭的一個人,先頭還生氣勃勃頤指氣使,嘲諷她的穿著打扮,諷刺她不學無術,笑她蠢鈍狹隘,可轉眼就沒了。 其實,前世嫡姐諷刺的也是事實,她的確很沒用。 只是奚嫻從來不肯承認罷了,因為她渴望被人呵護,可是沒有一個男人會包容她這么多的缺點,把它們當作可憐可愛的優點,故而奚嫻寧可視而不見,掩耳盜鈴。 人生真是無常。 更無常的是奚嫻重生了,那個惡毒嫡姐又站在她面前,比上輩子還有病,但至少沒死。 她的心情便十分復雜,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甚么。 奚嫻想要下床,眼巴巴對嫡姐道:“我想要下床了,回自己的院子里去,jiejie……” 嫡姐放了她:“你去吧?!?/br> 奚嫻伸出一只腳,想了想踮在地上時才有冰冷的真實感。 嫡姐似乎擰了眉,把她的繡鞋拿著,垂眸為她穿鞋,似乎是做的很習慣的事情,奚嫻卻嚇得縮腳,被嫡姐微涼的手一把捏住腳背,雪白的肌膚被捏紅了,才將兩只鞋都穿上了。 她剛醒來,腳就有點腫,或許是身體不好的原因,反正奚嫻一年四季都在腫,只是分輕重罷了,有時莫名其妙腫得像饅頭,害得勞煩皇帝陛下給她按摩,不然連走路都沒法走。 奚嫻的神思又開始遲鈍飄忽,嫡姐也不理她了。 不用被迫拘在老太太這里便好,不然誰也不曉得之后會發生甚么。 或許就像是嫡姐所說的,老太太會帶她連續參加很多盛大的宴請,教會她苛刻的禮節,創造許多機會讓她揚名長安,至少在貴女圈里得人人皆知她禮教嚴格,名聲賢良卓著,又有很多事跡來一二三輔助她的美名。 這樣一來,她又養在老太太膝下,便適當中和了許多庶出身份帶來的不便,畢竟時下的長安也并不在明面上挑揀嫡庶了,即便人家在乎,也只是心里考量,就連家人之間也很少說出口,因為那是沒有教養的表現。 奚嫻簡直難以想象,真的這般一輪做下來,若是順利的話,她將會是被人托舉著上神壇的唯一貴女,羞恥程度不亞于露天只著肚兜走路。 畢竟家人的庇護,可是她身上唯一一件遮羞布。 比起那些美名遠揚的貴女,她除了一張清純好看的臉,其實慚愧來說什么都不精通,最擅長撒嬌耍,或許這點無人能及,但也沒什么可比的。 因為貴女便要行止端莊優雅,說話有分寸知停頓,做人善良賢惠留一線,從中才能發展出不同的性情和喜好來。 奚嫻第一層就不及格,別的就不必說了。 故而她非常排斥被逼著做這些事,一則她沒想過要靠這個嫁給甚么厲害的男人,那些頂層貴女還想做皇后呢,她就想嫁個老實家底殷實的男人,根本就沒有任何可比性。 遭那么多苦楚,沒有丁點好處,只有傻子才會妥協。 嫡姐沒有再管她的意思,只是放任她回小院,閑散坐在原地閉目養神,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給別的女子做出來是流里流氣不規矩,給嫡姐做出來,卻有些別樣的瀟灑風流。 奚嫻覺得自己是病了,于是趕忙提著裙角出門。 然而回到小院里,秋楓和春草還在,姨娘卻已經不在了。 奚嫻睜大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卻見丫鬟面面相覷,咬著唇給她遞了一封信。 秦氏會寫字,但只會很簡單的一些字兒,字體也并不那么嚴謹有致,所以她的字跡很好辨認。 奚嫻看完才開始對著窗邊發怔,看著窗口蕭蕭的落葉片影不語。 姨娘帶著弟弟去江南了,因為爹爹會被派去江南赴任,至于是什么職位,姨娘也不知道,更加不曉得怎么寫出來。 爹爹還沒去,但府中沒有主母管理中饋,因著那頭大宅子要交地契,還有一些田產等著主人家細點,這些爹爹不放心管事做,姨娘只能先一步匆匆去江南cao持那頭的瑣事,順道把弟弟也帶去了。 姨娘在信中告訴奚嫻,不必為她cao心,也請嫻嫻要聽姨娘的話,去老太太那頭過,待她回府里就把嫻嫻接回來,不能鬧小孩脾氣,不然到時弟弟懂事了也要笑她了。 奚嫻不知道這和嫡姐有什么關系,但至少姨娘和弟弟都沒事,姨娘的信中更透著難得的輕松,看樣子沒受委屈,甚至由于爹爹的信重,還有些雀躍期待。 但叫奚嫻發怔的不全然是這些。 因為前世,爹爹根本沒有去江南赴任,他一直在長安做官,直到家族敗落被抄的那日,也沒有離開過長安。 奚嫻覺得毛骨悚然,面色變得煞白無血色。 她的重生,不可能影響到上面的決策,這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情。 那會不會……會不會那個人也重生了? 第17章 奚嫻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卻無法遏制地從心里涌出絲絲的恐懼,就像是在捉迷藏一樣,她永遠不知道迷霧那一頭的人在哪里,而他卻站在高處俯瞰她,唇邊或許含著悠閑的笑意。 她早該想到的,這輩子太子遇刺的時間也早了,可她那時只是困惑一瞬,沒有深思,便忽略了去。 因為她起初太過心急和浮躁了,得失之心太重,滿眼具是一府之地,而刻意忽略了更重要的事體。 可現在姨娘好端端的,日子也越過越有味,奚嫻覺得她也能清醒一些了。 但那并不代表,她能甘愿看著奚正擎去江南赴任,得意風光。 她對爹爹前世的恨意和不齒,似乎還不曾消弭。 奚正擎此人涼薄,一顆心里裝著許多女人,但他最愛的還是自己,上輩子姨娘難產而死的時候,奚嫻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姨娘和她被磋磨許久,奚正擎知道姨娘的苦楚,卻并沒有解救呵斥王氏母女,只是推脫帶過,下次給姨娘匆匆帶了金銀首飾及點心,便算作是彌補。 他隔幾日來一次后院,甚至還能與王姨娘母女相談甚歡,出來時亦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溫馨樣子。 姨娘看了也只是對窗空嘆,一次譬如一次指望不上他。 奚嫻長大之后,在和皇帝關系最密切的時候,也曾與他說起自己的父親。 奚正擎是罪臣,奚嫻提起他也只是為了試探皇帝對她的態度,其實她本心里并不樂意把舊事重提,只是膽肥不少,敢悄悄翹尾巴。 她提起那些過往,說起自己的遭遇和不忿,皇帝的大手順著她的長發,把奚嫻弄得很舒服,喉嚨里呼嚕嚕的舒坦,而他只像是在聽陌生人的事,沒有皺眉或是怒意,只是簡潔道:“于他而言,你們并不特殊?!?/br> 奚嫻閉眼恍然。 這樣的事實太客觀冷血,她情愿相信爹爹還是兒時帶她做風箏,陪著姨娘在四合院里乘涼的爹爹,也不愿相信,其實對于爹爹來說她們和王姨娘母女沒有差別。 更喜歡,和喜歡之間,其實區別沒有那么明顯,就像是她愛用桂花糕,卻并不能阻止她用綠豆糕。 更何況奚嬈還是膝下養大的女兒,從小最受寵,難道兩個女兒之間能有多大差別么? 不是的,有差別的只是,奚嫻總以為自己是特殊。 真正說來,皇帝是她最親密的師長和兄長,教會她許多事情,手把手讓她長大,看見開闊波瀾的世俗,也墮入十丈軟紅,波折困苦至今。 奚嫻什么都不會,也很傻,但真正在重生許久后清明過來時,她發覺自己比起年少時,看待許多事的眼光有了分別。 可是—— 這些分別,遇到自己重生前為兄為夫的人,又不那么明顯。 她甚至覺得自己對上他,會連話也說不出,夾著尾巴含淚遁逃便罷。 若他真也重生了,會如何? 她也不知道。 因為皇帝的做法是她猜不透的,她想到一招,他已有了之后的十招,對付她是游刃有余。 但轉念一想,奚嫻卻微松了眉頭。 就像是他前世點醒她的,奚嫻以為自己是特殊的,她重生了,難道只準與她相關的人重生么? 或許是旁人,未必是那個男人,只是波及到了她的爹爹,她若是因此鉆牛角尖,卻是庸人自擾。 她所能做的還是有限。 及時嫁出去、到了及笄便嫁出去!一刻也不能停。 原本她只是想嫁殷實的小戶之家,故而拒絕了老太太,拒絕了嫡姐,但現在冥冥之中有一個人或許也重生了,奚嫻不能肯定是誰,也不敢猜測是皇帝,但她的出嫁迫在眉睫。 她現在卻決定,要稍順從嫡姐的意見,無論嫁給甚么人都好,越早出嫁越放心。 至于奚家,奚嫻沒有更多厭惡的地方,只是這輩子弟弟出生了,她和姨娘不再是兩個可以用盡法子脫離奚家的女子,因為弟弟姓奚,他身為被看重的男丁,只能留在奚家。 自他出生,奚嫻也希望奚家能擺脫厄運,不必迎風向上,只消靜好無虞。 故而這些日子,她也在思考怎么提醒奚正擎,不要再背上前世的罪名,卻不想爹爹已不在從前的官位,去了新的地方,至少會夾緊尾巴過一陣子。 奚嫻把信裝在木匣里,放置入妝奩底層,轉身掀了簾子出去,對春草兩個道:“收拾我的箱籠,今晚送入壽康院?!?/br> 她又道一聲辛苦,卻自己迎著風出門了。 奚嫻的身子還沒好全,春草兩個都面面相覷,于是留了秋楓看著丫鬟們收拾,春草便跟了奚嫻一道去,好隨時照料。 奚嫻去見了老太太。 她知道,自己之前過于魯莽,對于老太太這樣在后宅沉浮許久的人來說,看穿她急切的作為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無論老太太是否和嫡姐達成過某種條件,她都是奚嫻的祖母。 盡管上輩子親緣淡薄,奚嫻還是將她當作是需要尊敬的人。 老太太奚周氏倒是沒有說甚么,奚嫻跪在地上,立即便叫她起身了,甚至點點頭,讓嬤嬤給奚嫻奉茶飲,使她坐著慢慢說話,不要著急的。 奚嫻含淚道:“先頭我病得恰巧,只怕祖母以為是我不樂意,只我生來便與姨娘在外頭住,委實不懂這些彎彎繞,亦是長姊提點了我,才知約莫自個兒做的不夠好,叫祖母擔憂傷神了……” 周氏只是含笑,慈和道:“你這孩子,與祖母能有甚么親疏?先頭你病了,祖母著急還來不及,怎么會疑心你?這下你來了,碧紗櫥也徹出來灑掃整齊,你便與祖母同住,咱們祖孫倆日日也有個照應?!?/br> 奚嫻聽到此,便知事情在祖母這兒已經結束了,祖母不打算追究她,甚至連敲打也沒有,只作不曾發生過便完事了。 她同時也多了一層惶惑。 祖母不是那等隨和了無紛爭的老太太,她上輩子還聽過祖母從前與大太太怎樣斗法的,如今大太太去了,祖母也不會這般佛性無爭,竟是一點怨言也沒有,那不能夠啊。 奚嫻只怕周氏記著她的事兒,如此便更惶恐,垂著脖頸道:“祖母待嫻嫻的恩德,孫女兒沒齒難忘,愿為老太太抄一輩子的佛經,好叫您心神舒暢,庇佑平安?!?/br> 老太太看著這小姑娘,倒是憐惜起來,親自把她拉住,摟在懷里道:“篤信佛祖,便能得到庇佑,你身子不好,佛祖不會希望你因抄佛經而身子更重,???” 奚嫻這下更疑惑了,卻只是淘在祖母懷里,垂著眼眸不說話,一副小女兒嬌態。 老太太卻撫著她細軟的黑發,慢慢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 奚周氏只是緩和道:“只若你將來出嫁了,也記得多來瞧瞧祖母,多念念奚家的好兒,祖母也知足了。你爹待你姨娘也是看重的,只先前未能將她接進府里也是有苦衷,你也體諒他一家之主的不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