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后來這段日子,嫡姐果然并沒有再勉強刻薄她,反而允準她時常出入主院,只有時嫡姐閉關清心,她便一個人坐在里頭抄寫經文。 后宅的人都曉得,六姑娘可不得了了,這還是唯一一個被奚衡看進眼里的庶出meimei。 姨娘的肚子日漸大了,只是沒有了前世的疲憊蠟黃,面容豐盈而帶著光澤,奚嫻心中便多了許多寬慰。自己的重生,實實在在挽救了姨娘和弟弟的性命,這或許對于她自己也是一種救贖。 姨娘知道她和嫡姐要好,便心里開心,每日都要命她給嫡姐送去些吃食。 奚嫻深以為然,討好人這種事,還是得從最微末的地方做起,若嫡姐回想起來,便知曉她的好處,這樣姐妹情誼才能比金堅吶。 只是最近這段日子,嫡姐也不大見她了,奚嫻去了幾趟,俱多是不見人影。 奚嫻告訴自己不要cao之過急,日子慢慢過著才能覺出味兒。 嫡姐這么冷淡的一個人,叫她忽然與自己一道涂丹蔻討論花樣子和首飾并吃著下午茶繡花,想想也不太可能。 最近朝中傳來一些消息,說皇帝動了另立儲君的主意,太子殿下危在旦夕,恐怕不久于人世,而另外幾位皇子各自生了心思,三皇子重受了老皇帝的寵愛不說,還封了瑾王,隱隱有劍指儲位的意思,而太子卻徹底沉寂下來。 只有奚嫻知道,那都是虛的,他們這點手段,還玩不過太子。 不過這些與她沒有干系了,她這輩子都不想和太子在一起。 故而,她一直想著怎么另覓新歡,只要人老實腦子沒病的都可以。 舊年奚徊帶了一個同窗歸家,聽聞是奚家隔了幾層的表親,家里窮苦無所依,科舉迫在眉睫,便不拘小節,愿受了奚家的好意,來日再行報答。 奚嫻知道這位同窗出身寒門,沒有多少金銀地位,卻頗有風骨,父母早晚,家徒四壁,將來還會為新帝所用,成為股肱之臣,可嘆奚家在幾十年后早已沒落,他想報答也沒有法子。 奚嫻覺得李愈是個恰當的選擇,至少上輩子聽聞他一生未曾娶妻,她也就不必背負拆散夫妻的罪過。 況且李愈一路順遂到底,未見幾分波折便入了皇帝的眼,可見此人能力才華卓眾。 她現在身為奚家的姑娘,嫁他綽綽有余,她覺得自己的目標可以定得稍高一點,更高就不必了。 李愈常住在奚家,只奚嫻卻從不露面相見,卻只會在恰當的時候給奚徊送些吃食衣物。 李愈是奚徊的朋友,奚嫻做這件事也有好幾個月了,即便奚徊很少提起,但只要有一回說起她,那么她也算是在李愈跟前掛了名。 李愈此等文臣,定不會喜歡愛沾花惹草張揚的女子,想要嫁給李愈,靠小伎倆是無用的,唯有日久見本性。 不過奚嫻也偶爾聽三姐奚嫣說起,嫡姐甚少露面,只是在院內禮佛,即便見人,也只是與李愈一道泛舟下棋。 奚嫻聽過也就罷了,誰會喜歡嫡姐這種人呢?霸道冷漠比男人還厲害,誰娶了都會被壓制得喘不過氣來,這日子過得跟吃牢飯沒兩樣。 她這般想著,心里頭仍舊忍不住泛酸。 也不知自己在酸誰,就是很不開心,氣得飯都吃不下,想起嫡姐就生氣想打人。 奚嫻覺得自己是病了。 時下男女相見不避諱,但像是奚嫻這樣的庶出女兒,從前還是外室出身,便更愛惜自己的羽翼,恨不得人人都贊她是個貞潔烈女才好,但貴女們的選擇更多,有時嫁人了甚至各玩各的也有,不算甚么新鮮事體了。 她又恨自己出身不好,勾搭個男人都瞻前顧后拐彎抹角的。 上輩子嫡姐死得很早,也是死于日漸沉重的疾病,聽聞和大太太患的是同一種病,救無可救罷了。 她托腮看著外頭的天空,又像是一朵委頓的花兒,耷拉著脖子。 她沒有惡毒到希望嫡姐早死,卻也無動于衷,畢竟她實在做不了甚么,對嫡姐還是利用居多些,但日子長了還覺得愧疚,故而又總是想見嫡姐,勸她多養生。 日子到了姨娘分娩前幾日。 奚嫻心焦難忍,想起前世的那些紛爭慘事,還有姨娘一尸兩命的結局,她便徹夜無法入眠,即便知道自己這般只是徒勞無用,卻還是睡不著,卻又不敢惹姨娘為她分心,故而便只能去花園里走走散心,好讓自己平靜些。 然而奚嫻剛走到花園,便見一青衫書生坐在涼亭處,只余高瘦的背影,而書生對面坐著奚嫻許久不見的嫡姐。 奚衡長久不見她,總說沒沒空沒空,有時又說舊疾犯了起不來榻,不留茶葉不留膳,奚嫻跟個打秋風的親戚似的。 可是奚衡卻出現在這兒,看上去也沒什么病。 嫡姐穿著天青色的常服,因著夏季炎熱,便挽起一截衣袖,露出骨節分明的手腕,漆黑長發以玉簪固定,眉長入鬢,很有些清貴冷漠。 奚嫻看得出,這枚簪子分明是從她發髻間摘來的。 臭不要臉。 奚衡端著茶杯,鼻梁高挺,面容冷淡,慢慢勾唇與李愈簡略說了甚么。 接著便見李愈朗笑一聲,透著豪邁快活,又捻起一白子,下在棋盤上。 過了一會兒,奚衡起身,親為李愈斟了茶水,而李愈似乎無措推拒,起身一禮后才把茶水飲盡,兩人瞧著一派和諧。 奚嫻的手微微攥緊,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 第11章 李愈與太子下棋,額間冷汗愈流愈厲害,但總的來說還是坦然的。 太子的棋法精妙,從前他亦見過殿下一次,那時太子的攻勢較為含蓄內斂,雖露鋒芒,卻并不煞人。 然而現下一切都不同了,太子的身份不再是太子,他現在可能有了一些奇怪的癖好,梳著女子的發髻,穿著女人的奢華衣裙,易容縮骨樣樣上手,說話做事卻與從前并無不同。 看得出,太子并不是真心想當女人。 幾年前當年太子來了奚家一則避禍,二則調養生息,其實一切都十分合理,但是現下多留了那么些日子不曾離開,這就有些叫人疑惑了。 太子又落一子,微笑道:“該你了?!?/br> 知道面前“女子”身份后,便覺這幅畫面實在詭異可怕。 李愈的棋轉眼便被逼到犄角旮旯,卻見忽見亭外站著一個小姑娘,柔弱纖瘦,眉眼溫和蒼白,眼角還泛著紅色,似是剛哭過,帶著些嬌氣的漂亮。 她只是站在那兒,便能引得人忍不住瞧她幾番。 李愈忍不住太子頷首,看著亭外的姑娘道:“這位是……?” 太子捻著棋子不答,卻見亭外的小姑娘眼角紅紅的,捏著淡粉色的袖口,對著他一禮,轉身便要遠遠走開。 李愈有些茫然。 太子緩道:“把她叫上來?!?/br> 于是李愈也沒法子,只能攬了太監宮女的職務,下了涼亭便對奚嫻一禮,溫和含笑道:“姑娘……你jiejie喚你上去?!?/br> 他猜測這應該是奚家的某位千金。 奚嫻怔在原地,臉蛋紅紅的,眼睫撲閃看著李愈,一時間竟不知答甚么好。 這一聲“你jiejie”就好像戳在心尖上,叫她忍不住皺眉,像是某種帶著親密的稱呼,昭示著李愈和奚衡的關系不同尋常。 可細細想來又沒什么不對。 奚嫻秀美蹙起,李愈卻有些茫然,又道:“姑娘?” 奚嫻垂眸溫柔道:“請問閣下是?” 李愈道:“在下姓李,是你兄長的友人,客居你家幾月了?!?/br> 他沒有過多介紹自己,因為面前的姑娘瞧著有些羞澀,故而不太方便。 奚嫻點點頭,眼眸盈盈含水瞧著他,聲音弱道:“嗯?!?/br> 李愈比她高了很多,身上有股清新的皂莢香,湛藍的布衣洗得發白,卻叫人覺得樸實可靠。 奚嫻覺得既暖和又安心。 或許只是她憑空臆斷的感觸,但奚嫻是株缺少可靠大樹的草木,只要有片陰影給她乘涼,她便會滿心感激,包容他的一切,把那些世俗人認為的缺點,都認作是好處。 她也清楚的感知到,這不是男女之情。 但有時候愛情與安心難以兼得,她享受過愛情,才發現自己缺少的并不是被人偏執深愛。 可是李愈不同,他是個正直的好男人,出身平凡低微,卻很有風骨脾氣,若是能嫁給他,奚嫻就能永遠永遠忘記另一個人。 她不是甚么柔情的好女人,眼里的層層算計比誰都要重。 奚嫻垂下濃密的眼睫,發絲垂落在耳邊,輕柔道:“你是兄長的朋友,那也便是我半個長兄?!?/br> 她有些渴望地看著涼亭里的棋盤,怯怯道:“那、你能教我下棋么?” 李愈一怔,邁開的腳步也停下來,低頭卻看見奚嫻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有眼里的單純的懇求。 她長得太小了,青澀又弱氣,卻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看著什么都不懂得,叫人不舍得使她失望。 李愈猶豫一下,才拱手道:“并非不可,只男女畢竟有妨,姑娘若想學,自可另請他人?!?/br> 奚嫻低低嘆息一聲:“謝李哥哥指點?!?/br> 但是她的眼睛卻看著亭子里的嫡姐,又轉而垂落下來,側顏顯得有些落寞。 李愈知道她是誤會了。 但他不能說??! 姑娘你聽我說!亭子里坐的是個可怕的男人,我和他真的半個銅板干系都沒有! 李愈只是苦笑一聲,帶著奚嫻上了涼亭。 奚嫻見過嫡姐,卻不肯說話,只是噘嘴坐在一邊,拿著一盤蜂蜜紅棗糕捏著吃。 她顧忌儀態,但糕點也太好吃了罷。 紅棗與牛乳混合獨有的奶香,配了淋上的蜂蜜粘稠清甜的口感,纏繞在唇齒之間,稍稍一壓,便軟綿緊縮,香甜味更為濃郁起來,幾乎充斥了整個口腔。 奚嫻吃著糕點,垂著紅紅的眼睛,腮邊鼓鼓的。 騙了這位小meimei,太子也沒有半點愧疚,只是干晾著她在一邊,任由她自己捧著碟子吃點心。 奚嫻嘴邊沾了一點渣渣,只是呆呆坐著,眼里帶著些小小的哀怨,也不知自己是在怨誰。 嫡姐和李愈面對面下棋,一手手精妙棋法應接不暇,對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全然沒有半點局促,可見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她坐在一旁吃點心,自己想想又覺得很丟人。 奚嫻懂一點棋法,事實上她甚么都懂一些。 琴棋書畫,甚至跳舞都會,只是跳舞是為了臭男人學的,只能在寢宮里跳給他看。 她跳得也算不得很好,只是身段柔軟漂亮,穿著單薄透明的衣衫便很是曼妙。 奚嫻想想又覺得自己上輩子喂了狗。 被慣得一事無成,學甚么都不好,又成日攬鏡自照覺得自個兒厲害極了,這輩子遇見情敵才發現自己處處被人碾壓逼迫,還不得不日日討好這個討厭的嫡姐,她這心里也太苦了罷。 但想想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