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奚嫻面色蒼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嫡姐卻早已先一步撩了車簾下去。 她不知道嫡姐是什么態度,但也并不敢妄自行動。這件事是她沒有考慮周全,與嫡姐分別的幾十年,竟然忘了她是什么樣的人,病態瘋狂到極致,怎么會完全桎梏于這樣的秘密? 看來光是口頭的威脅,那是不夠的。 奚嫻面色難堪,跟在嫡姐身后入了花廳。 奚嬈早早坐在花廳里,見奚嫻面色這般,也知道肯定不怎么愉快,于是便假惺惺溫和道:“六meimei這是怎么了,垂頭喪氣的,席面上見你儀態有差,其實不打緊,從前沒學好,往后肯努力往正道上用功便是,到底咱們都是爹爹的孩子,不要太難過?!?/br> 奚嬈說著又拉著奚嫻的手,與她道:“等會子你來我屋里,我教你,只要你肯學,大家都不是蠢人?!?/br> 她說著又去看嫡姐,迫切想找到一些贊許。 奚嫣的目光卻只是追隨著嫡姐,緘默不言。 嫡姐很少露面,甚至整整幾月都沒見過后院里的姐妹的時候,也是有的,而去外頭赴宴也有,只是從來沒去過許家這種層次的人家。 倒不是許家不好,只是嫡姐的確出行有些挑剔,在外人看來,大多數時間都用在禮佛修身上,與俗世不染。 自然,只有奚嫻知道這是多么可笑的傳言,嫡姐身上的世俗戾氣重的要命。 奚嫻蔫著,奚嬈便抓著她說話,奚嫻不舒服又喪氣,心里一團亂麻,被嫡姐嚇得出了冷汗,便跟只鵪鶉似的乖順,眼睛抬都不抬,面色微微發白。 半晌,奚嬈說得口干,覺得古怪,四周靜得詭異,才見嫡姐支了下頜,暗沉冷漠看著她,也不知看了多久,頓了頓才慢慢道:“說夠了?” 奚嬈訕訕放開奚嫻的手腕,禮道:“……夠了?!?/br> 嫡姐散漫勾勾修長的手指,暗示奚嬈上前。 奚嬈不明所以,奚嫻也不知所措。 只有三姐奚嫣微訝,卻轉而瞧著奚嫻,帶著些深思。 嫡姐的裝扮一貫都奢華到極致,映襯出昳麗高挺的鼻梁,眉眼深邃平寂,唇邊的笑意卻很詭譎。 嫡姐沉吟了一下,含著優雅禮貌的微笑告訴她道:“那么喜歡在旁人衣裳里放針,那便罰你……” 時間過得太慢,煎熬得人要瘋,但嫡姐很享受這樣的過程。 奚嬈的面色泛青,想要爭辯,卻不敢擅自打斷。 半晌,嫡姐輕描淡寫道:“日日夜夜,穿著這樣放了針的衣裳,抄滿五百卷佛經?!?/br> 奚嬈猝然面色慘白起來,跪在地上,水藍色的裙擺開出一朵花,帶著哭腔求饒道:“姊姊,我沒有做過,請您不要輕易信旁人的話。我從小便與您在一塊兒,咱們……”奚嬈搖著頭,雙膝酸軟起不了身,似是脫了魂一般。 嫡姐悠悠啜一口清茶,嚴嬤嬤已經拉著奚嬈的胳膊,把她半強硬地拉了下去,四下一片死寂。 爹爹和老太太都不會干涉嫡姐的事,雖然仿佛說出去很奇怪,但在他們家,從小就是這樣。嫡姐以前從來不管這些事情,她大多時間都在院中禮佛,聽聞是為了已故的太太吃齋念經,很是有些好名聲,只是不太露面,也從不與人親近。 其實真正了解一些的人都會知道,不論公平還是不公,對她來說都沒有區別,嫡姐更不喜有人叨擾吵嚷。 奚嫻抬頭看著嫡姐時,冷汗涔涔往下流。 她咽了咽嗓子,軟和開口道:“五jiejie很好的,應當不是她做的才是,您不要罰她了罷?”說話聲輕飄飄的,一點也不真心。 嫡姐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才勾起唇角道:“六姑娘,你也抄五百卷?!?/br> 奚嫻一時語塞,含淚道:“是嫻嫻做錯甚么了嗎?我背上好疼……” 嫡姐不理她,繼續吩咐道:“明日來主院抄,你是該反思清心?!?/br> 奚嫻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含淚點頭道:“……好?!?/br> 回到屋里,奚嫻回想了一下事體,其實怎么也沒想到事體的進展竟然這么順利。 雖然她沒能把婚事轉嫁到奚嬈頭上,卻也十足十叫奚嬈得到了懲罰。 她目光微閃著,緩緩觸摸自己的傷口,神色柔和平靜。 奚嬈顯然是動了手的,但衣裳里的針卻被人換掉了。嫡姐一開始并沒有警告或是處置奚嬈,只等著她去懇求,嫡姐又拒絕諷刺了她。 但卻還是果決的處置了奚嬈。 奚嫻曾經聽聞,貴族訓練寵物時時常是熬罰加恩賜,才能造就寵物獨一無二的溫馴和依賴。 不同的卻是,嫡姐這輩子沒有那么漠視,任由她心中酸澀不甘發酵,任由她為人欺凌忍無可忍。 而是雷厲風行為她處置事情。 奚嫻也知道,她自己重生回來,性格也沒有那么壓抑懦弱,或許也是這樣的原因,才導致了嫡姐對她改變了態度。 但奚嫻更知道,嫡姐是很危險的人,她不能因為嫡姐這輩子沒有這么駭人,便對她放松警惕。至少在婚事上,她必須得明確能嫁給合意的人,才能稍稍松懈。 奚嫻回了屋,姨娘的肚子已經很大了,看著便叫她懸心,但相比起上輩子,姨娘的面色好了許多,沒有那么蠟黃消瘦,倒是豐滿了一些,笑意也總是掛在嘴邊。 奚嫻沒有把事情說出來,只是告訴姨娘自己要去嫡姐院里抄寫佛經的事情,又說她得罪了嫡姐,明日要去主院受罰。 出乎她所料的是,姨娘并沒有表現出吃驚或者怯懦擔憂,只是淡淡笑著點頭,又撫了撫她的鬢角,與她道:“往后要小心些,別叫姨娘擔心?!?/br> 奚嫻也笑起來,依偎在姨娘懷里。 第二日清晨,奚嫻一大早便洗漱梳妝,進了小廚房做糕點。 姨娘有孕,喜歡吃酸食,她從前在小院里便會做梅子糕,只是現下來了府里,便不大做了。奚嫻洗干凈手,將米粉和糖和勻,又摻了一些梅汁,切了梅子干放進蒸籠里頭,裹了內陷鋪上細細的粉。 蒸出來時,奚嫻已冒出些細密的汗水,她捏了一塊放進嘴里嘗,卻有些發怔。 姨娘喜甜,她做的卻不曾加多少糖。 不是顧慮,只是習慣了。 上輩子有人愛逼她下廚,逼她做針線縫荷包納鞋底,她不會做也得做。這人不愛甜,也很少吃這些,但卻愛她的拿手點心。 奚嫻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其實想這些也沒有意義,她也不想回到那個時候。 她勉強打起精神來,又順便給嫡姐裝了一些在食盒里。 第8章 秋風起,奚嫻提著食盒進了主院,卻聽侍奉的丫鬟青玉恭敬道:“六姑娘,我們主子身子不適意,您在外間抄了經文便是?!?/br> 奚嫻點點頭,松了一口氣,又把食盒交給青玉,柔和道:“我晨起做了些梅子糕,若jiejie不嫌棄,便用一些全當是早點心了?!?/br> 青玉含笑一禮,提著食盒轉身撩了簾子入內。 奚嫻看著青玉的背影,托腮開始抄寫,一筆筆慢慢描摹,神思漸浮。 卻見面前悄無聲息站了個人,奚嫻心口一緊,立即抬頭,卻發現是青玉回來了。 青玉對她柔和道:“六姑娘,主子叫您進去?!?/br> 奚嫻有些納悶,卻沒有問出口。 嫡姐的院落里頭和外面全然是兩種景致,如拳的珠簾垂落下,長窗邊是一片廣闊蕭索的院落,沒有內院的精致婉約,帶著一份天然的利落肅穆。 奚衡坐在梳妝臺前,手邊放著一疊梅子糕,而奚衡卻捏著一根青碧的玉簪,指間溫潤光華流轉,長眉微挑,薄唇輕啟道:“為我戴上?!?/br> 奚嫻:“……” 她就覺得嫡姐說話的語氣很奇怪,只是說不出哪里奇怪。 奚嫻又回味一下,覺得這語氣就像是命人把劍回鞘一般,沒有女孩子對簪發之物天然的期待和柔意。 可因著之前被警告過幾次,奚嫻心里不是沒有忌憚,雖則心里暗罵嫡姐吃錯藥,還是沉默恭順上前。 她伸手觸及嫡姐指尖的玉簪,卻扯不出來,嫡姐微冷的手指觸碰到她的,涼得她心中微顫。 奚嫻抽出玉簪,垂著眼眸為嫡姐簪上,雙眼不經意間,卻對上銅鏡中嫡姐上挑的眼眸,銳利幽深,含著一點似笑非笑的嘲諷,似乎知道她心里在嘀咕甚么。 奚嫻立即低下頭道:“還需要為您做些甚么?” 嫡姐頷首,讓青玉為奚嫻布置桌案,讓她坐在跟前抄佛經。 奚嫻覺得不合適,又很不自在。 嫡姐道:“不情愿?” 奚嫻道:“沒有……” 奚嫻動作慢,坐在那兒抄經文時,嫡姐便在另一頭寫文章。 隔著一道珠簾身形瘦高筆直,就連隱約的片影都有些難掩的清貴,仿佛天生便受了很苛刻的貴族教育,從骨子里區分出不同來。 奚嫻就想,一樣是奚家人,怎么就這般不同? 也是,嫡姐不是奚家血脈,當然不同。至于嫡姐在寫什么,看甚么,奚嫻從來不知道。 上輩子年紀尚小時,她偷偷瞥過兩眼,卻被奚衡捏著脖子,提溜回了原地,仰著頭還不太懂事。 嫡姐的手勁兒很大,指腹間甚至有點微礪感,雖然整體修長,更像是握劍握弓的手,卻不像是小姑娘家的。 奚嫻自己的手卻是軟乎乎嬌嫩溫暖的,摸起來手感很舒服。 這般想著,奚嫻便帶出一點得意來。 這可是老天給飯吃,這么點大的姑娘,手糙得跟做了八輩子農活一般,難怪嫡姐這般陰郁難親了,或許天生便有些自卑的。 奚嫻一走神,墨汁便滴了一大灘,她睜大眼睛,便想要另尋一張紙重新寫,卻聽嫡姐冷淡的嗓音傳來:“走神?” 奚嫻抿了唇,輕聲道:“我錯了?!?/br> 奚嫻知錯不改不是頭一回了,橫豎認錯認得飛快,其實不往心里去,奚衡懶得管她,便由得她去。 磨磨蹭蹭抄了一上午,奚嫻只寫了一點,因為嫡姐不但會把她寫的全都翻閱一遍,還會朱拿筆將寫得潦草的字全都一一圈出來,潦草得多了便掀了眼皮嘲諷她心不誠,如此便又要重寫。 奚嫻即便上輩子當了很多年的寵妃,養尊處優到了極致,回憶起年少時的痛苦全是嫡姐那張嘲諷的臉。 到了下午,奚嫻難得見她爹來了嫡姐這兒。 她爹奚正擎現任大理寺寺丞,再想往上晉一級便不那么容易,嫡姐的外家地位崇高,當年嫡姐的母親也不過是個三房幺女,那時太子還不是太子,太子的生母也非是三房所出,故而便叫她爹撿了個便利。 她爹與嫡姐說了甚么,奚嫻不知道,她一個人獨自坐在外頭抄經文,待奚正擎走出來后,才對奚嫻捋了胡須含笑道:“嫻嫻,許家對你很滿意,不出三日咱們便要正式定親,你到時穿得喜氣些,也叫你姨娘心里舒坦?!?/br> 他說著拍拍奚嫻的肩膀,見她只是低眉順眼的嬌怯,便又叮囑她日常養生,多去外頭走走,才大步離開。 奚嫻卻拿著筆,看著爹爹的背影,卻怔在原地不知說什么。 她一點也不想嫁給許二公子,先頭為了嫁禍給奚嬈廢了好多功夫,卻沒有得逞,后頭卻想著許二公子死了又得讓她當寡婦,但也沒那么慌張。 可不知出了甚么差錯,許二公子沒事,反倒是訂婚之期提前了。 眼見著便要訂下親事,奚嫻才開始慌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