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節
長孫無忌心里或許也是這般想,畢竟這朝堂之上的斗爭兇險異常,圣人的身體近來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將來新帝登基,若想皇位坐得穩,還得指望他這個親舅的支持。 而皇帝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他自己不說,自然便無人知曉。 羅用早前在翻閱資料的時候,有一件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讓他忍不住多想了一想。 按那書冊所言,圣人在自己即將不久于人世的時候,曾與長孫無忌詳談,問他改讓吳王李恪當皇帝怎么樣? 吳王李恪乃是楊氏貴妃所出,這楊氏,便是隋煬帝楊廣的親生女兒,他既不是長孫皇后所出,自然也就不是長孫無忌的親外甥了,再加上李恪這個人也比李治更有主見,明顯就是個不好拿捏的,長孫無忌對于這件事自然十分反對,他既反對,李世民便也就作罷了。 待李治登基,長孫無忌手握重權,后來便趁著朝中查處房遺愛謀反案的時候,誣陷李恪,將他處死。 歷史上,長孫無忌因為做了這件事,他的評價往往也就比較負面。 然而羅用近來思索,李世民因何要對長孫無忌說起這件事,是因為身體不好腦子也跟著糊涂了,還是他原本就有心要借長孫無忌之手除掉李恪。 李恪身份特殊,父母雙方皆是皇族,再加上他行為端正,在朝臣之中也擁有著比較好的評價,他若有心起事,必定能召集到不少支持者。 另外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李世民從一開始就在算計長孫無忌,為自己的繼承人做更長遠的謀劃。 他既讓長孫無忌除掉李恪,替李治拔除了這個潛在的威脅,也因此讓長孫無忌這個人失了清名,后來即便是李治借著武氏之手鏟除長孫無忌,他也沒有因此背上多少罵名,即便這個人是他的親舅舅,登基之初更是為他出過許多力。 對于背負罵名這件事,怕是再沒有什么人的感受比李世民更加深刻的了。 在這個講究孝道的年代,因為當初的那一場玄武門之變,他這一輩子,幾乎就是背著罵名過的。 鏟除李恪這件事,即便李世民自己有心,他肯定也不會貿然付諸行動。說白了長孫無忌就是傻。 無論李世民是否刻意算計,現實的結果就是,在那一場新舊王權的交替當中,長孫無忌賠上了自己的性命和權勢,給他父子二人當了一回踏腳石。 再來看眼下這時候,在這朝堂上下,與圣人關系最好走得最近的,也就是長孫無忌了,往往也表現出十分的信任。 如果連這樣的親近和信任背后都藏著算計,羅用很難想象,李世民這個人究竟有多可怕,而他的人生,又有多么孤獨。 真正的孤獨并不是獨處時的孤獨,而是在一個喧囂世界卻沒有朋友,與人親近卻不能交心。 帝王大抵都是孤獨的,楊廣、李淵、李世民、李治、武則天,誰人不孤獨,尤其是當生命快要走到終點的時候,往往分外孤獨。 第452章 火中取栗 四月底,阿普等人抵達長安。 阿普與五郎關系好,對于他們的到來,五郎顯得格外高興。 那些羊絨作坊與毛巾作坊的管事織工,還有那幾名常樂書院學子,便只在長安城中歇息整頓數日,很快便又再次啟程,去往江南。阿普他們則在長安城中留了下來。 阿普這一次除了自己,另外還帶了四名族人過來,都是比較精明能干,有進取心的人。 羅用讓他們先在南北雜貨幫忙,學習經營之道,將來若有更合適的去處,再另作安排。 羅家人以及羅用的那些弟子在洛陽江南等地,亦有不少產業,但是安普他們既是昆侖人出身,眼下還是待在這長安城中更為穩妥。 雖說在這長安城中,現下依舊存在買賣昆侖奴的現象,但既為國都,治安自然總是要比別處好些。 就在前些年,中原地區買賣南方蠻人都還比較常見,照理說那些也是唐人,都能被人搶掠了去賣,更別提原本就是以奴仆身份生活在大唐的昆侖人了。 這一晚,羅用尋阿普說話,問他這一次來長安,是否還有其他的打算。 阿普據實相告,說自己上一次來長安城獻糧種的時候,期間見過不少昆侖人,與他們有過一些交談,其中很多人還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重獲自由之身,不再為奴。 “長安城中的昆侖人皆是為奴,別處亦然,許多唐人便以為昆侖人天生便是奴仆,我常常憂心,我的族人終有一日亦將淪為奴仆?!卑⑵諏α_用說道。 無論是為了長安城中那些渴望自由的昆侖奴也好,還是為了他的族人也好,甚至只是為了自己,他都很想改變這種現狀。 “此事怕是十分艱難?!绷_用言道。 “我知?!卑⑵招闹杏袛?。 “縱使你為此耗費終生,也未必能夠達成?!绷_用又道。 “耗費終生亦無妨?!卑⑵照f。 羅用于是便不再言語。 昆侖奴的問題,不僅僅涉及昆侖人,它其實關系到眼下這個社會普遍存在的蓄奴現象。 只要在大唐這片土地上人口依舊是可以合法買賣的,那么什么人便都有可能被賣,并非單單只有昆侖人。即便是身居高位之人,有朝一日跌落了,他和他的家人很可能就會淪為奴婢。 然而現在若說讓那些上流階的人層放棄蓄奴,那他們是萬萬不肯的。 若是家奴不再為奴,那要如何保證他們的忠心?如何才能讓他們不去忤逆自己的家主? 在二十一世紀,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條底線,那就是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 即便這一條底線也是時常受到挑釁和踐踏,但它始終都在人們心里,不會輕易被誰抹去。 而在公元七世紀這時候,那條底線是不存在的,存在于這個時代的人們心目中的,是另外一條線,那就是主人與奴婢之間的界線。 “奴婢賤人,律比畜產?!?/br> “奴婢既同資財,即合由主處分,輒將其女私嫁與人,須計婢贓,準盜論罪?!?/br> “諸主毆部曲至死者,徒一年,故殺者,加一等,其有愆犯決罰至死,及過失殺者,各勿論?!?/br> “其有過失殺緦麻以上部曲者、奴婢者,各無罪?!?/br> “諸部曲、奴婢告主,非謀反、逆、叛者,皆絞?!?/br> “……” 從奴婢賤人律比畜產,到人人平等,這是人類文明的巨大進步,也是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 而阿普他們現在所要做的,就是幫助更多昆侖人,使他們獲得自由,從而逐漸打破人們心中昆侖人必然為奴的這種固有觀念。 相對于推翻整個蓄奴制度,他們的目標顯然更容易達成,羅用也表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愿意為他們提供助力。 “眼下這般形勢,爾等欲行之事,就如火中取栗,只可一粒一粒慢慢取之,萬不可心急,亦不可輕易與人沖撞?!?/br> 昆侖人的力量十分弱小,若是一時間太過心急,引起長安城中某些大家族的反撲,屆時矛盾升級,這大唐上下,又有幾個人會站在昆侖人那一邊呢? “我知?!卑⑵沾饝?。 “如若遇著難纏之人,你便來尋我商議,我這些年在這長安城中亦識得幾個人,興許也能有些助益?!绷_用說道。 “又要與師父添許多麻煩?!卑⑵锗嵵叵蛄_用行禮拜謝。 “麻煩些總是難免,該做的事情,再麻煩也是要做?!绷_用說道。 羅用從前也是很怕麻煩,近年卻是有些轉性,常常要與這些麻煩事較勁,看最后究竟是他自己怕麻煩多些,還是那些麻煩事怕他這塊棺材板多些。 作為阿普的師父,聽到自己的弟子說愿意為做這一件事耗費終生的時候,羅用心里其實是很驕傲的。 然而又怕他吃虧,不愿白白看著這一顆赤子之心,最終卻喂了狼,于是細細與他叮囑: “爾當謹記,未必所有與你有著同樣膚色,同樣不幸遭遇的人,便都是好人?!?/br> “弱小并不等同良善,同情與信任之間的界限,需得時刻劃分清楚?!?/br> “……” 這一夜,師徒二人促膝長談,直到天色將明,才各自歇下了。 幾日之后,又逢初一大朝,羅用清晨在家中吃完早飯,坐著馬車出門,趕在坊門初開之時出發去上朝。 農歷五月初一,長安城中已是春末時節,早起并不艱難,再者羅家居住的縣主府距離宮城并不很遠,上朝之日亦無須起得十分早。 馬車駛出縣主府的時候,時間約莫是清晨五點,坊門方才開了,進出行人已有不少。 坊間那幾家賣吃食的鋪子,更是早早便已開張,這時候一些鋪子里的店家伙計正忙得腳不沾地。 羅用推開車窗,看著街上的景象,寬敞的水泥路面,水渠邊是楊柳低垂,臨街各間鋪子大多都已開張,坊間街道上行人車馬頗多。 入目所及,這些往來的人們大多穿著彩色衣裳,倒也不是說他們這個坊的人出身個個都很高,而是這衣服顏色的事情,現在已是沒人管了。 自從上回朝堂上有人說過這件事以后,那些新式布坊確實也是消停了一段時日,后來風聲過了,又都紛紛開始賣貨。 初時只是十分低調地買賣些許,后來見是沒人管,便也放開了手腳,從前那幾家最早的商號,加上后來又新開的幾家商號,這些新式布坊紛紛活絡起來,不多久,這長安城中的布料市場又再次紅火起來。 現在長安百姓但凡是手頭寬裕點的,就要給自己和家人買機織彩布做衣裳,滿大街都是穿這種衣裳的人。 看著眼前這番景象,羅用不禁想起唐律上關于婚姻的一條:“人各有偶,色類須同,良賤既殊,何以配合?!?/br> 這里的色類,并非是之不同膚色的人種,而是指不同顏色的衣服,代表處在不同階層的男女。 如今再看這坊間,再想通過衣著顏色辨別一個人的身份出身,怕是很難了。想到這里,羅用心中便覺十分快意。 待到了宮門,羅用下車步行。 初一十五這兩次大朝,上朝的官員比較多,羅用剛到,便遇著一個常在機器坊與他學算術的同僚,兩人打過招呼,一同往那上朝的大殿行去,之后又陸續遇著幾個相熟的。 不多時,他們又遇到正要出宮的徐內侍,道是要去宮外采買一些物什,他身邊的那個年輕寺人羅用也認得,跟在徐內侍身邊許多年了,從前初見他時,還是一副不知事的小孩兒模樣,如今倒是大了。 徐內侍要去采買,羅用他們要去上朝,雙方打過一個招呼,各自繼續行路。 行過一段,徐內侍回頭去看,這時候天色已然亮透,羅用與其他幾名官員,正結伴行走在宮城大道之上。 眼下這時節,春色已是深了,宮城之中,宮殿巍峨,綠樹茵茵…… “徐內侍?!?/br> “走吧,我等早些出宮去?!?/br> 這一日的早朝,依舊說的是那修路之事,西面和南面兩條路要同時開工,所需投入的人力物力十分巨大。 就這兩條路具體要修什么路,朝中上下討論了許久,最后決定河西那條路修鐵軌,嶺南那條路在平緩的路段修木軌,至于那些陡峭難行的路段,便先修水泥路。 …… 時年六月,河南道鐵軌全線竣工。 六月中旬,河西路開工。 七月初,嶺南路開工。 八月底,圣人東巡。 十二月初,歸來。 次年正月,杜如晦長子杜構被任命為長安縣令,羅用升工部侍郎,兼萬年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