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節
頭一日先把家住常樂縣內外的那幾人先送了,第二日再去敦煌。 他們隊伍中的敦煌人總歸也就是白七他們五人,這一日他二人乘坐木軌馬車到達敦煌以后,趙興便是熟門熟路,一家一家找過去。 那些人家原本還有些擔心,見了趙興便都放心了,又知曉他們這一次是給羅用的弟子干活,工錢又掙得多,自然也高興。 瞧那又是糧食又是布帛又是銅錢的,只一個月的工錢,竟有這般多,左右鄰居也有過來看熱鬧的,都說趙興他們這回是尋著了好活計。 待他們最后來到白家院子外頭的時候,天色都快黑透了,趙興探頭往院里看了看,見堂屋那邊似有燈光透出,于是他揚聲喚人道:“白翁可在家?” “阿興???你今日怎的回來了?”白七老父識得趙興的聲音,這時候連忙開了房門出來,看他走路說話的樣子,似是有些慌張模樣。 “阿翁你可慢些,別摔了?!壁w興站在半人高的籬笆墻外頭,笑嘻嘻說道。 “哎呦……我這不是高興,你們這一走,都多長時間沒回來?!笨此切ξ臉幼?,白老漢心中安穩不少。 白老漢這輩子總共生了六個兒子一個女兒,前頭那兩個沒站住的也就不說了,養大的那四個兒子里頭,又死了兩個,還有一個瘸了腿,女兒也早早嫁了人。 生了這么多兒子,最終也只剩下白七是個囫圇個兒的,這時候白七的朋友大晚上找過來,站在院子外頭喊人,老漢不禁又往壞處想,生怕這個兒子也出事。 “都說老七沒事,早前還特地讓商販過來與我們報平安……”白老三這時候也一跛一跛從屋里出來了。 那后面還有白七那兩個嫂子,也都跟著出來看究竟,這時候的婦人也沒有什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講究,尤其是在這種邊陲之地,又是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平日里也是每天都要出去挑水的,常常還要到城里尋些別的活計貼補家用。 還有家里頭那幾個小孩,這時候還想也都沒睡,聽著動靜一個個就都出來湊熱鬧。 “怎的這些小的竟都還沒睡?”趙興二人這時候已經提著東西進了院子。 “整日里就知道瞎胡鬧,皮猴兒一般,這時候哪里睡得著?!卑桌蠞h把他二人往自家屋里引,又問趙興:“你這手里頭拿的甚?” “這是白七上個月的工錢?!壁w興答道。 “怎的還給送過來?”白老漢又問。 “這一次的活計離家遠,時日又長了些,怕家里人憂心,這才專程跑了一趟,下個月若是沒有什么事,興許一時便不過來了,我們在伊吾那邊若是遇著相熟的商販,便叫他們幫忙過來報個平安?!壁w興一邊說著,一邊跟白老漢等人進了屋子。 “都說了是去與那羅縣令的弟子干活,又有甚可憂心的……”白老漢口里這般說著,便聽屋子里這些個小孩忽地便歡騰起來,似是從趙興那里得了什么好吃食。 “你又與他們買什么吃食?”趙興這也不是頭一回給白家小孩買吃的了。 “不過就是幾塊飴糖,也不是我買來,是白七在伊吾那邊買好,叫我帶回來?!壁w興說著把手里拿著的那些個物什放到炕桌上。 “怎的一月工錢竟有這般多?”白家阿婆亦是這般問。 “這活計的工錢當初原本許得就多,白七又是個管事,自然比別個掙得更多?!壁w興在白家也沒什么好見外的,尋了個位置招呼黃有田先坐,然后他自己也坐了下來。 白老漢又問黃有田,趙興便說他是羅用弟子,這一次他和白七等人在伊吾干活,便歸黃有田管。 白老漢忙叫兒媳倒了茶水過來,又喊她們去做吃食,言是黃郎君他們這般遠從常樂縣過來,腹中定是饑餓,黃有田他們這時候確實也是餓了,于是便沒推辭。 觀這堂屋擺設,倒也還算寬敞,只是家中人口也不少,這一屋子老老少少的,好在白七那兩個嫂嫂頗勤快,屋里屋外的,打掃得也干凈。 這時候屋子里點了個火盆,邊上還擺著幾個磨針的架子,顯然方才他們這一家人正圍在火盆邊磨針呢。近來他們敦煌這邊也有一些人在放磨針的活計,都是從常樂那邊拿過來的,工錢比常樂那邊要低些,卻也不少人做。 常樂縣那針坊的生意著實很好,雖然這兩年中原那邊也開了好幾家針坊,因此中原那邊的商販已經不怎么到他們這邊來買針了,但是常樂縣這個針坊每日里依舊是供不應求。 因為他們這個作坊生產的針結實又好用,高昌伊吾一帶就不說了,就連突厥人都到他們這里來買針,還有不少胡商將這種針帶到西域各小國,聽聞行情也不錯,就連那些個波斯大食的商隊,每每經過常樂縣的時候,都要從這里帶些針回去。 因為針坊生意太好,總是供不應求,再加上本地人口又比較少,勞動力并不算很充足,針坊如果無限擴張的話,說不定還會影響其他行業的發展。 所以羅用才想讓衡致他們早日把蒸汽機做出來。前期的話,主要就是打算做些拉絲機切割機,后面可能還會考慮粗磨,用機器先大致磨一下,然后再用人工磨一道,能省不少人力,提高效率。 至于蒸汽機在運輸中的使用,比如說火車之類,在他們常樂縣這一帶,暫時怕是難以實現。 主要他們這里的軌道都是木頭軌道,不扛造,走走輕便的馬車還行,要是換成大火車頭,嗚嗚地開過去,要不了兩趟估計就爛了。 聽那些往來的商賈們說,長安與洛陽之間的那一條木軌道,好像是要換成鐵軌了,幾個月前就已經動工了。 倒也不是整條軌道都用鐵,就是在木頭軌道外面包一層鐵皮,就這也要用到不少鐵了,很早以前就有人提出要這么干,但是反對的聲音也很多。 不過長安洛陽之間的那條軌道,每日里往來車輛那般多,再加上其中又有不少運貨的,那邊的天氣還比較潮濕,時不常再下一場雨,木頭軌道損毀肯定很快。 這世間長了,光是維修也要花費不少人力物力,所以這回要換木軌道,倒也可以理解。不知道早早就置辦了好幾個鐵礦在那里等著的滎陽鄭氏這回掙錢了沒有。 再說敦煌這邊,趙興和黃有田都不是什么特別講究的人,這時候天色竟然已經這般晚了,白老漢留他們在這里住,于是他們就在白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吃過了白家嫂子們給準備的飯食,他二人匆匆便走了。 他二人走后,白家老小坐在屋里查看他們送來的錢帛糧食,昨夜里光線太暗,看得不甚清晰,這時候倒是看得清楚了。 錢帛早已被白家阿婆收起來了,自不必說,他們這回拿來的粟米麥粒,可都是今年新下來的好糧食,給得還不少。 布料也不差,一大一小兩塊布料,一塊靛藍色,一塊淺青色,另外還給了幾塊顏色鮮艷的布頭,最小的只有兩個巴掌合起來那般大,大的也有棋盤大,白家兩個嫂子對這幾個布頭愛不釋手。 家里那幾個小的嚷嚷著要吃炸醬面,這兩年敦煌這邊坊間也開始流傳起這種吃食,將那豆醬和蔥頭蒜頭一起放在油里炸了,澆在面條上面拌著吃。 剛好眼下新得了這一袋麥粒,白老漢便讓家人將院中那個磨盤打掃打掃,磨些面粉做一頓炸醬面來吃。 家里頭那些個小孩聽聞了,歡呼不已,大人們干活的時候,他們一個個就都嬉笑著,跟前跟后的,過節一般。 第387章 嫁妝 長安城外這時候正在鋪鐵軌,為這事,當初這城里城外的也是熱鬧過一陣。 不過這熱鬧過了也就過了,身處這長安城中,時不常就會見識到一些新鮮事物,聽得多了見得多了,百姓們漸漸也就都比較淡定了。 大伙兒現在最關心的問題,還是那傳說中的番薯,有人說朝廷明年開春就要給長安城各家各戶分紅薯苗。 也有人說沒這回事,這頭一年的紅薯種子要先供給關內河東河北一些容易鬧旱災的地方,他們長安人一時怕是輪不著,只有那些個有門路的家族才能弄一點在自家種種。 這城里頭眾說紛紜,說什么的都有,也不知道該信誰的,但大伙兒還都是盼著明年能分到幾根紅薯苗。 至于說京城百姓如何能在家里種紅薯,這在二十一世紀確實不太可能,但是在公元七世紀這時候,那就很平常了。 唐初這時候大伙兒居住的這個長安城,早前乃是隋朝所建,那時候叫做大興城。 隋朝是個短命的王朝,再加上朝代更迭,長安一帶人口亦有損傷,發展到貞觀年間,長安城的人口也不算很龐大,然而這座城的地方卻足夠大,一條大街動輒幾十上百米那么寬,一戶人家動輒就是幾畝地那么大,在自家院里種點蔬菜糧食,那都是尋常事。 眼下正是貞觀年間,距離從前的戰亂年代,剛剛才過去二十來年,很多長安人都是在戰火之中存活下來的,所以就比較有危機意識。 既然家里有地方種菜種糧食,那肯定要種上啊,關鍵時候說不定就成了活命的口糧,還有那些個坊間街道,也是時常被人在路邊種上菜蔬作物。 從前這種情況更嚴重些,這幾年長安城中的大小街道都被鋪上了水泥路面,情況相對要好一點。 聽聞那紅薯一物,開春的時候在地里插上一株小苗,秋里就能長出一窩,一窩能產一二十斤,一畝地能播種三千株左右,那至少就是三四十擔的產量。 若種粟麥,就算精心侍弄,畝產也不過三四擔,若是土地貧瘠灌溉艱難,能產一二擔就算是不錯,遇著災年更是顆粒無收。 與之相比,這紅薯一物,簡直就是天賜神糧,就連那些黑皮卷發的昆侖人,一時間也在長安城變得很受歡迎起來。 也有一些士族郎君站出來說,此紅薯一物,雖則多產,卻到底不如五谷蘊含天地精華,勸百姓還是應該多食五谷,勿以紅薯肥甘而過食之。 百姓也知曉五谷養人,那谷物產量不是低嘛,這幾年隨著長安城中人口不斷增多,糧價亦隨之節節攀升,關中產糧已經養不活這么多長安人口,只能從黃河下游的平原地區輸送糧食過來,外地運來的糧食,別的不說,光是腳錢都要不少了。 再說現如今這長安城中的老百姓根本連紅薯這物什都還沒見過,也不知道甚時候才能種上,此時何來過食一說? 想來那些士族大夫們,應是食過紅薯的,不知食了多少,可是把那寶貴的糧種當做飯食抑或消遣吃了許多? 還有人說在那隴西的常樂縣,那縣里的百姓今年便已種上了紅薯,這頭一年先在保長家中種著,待到來年,各家各戶便都能種上了。 不少從西面過來的商賈都是這般說,許多人聽聞了,便很艷羨,亦有那不平之人,言是他們這些住在天子腳下的百姓,倒是叫那邊陲之地的給比下去了,因何,還不是因為那離石羅三郎,說起來,這回獻糧種的昆侖人,聽聞也是那羅三郎的弟子…… 像這樣的言語,羅家人也時有聽聞,林五郎有一日在坊間聽人這般說了,便有些擔心,回家說與大娘,言是坊間人這般說辭若是傳到宮中,怕是對羅用不利。 羅大娘也是憂心,也不知是從哪里吹來的邪風,有無小人在背后使壞,這分明就是要把羅用往風口浪尖上推啊。 好在沒過多久,便有一個運白疊布的商隊到了長安城,就在長安城東市出售,這一回他們運來的白疊布很多,價錢亦較之去年低廉,于是城中百姓紛紛去買。 之后接二連三的,又有許多運白疊布的商隊進了長安城,白疊布的價錢一降再降,街頭巷尾的,大伙兒都開始談論今日那白疊布的價錢又降了幾何,合計著何時下手買布合適,就怕過了眼下這段時日,那白疊布的價錢又要漲上去了。 “倒是無需憂心漲價?!?/br> “你可知曉那河西之地種了多少白疊花?!?/br> “成片成片的,漫山遍野都是?!?/br> “一眼都望不到邊?!?/br> “河西之地適宜種植白疊花,明后年種植此物的農人怕是更多?!?/br> “他們那地方種糧食產量低得很,有些地根本連種都種不了,若是不種白疊花,就只能荒著?!?/br> “這白疊布比之麻布可是不差?!?/br> “聽聞還有一種布,乃是用白疊花絨與麻線混紡?!?/br> “還有那花布也好看得緊,只價錢到底高了些?!?/br> “價錢怎能不高,到底還是千里迢迢從那隴西運過來,比不得咱們當地產的麻布?!?/br> “……” 這白疊布的價錢就算是比往年降了不少,比之關內自產的麻布,到底還是貴了些。 只是貴也有貴的市場,現如今長安城中的郎君娘子們大都流行穿著白疊布,誰若是沒個一兩身白疊布衣裳,那明顯就是趕不上潮流了。 還有一些個腦子活絡的商賈,在衣服夾層里絮上白疊花絨,做成襖子,比那絮蠶絲的襖子稍稍便宜些許,也是又軟乎又暖和的,正適合冬季穿著。 東市有幾家成衣店,雇了巧手的婦人在店鋪后面的大院里做衣裳,最近店家就從那些西面過來的商賈那里賣得了白疊花,專門用來縫制這種襖子,這段時日,那幾間鋪子每日里人進人出的,生意做得很是紅火。 待敦煌那一帶的白疊布緊趕慢趕好容易運到了長安城,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后的事情了,長安百姓該消費的早都已經消費過一輪,也是沒辦法,地方實在太遠,趕不上趟。 倒是也有一些買貨的商賈,尤其是從黃河下游過來的那些個外地商賈,只是壓價也頗厲害,越是普通的白布越難掙錢,倒是那些個質量上乘的花布,依舊還能賣得比較不錯的價錢,利潤空間相對也比較大。 南北雜貨今年不賣白疊布,花布白布都不賣,他們賣一種巾子,有長條形的,一尺來寬兩尺余長,也有方形的,約莫一尺寬一尺長。 那巾子上面紡著各種花樣,倒是有點像早前那些牡丹坐墊的圖樣,并不盡相同,大抵都做過修改,配色亦不同,還有一些沒見過的新花樣。 這些都沒什么奇特的,奇的是這些巾子皆是用的絨圈錦的織法,一塊塊巾子織得毛茸茸軟綿綿的,整整齊齊地折疊好,擺在貨架上。 初時有些人以為這是新式的汗巾,問過那些賣貨的少年郎才知,這竟然是面巾,專作潔面之用。 眾人聽聞都覺新奇,從前這潔面的巾子大多都是各家各戶自己裁剪一塊布料來用,好人家便用好布料,窮人家便用些破布充數,現如今這南北雜貨竟還專門做起這巾子的買賣來。 雖是聞所未聞,但是這長安城中畢竟有錢人多,這樣一塊柔軟好看的巾子,也就十多文錢,買便買了吧。 這買回去一用,便知曉其中不同,這柔軟度,這吸水性,其他布料根本比不得,那些個布巾再貴再華美,也是徒有其表,不當用。 用上這樣一條面巾,沾些熱水,擰至半干,再擦上一點精制的羊脂皂,嘖嘖…… 之后這兩日,許多人家紛紛遣了家人去南北雜貨買面巾。 照理說羅二娘她們這回發過來的這批貨也不少,夠賣一些時日了,壞就壞在這個年代的婦人們都很愛囤嫁妝,見著什么好物什都要買一些收起來,裝在或精致或簡陋的木頭箱子里,母傳女女傳孫的,一代一代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