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節
農戶接過他遞過來的一把銅板,估摸著至少得有十五六個,也不及細數,連聲說道:“夠了夠了?!?/br> “你把這些胡瓜,送到前邊菜鋪子里去,下回再有胡瓜,也往那里送?!蹦侨苏f完,便徑自轉身走了。 農戶手里抓著一把銅錢,看著自己面前那一擔子胡瓜,一時有些傻眼,心道這人莫不是真喝醉了吧,他自己買的胡瓜,怎的讓人往官辦的菜鋪子里送? “哎,你這人,怎的還不去?”這間鋪子的店家催促道。 “方才那位,是誰家郎君?”農戶問他。 “這人瞅著也似常樂人,怎的連自家縣令都不識得?” “哈哈哈哈!”與店家一同出來送羅用的那幾個胡人哈哈大笑起來,這些人這會兒大多也都有了一些醉意。 “鄉下人家,一年難得進幾回城,不識得也不稀奇?!?/br> “沒有笑話聽了,這酒也不好吃了,我還是去后院歇會兒?!?/br> “兩三日便要啟程,大伙兒都好生將養精神?!?/br> “客人晚上想吃些甚?” “晚上……” 這些人說著就又回鋪子里去了,那農戶傻愣愣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這才一拍腦袋,挑上擔子往官辦的菜鋪子去了。 那人既是羅縣令,他既說了要收自家的胡瓜,那他今年那幾畝地的胡瓜應是不愁賣了,只那羅縣令這會兒瞅著像是喝多了,等他一會兒酒醒了,不知道還能不能記得這個事。 羅用確實是喝得有點多了,今日與他一同飲酒的這些胡商,性情格外直爽,羅用喝酒若是不爽快,他們就道羅用這個中原來的讀書郎還跟他們端著架子呢,并沒有真心把他們當朋友。 羅用肯定還是能少喝就少喝,但是與這些人在一個桌面上坐著,這一來二去的,最后也還是喝了不少。這會兒雖還勉強能夠提起精神走路,但是腳底下輕飄飄的,他也知道自己這是喝醉了。 羅縣令獨自一人晃晃悠悠走在大街上,被幾個巡城的差役看到了,連忙去把他們喬頭兒給喊了過來。 喬俊林過來的時候,面色就不太好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氣什么,反正每次看到這家伙喝得醉醺醺的樣子他就來氣。 “可要將那五對尋來?!币幻钜蹎柕?。 “罷了,就這幾步路,我背他回去便是?!眴炭×终f著將自己身上的佩刀解下,遞給旁邊一名差役,然后扯過羅用的胳膊,將他往自己背上一帶,背起來就走了,省得他一個人慢慢悠悠在街道上晃蕩。 羅用這時候雖是喝醉了,頭腦卻還是清醒的,被喬俊林背在背上他也知道。 這小子現在是長大了,肩膀愈發寬闊了,圈在羅用腿彎的手臂也很有力,只是不知為何,他那張臉這幾年竟是越長越俊秀起來,氣質也愈發沉靜。 說實話,羅用這一縣之長當得并不輕松,好在還有喬俊林在身邊,雖然這小子最近臉色臭了些,話也不多。 “頭一批白酒,這兩日便能出來了吧?”羅用問道。 “嗯,最晚后日?!眴炭×只卮鹫f。 第278章 學問 羅用這段時間的努力宣傳也是有成效的,近日不少途經常樂縣的胡人聽聞他們這里能出產一種全新的酒品,一時便也不著急走,打算先見識見識這種新酒再說。 又有那些往來于河西走廊各處城池的胡商們幫忙宣傳,各地的商賈富戶以及風流人士們,在聽聞了這個消息以后,也有不少人紛紛往常樂縣趕來。 待羅用他們正式把白酒拿出來展示的那一日,常樂縣中大大小小的客舍,基本上都已經住滿了人。 這些時日以來,眾人沒少在私底下議論這種新酒,有些個消息靈通的,更是從突厥人那里得了消息,言是這離石羅三郎卻是能制一種奇酒,此酒烈性無比,飲之易醉,突厥可汗很是鐘愛。 關于這種新酒的價錢,不少人還是希望能像先前的熏rou和奶茶一樣,取出一部分讓人免費品嘗,畢竟能讓突厥可汗中意的東西,價錢應是頗貴。 羅用確實也沒有讓這些人失望,官營酒坊開張第一日,他便令人在鋪子外面擺了幾張大桌,每張桌子上都擺滿了小巧精致的白瓷杯,每個杯子里面都裝著酒香濃郁的白酒。 無論是誰,想喝就去拿,喝完了還有專人負責添酒,保證后面的人也都能喝上。 “諸位貴客遠道而來,羅某歡迎之至,鄙縣簡陋,無甚物什可以招待,只這白酒一杯,還請諸君莫要嫌棄?!?/br> 羅用這一日穿了一身青色長袍,腳下是皂色短靴,頭發也束得一絲不茍,就這么齊齊整整地往酒坊門口一站,還真有那么幾分玉面小郎君的意思,胡商們幾乎都要以為這些日子常常給他們講笑話的那個羅三郎和眼前這一位不是同一個人了。 “三郎,怎的就只給喝一杯???”有些胡商這些時日跟羅用混得熟了,這時候便玩笑道。 “這事不歸我管?!绷_用當場就踢了皮球:“這酒是喬俊林他們釀出來的,以后這個酒坊也歸他們管,甚都是他們自己說了算?!?/br> 開玩笑,就這些個大肚漢胡商,真要叫他們敞開了肚皮喝,那還得了,常樂縣這一帶的糧食多貴啊,釀酒成本可不低。 “……”眾人看了看一旁腰佩大刀的喬俊林,當即便道:“罷了,一杯就一杯吧?!?/br> 都說這酒易醉,到時候萬一真給喝醉了,鬧出什么事端來,眼前這一位可不能輕饒了他們。 當然如果僅僅只是一個喬俊林,這些胡人也不犯怵,大不了干一場唄,誰怕誰啊,問題他身后還站著一塊棺材板兒不是。 別看這棺材板兒整日與他們講笑話講得挺嗨,人家正經是京官出身,與長安城那邊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呢。 說白了,這哥兒倆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的,其實就是一個鼻孔出氣。 這邊許多人熙熙攘攘地圍著大桌品酒,那邊也有不少人跟著擠到鋪子里頭去,一看那價錢,生生又給嚇了出來。 擦!那一小壇子白酒竟要五兩銀,這棺材板兒怎的不去搶! 羅用自然也不是光收銀子,銅錢絹布他都收,只是這邊陲之地,銅錢頗少,絹帛也貴,金銀雖也貴重,但是比之河東道等地,還是要常見不少。 這年頭外來銀還沒有大量流入中原,在長安城那邊,一兩白銀拿去換銅錢,約莫能換到一千四五百文錢那么多,他們這地方銀價賤些,換個一千二三百文總歸還是沒問題的,羅用這一壇子五斤裝的白酒要賣到五兩銀,價錢自然是很貴的。 價錢實在太高,那些前來買貨的商賈,不免就有一些猶豫踟躕。 也有那財大氣粗的,在嘗過了一杯酒之后,便令人搬了銀餅進來,十壇八壇地買。 鋪子里頭也設了幾張讓人免費品酒的小桌,這時候別看屋子里頭挺多人,真正拿錢出來買酒的,到底還是少數,羅用也不著急,只管與人飲酒說話。 “三郎這白酒的價錢,因何要定得如此之高?”有一個商賈問羅用。 “觀這位郎君氣宇軒昂,并非庸碌之輩,因何會嫌這白酒太貴?”羅用看了看眼前這個商賈,笑著問道。 他前兩日就在城里頭看到過這個人,當時這人身后還跟著十幾個人和十來匹高頭大馬。 觀他那些隨從個個孔武有力,馬匹亦是十分神氣,怎么著都得是一個家底厚實的,不過他本人穿得并不奢華,一行人入住的是城里頭一家還算干凈整潔的客舍。 “貴了就是貴了,與我是否氣宇軒昂又有何關聯?”那人皺眉道。 “怎的就無關聯?!绷_用親自斟了一杯酒,遞到他面前,言道:“這世間的物價,又豈有定數?那天上飛的地上走的,世人若是喜愛,便以之為貴,若是不喜,便以之為賤,某這白酒甚是稀罕,賣五兩銀并不為過,這位郎君并非囊中羞澀之輩,因何會嫌太貴?” “敢問明府,貴縣一名腳夫,一日能掙多少錢?”那人問羅用。 “若是與人做腳夫,一日不過二三文,若是自己挑了豆腐出去賣,興許能多掙些,只是要擔些風險,并非日日都能賣得好價錢?!绷_用回答說。 “聽聞貴縣差役薪酬頗豐,敢問明府,他們一年能掙多少錢?”對方又問。 “一月三百文,一年便是三千六百文?!绷_用回答說。 “腳夫一日才掙二三文,薪酬頗豐的差役一年也才得三千六百文,在公府當差兩年,怕也買不起這一壇子白酒,明府因何說這白酒不貴?”對方看起來頗有幾分憤慨,這話說的,幾乎已經可以算是質問了。 他這一番話說下來,鋪子里頭的氣氛頓時也變得有幾分怪異起來,眾人面面相覷,端看這常樂縣的年輕縣令要如何應對。 “足下可是腳夫?”羅用輕輕挑了一下眉毛,問他道。 “自然不是?!睂Ψ胶叩?。 “可是差役?”羅用又問。 “也不是?!蹦侨丝雌饋硪咽怯袔追植荒蜔┝?。 “足下既不是腳夫也不是差役,我這白酒既不是賣與腳夫也不是賣與差役,因何又要拿他們來比?”羅用無奈道。 “你身為一縣之長,自是要以百姓民生為重,外面那些腳夫一日只得二三文錢,你卻在這里喝著五兩銀一壇的酒,心中竟是不覺愧疚?”那人看向羅用的眼神,這時候已經完全寫滿了否定。 愧疚你媽!老子要是不賣這五兩銀一壇的酒,常樂縣的水利工程建設哪里會有提上日程那一日,不把用水問題解決了,縣中百姓的生活水平怎么能有一個質的飛躍。 當然這些話肯定是不能說的,當面把人當肥羊宰的事情不能干,肥羊也是有尊嚴的,得給他們留些面子。 “這位郎君從前可是經歷過貧苦?”羅用還是一副我不生氣我很好說話的樣子。 “是又如何?”對方一甩袖子。 在眼下這個極其講究出身背景的年代,問人從前是不是貧窮落魄過,根本就是揭人老底,這年頭的人大多不以白手起家為榮,而是以出身低微為恥。 “那道難怪了?!绷_用好像一點都沒看出對方的不高興:“經歷過饑荒的人,一輩子都不舍得浪費糧食,經歷過貧苦的人,大多終生勤儉,羅某幼時家貧,自然也能明白這個道理?!?/br> “我觀你倒不像是幼時家貧的模樣?!边@話就有幾分指責羅用忘本的意思了。 “難道非得將一文錢掰成兩瓣花,才像是幼年家貧的模樣?”羅用笑著又與那人斟了一杯酒,完了還不忘招呼屋子里的人:“諸位郎君還請隨意,桌面上的酒若是不夠了,便自己掏錢去柜上買吧?!?/br> “瞧把這棺材板兒給摳的?!?/br> “得得,咱也去買一壇子?!?/br> “這酒真是夠勁!” “瞧你這臉紅的,緩緩吧,莫要喝醉了?!?/br> “……” 這一邊,羅用還在于方才那人說話:“足下長我幾歲,有些話,某不知當說不當說?!?/br> “你說?!睂Ψ降膽B度這時候倒是好了幾分,方才他承認自己從前有過貧苦的生活,羅用非但沒有笑話他,還說自己年幼是家里也很窮,這在一定程度上博得了他的好感。 “節儉自是美德?!绷_用輕抿了一口白酒,說道:“只是這節儉與節儉之間,還有一些不同?!?/br> “如何不同?”對方問道。這時候羅用已經基本掌握住了這一場談話的主動權。 “有些人節儉,是因為自身的克制與淡薄,既能憐惜物力,又能超然物外,那自然是美德?!绷_用說道: “還有一些人節儉,純粹就是因為花不出錢去,一花錢他就心疼rou疼,這就不是美德,而是障礙。這兩種人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都是節儉之人,實則完全不同?!?/br> “就好比是南人種稻,田水不足之時,就需得將一整條田埂堵得嚴嚴實實,一瓢水都不能讓它漏將出去,若是田水充沛的時候,自然就要打開田埂放水?!?/br> “足下如今家資頗豐,因何還不肯打開田埂放水。你這田埂不開,下坎的稻田如何能夠等到清水?我這白酒不賣,酒坊如何掙得來錢,這酒坊上上下下多少張嘴,又要拿什么去填,那城外的農戶,來年的糧食又如何能賣得到好價錢?” “這……”那商賈被羅用這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 他確實是一花錢就rou疼沒錯,明明這些年買賣越做越大,家底也頗豐厚,但他就是花不出去錢,吃著最普通的飯食,穿著最普通的衣裳,出門在外也只舍得住最普通的客舍。 他素來以節儉自居,今日卻被羅用這一番話給點醒了,他這不是節儉,他這是一種障礙,現在他都是這么有錢的人了,他若是不舍得花錢,窮人們又要到哪里去掙錢呢? “三郎言之有理??!”想通了以后,心中真是無限感慨??!世人都說離石羅三郎不是尋常人物,群眾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啊。 “足下今日可要買酒?”羅用笑了笑,抬手又給他斟了一杯。 “買!”那人一口將這杯酒飲盡,重重將酒杯放到桌面上,大聲說道。 “……”全程旁觀的喬俊林受益匪淺。 昨天晚上羅用給喬俊林上課,他說銷售是一門深奧的學問,要想從顧客的錢袋里掏出更多錢,就得學會深入顧客的內心,跟他們談一談人生和理想。今日一看,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