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這事除了他們兩口子,家中再無別人知曉,連殷大娘本人也是不知曉的,只以為是她舅母喊她去幫忙數日。 日次一早,那殷大郎便挑著一擔豆腐往離石縣方向去了,橫豎都要走這一趟,不如順帶做些買賣,這大正月的,貨郎小販也沒怎么出來活動,這些豆腐應是能賣個好價錢才是。 只這一晚,殷大郎媳婦在家左等右等,竟是等不到他回來,殷家翁婆問她,她也只說興許是她娘家人留客,明日便回來了。 第二日,她又在家里等了一整天,依舊不見她男人回來,心里這才有些慌了,心道千萬可別是出了什么事。 半夜里聽到院子外頭有響動,連忙跑去開門,結果就見她那當家失魂落魄站在外頭,黑乎乎的夜晚,黑乎乎的身影,看著就叫人心里發毛。 “怎、怎的了?”殷大嫂顫聲問。 “大娘丟了?!币蟠罄赡歉蓡〉纳ひ?,悶雷一般,在這個滴水成冰的深夜里,砸得她媳婦當場便楞在了那里。 第69章 村人 羅用也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才聽說了此事,等他去到殷家院子外面的時候,那邊已經鬧將起來,矮矮的籬笆墻外面圍了許多村人。 殷家翁婆向來心疼這個年紀最長的孫女,今早起來聽大郎兩口子說了這個事,當面就把唾沫吐到他二人面上:“真是被豬油蒙了心,我竟能有你們這樣的兒媳!” 殷家阿翁直接叫他們滾蛋,這會兒院子里鬧著的,就是老兩口要趕這一對見利忘義的小人出家門的戲碼。 院子外頭圍著的那些村人,雖同情他家遭遇,卻也不齒這夫妻二人的作為。 “言是有一貫錢,他們怎的就不會想想?天底下還能有那樣好掙的銀錢?” “輕松錢掙了沒幾日,便當這天上真的會掉餡餅呢?!?/br> “我看他們應也知曉人家要的是手藝,不止那一套毛衣褲?!?/br> “不知那些歹人如今已學得了手藝沒有?!?/br> “定是學得了,與那些惡人當面,那殷大娘不過十來歲,如何扛得???” 言及此,眾人俱是一陣沉默。 當初羅二娘把這織毛衣的技術教給村里這些女娃的時候,也并未說一定不能外傳那樣的話,村人猜測他們許是想著女娃早晚都要出嫁,那話說了也是白說。 只村人卻都十分自覺,各家女娃守著這樣一門手藝,別個不說,與那婚配一事,便有無數好處,真真是比父母拿出金銀給她們當嫁妝還要好。 如今這殷家兩口子竟想把這一門技術外泄! 一想到這個,有些人就恨不得當場撲上去撕咬! “究竟是怎的回事?”羅用見這殷家人鬧來鬧去,竟沒有一個人說要出去找孩子的,看著看著不禁就來氣了。 “……”那兩口子這時候正跪在院子里,見是羅三郎來了,一時更是羞愧難當,只管把頭埋得更低。 “事已至此,現如今就算是把雙腿跪斷了,又有何用?人是幾時丟了的,仔細說來聽聽,興許還能找回來?!绷_用實在看不上這二人,事到臨頭,竟是這般不堪用,親親的閨女,就這么不見了,他們竟然也不說再找一找,這么容易就放棄了。 “這、這如何還能尋得回?”聽羅用這樣說,殷大嫂仿佛又看到了一點希望,只心中依舊十分踟躕,只覺此事千難萬難,不是常人可以辦到。 “究竟是怎的回事,你二人細細與我道來?!绷_用接過殷蘭給他遞過來的一個矮木凳,就在原地坐了下來,復又對殷蘭言道:“與你伯父伯母也搬兩個過來?!?/br> 那殷大郎夫婦這時候還待推辭,見那羅三郎眉頭深皺,面上隱有怒色,一時竟也不敢再說其他,各自接過凳子,也在院子里坐了下來。 羅用見他二人坐好,面色這才緩和些,他最煩那些動不動就跪的。 生活本就是要用雙肩來挑,不是用膝蓋跪出來。 那殷大郎夫婦見羅用的意思,好像是認為他家長女還是有機會可以找回來,當即也不敢再有一分隱瞞,前前后后把事情給說了個仔細。 幾人也不進屋,也不避人,就直接坐在院子里說話,也不管那大冷的天。 前些天,那殷大嫂的娘家嫂子過來找她談這個事情的時候,便與她說,那家人不放心那些羊絨,不肯讓她帶過來,不過他家里有個媳婦子也與自己相熟,那幾日便在自家做客,不若叫大娘過去舅家做活幾日,做完了便送她回來。 殷大嫂原本也不大想在自家接私活,這人來人往的,擔心被人給瞧著,又要生出許多閑話,一想,叫大娘去她舅家待上幾日也是剛好,做完了再回來,清清爽爽的,村里人哪個也不會知曉。 至于那殷大娘和那戶人家的媳婦子同在她兄嫂家中,這門手藝會不會被她學了去。 殷大嫂心中隱隱也是起過這樣的念頭的,只這念頭一起便被她給閃了過去,完全不去深想,料她當家應也是如此。 待到初六那一日,殷大娘并未如期歸來,殷大郎兩口子也不知道著急,只想著應是做活慢,耽擱了,或者是那個人家要織的毛衣太寬太大,做起來費勁。 畢竟是在她舅父舅母家中,殷大郎兩口子還是很放心的。 哪曾想前日羅用過來一催,昨日殷大郎擔著一擔豆腐去那邊一看,哪里還有殷大娘。 殷大嫂的兄嫂卻還埋怨他這般心急作甚,既是一貫錢的活計,自是要做得仔細些。 問他們殷大娘現在何處,那二人便說在城中一個朋友家中,殷大郎要去找人,他們沒得辦法,只好領他去了。 只是去了城中,卻也找不到殷大郎,那夫妻倆這才知道怕了,殷大郎拎著那二人的衣領,言是要告他們略賣自家女兒,他二人這才將事情的始末給說了出來。 那殷大嫂娘家姓秦,上面三個女娃,直生到第四個,才得一子,殷大嫂在家排行第五。 秦四郎兩口子常常進城賣菜,今年他們村的人又與人學來炕上種菜的手藝,那種出來的菜蔬長得雖不壯實,卻也水靈。 臘月里的某一日,他夫婦二人與往常一樣進城賣菜,偶然間就聽到路邊一輛馬車上,有人在說那羊絨毛衣褲的事情:“……那羅棺材板兒竟是不肯賣羊絨衣褲與我,不若便收些羊絨回來自己做吧?!?/br> 過不兩日,秦氏夫婦二人果然就看到那輛馬車的趕車人在街上收羊絨,他二人經過,那漢子還問他們家中有無羊絨,聽口音,像是方山那邊的人。 秦四郎婆姨便是方山人,之所以嫁這么遠,還是因為兩家老人從前在服徭役的時候有過一段交情。這時候她一聽對方口音,頓覺親切,便與他多說了兩句。 之后夫妻二人再進城,便常常都能看到那三人,其中一個是馬夫兼仆從,秦四郎夫婦二人常與那人說話,另外兩人是一青年郎君帶著一個十多歲的小郎君。 秦四郎夫婦在與他家仆從相熟之后,漸漸的竟也與主家搭上了話,對方說自己是聽聞最近離石縣這邊出了不少好東西,帶著家中長子出來長長見識,順便再采買一些物什回去方山那邊。 秦四郎兩口子對這主仆三人完全相信,不疑有他,畢竟這事算起來,還得是秦四郎夫婦自己往上湊,非是對方主動湊過來,想要哄騙他們。 他二人卻不知這世間騙人的方法千千萬,這回這些人不過也就是多繞了幾道彎而已。 秦四郎兩口子與人約好,讓對方把染過顏色的羊絨放在秦家,他夫妻二人再把那殷大娘請來做活。 對方許他們兩貫錢,一貫與殷大娘作為工錢,另一貫便與秦四郎夫婦作為中間錢。 殷大娘過去以后,得知舅母竟是要自己給人織毛衣,心中雖不滿,但她舅母卻說她耶娘早已知曉此事,還收了對方一貫錢,于是便也沒辦法,只好忍氣在舅家紡線織衣。 那主仆三人那時候也是住在秦家,言是羊絨難收,這一套毛衣褲是要拿回去孝敬老人的,一定要自己盯著才放心。 秦四郎兩口子私語,言是那主仆幾人應是想學那織毛衣的手藝,只他們中間一個婦人都沒有,如何學得會。 至于先前對殷大嫂說的,有個媳婦子住在自家那個事,完全就是子虛烏有。若直說有個青年郎君和小郎君住在自己家,殷大嫂怎么肯叫女兒過來,那殷家人如今就差把這閨女當金鳳凰給供起來了,心心念念就想給她找個好婆家呢,于名節一事,自也十分看重。 明知如此,他二人為了那一貫錢,便那般欺瞞出門的姊妹,秦四郎這兩口子著實也是沒良心。 然而事情到這里卻還沒完,主仆三人在秦家住過幾日,那小郎君便整日喊著悶得慌,還時常亂發脾氣,他每每發過一頓脾氣,那青年郎君就要拿出銀錢賠禮。 如此幾次三番過后,那青年郎君終于提出要回城了,還叫殷大娘跟他們一起進城,秦四郎兩口子拿人的手軟,這時候便也不很推辭,只在城中尋了個半生不熟的人家,與那家人些許銅錢,叫他們收拾了一間原本就用來放租的屋子出來,叫殷大娘這幾日便在那里做活,那主仆三人若是不放心,也可過去看看進度。 殷大娘到底還是小孩,心中雖覺不對,但還是想著,這活計也沒多少了,她再趕一趕,早早做完了,早早回家去,將來再不肯來她舅父舅母家了。 卻不料幾日后,當他父親去那院子尋她的時候,卻已是尋不著人了,問那主人家,主人家哪里清楚,他們就是給人租個屋子,又不幫人看孩子。 又找去那主仆三人早前住過的客舍,言對方是方山人,姓白,結果那店家卻說,他們那里近日根本沒有住過姓白的方山人。 三人在城中尋人,尋了整整一日,卻無半點收獲,那自稱是白姓人家的主仆三人,似是專只揀秦四郎夫婦面前露臉一般,在那離石縣城竟無半點蹤跡。 “怎會沒有蹤跡,他幾人是人又不是鬼神,行過處必然是會留下蹤跡,定是你昨日慌神,未曾仔細尋找?!绷_用說道。 聽到這里,在場眾人只要不傻,也都聽出來這就是一場精心布置的騙局。 原這殷大郎夫婦并非直接被外人所騙,而是被自家親戚給騙了。這種事還真是防不勝防,若換了自家親戚,也不說讓家里的小孩過去干活掙錢那些話,單單只叫孩子過去玩兩天,哪個大人會往那方面想。 只這殷大郎兩口子著實貪心,聽得那一貫錢的工價,心里就該有所警覺才是。 他二人若是守得住,事情哪里又能發展到如今這般。 “都是我害了大娘啊……”殷大嫂這時候嗚嗚哭將起來。 “事已至此,再說這些又有何益,還是再進城去找找吧,我在城里熟人多,向他們打聽打聽,興許會有頭緒?!卑戳_用的意思,自然還是先找孩子要緊。說完又向在場眾村人拱手道:“眾位若是無事,便與我一道進城去吧?!?/br> “自是要與你一道去?!钡谝粋€說話的,便是他們西坡村的田村正。 “田村正也來了,方才我竟沒看到?!绷_用抱歉道,對方畢竟是這個村子的村正,像方才那樣的事,理應由他站出來主持才是,自己這也算是越俎代庖了。 “無妨?!碧锎逭辉谝獾負]了揮手,復又對眾位村人言道:“殷大郎夫婦二人著實可氣,只那賊人竟敢如此算計我西坡村村人,還擄了我西坡村的女兒,我等此時若無作為,將來定要叫人以為我西坡村兒郎愚昧可欺?!?/br> 田村正這番話一說出來,原本還覺著這事與自己沒多大關系的個別村人,這時候便也跟著憤慨起來。 不多時,他們這一群人便浩浩蕩蕩地出了村子,羅用也在人群之中。 生活在這樣的時代,像他們這樣的升斗小民,一個人的力量總是十分微薄的,要想活得好,讓人不敢欺負他們,那就得抱團。 在羅用看來,村人之間,原本就該如此。 今日他們若是對那殷大娘的事袖手旁觀,那么將來當他羅用出事的時候呢? 莫要說羅用與殷大娘不同,言他對村人有恩情。與那仗義之人才有恩情可言,與那自私懦弱之輩談什么恩情信義? 第70章 歸來 那殷大娘失蹤已有五六天,如今要找,哪里又有那么容易,這時候又不像后世那般處處都有監控,于是便只好四處找人去問。 西坡村村人這一年多時間因那做豆腐的買賣,倒也時常往來于離石縣,各自都有一些相熟,進得城后,大伙兒便各自打聽消息去了。 羅用的那些弟子聽說了這個事也紛紛出來幫忙,他們認識的人就更多了,最近這段時間因為不少城中百姓都到他們那里去拿手工回家做的關系,與許多人家都有往來。 田村正領著殷大郎夫婦先去報官,羅用則向他們打聽清楚了殷大娘之前住過的那個小院的位置,與一名弟子同往那邊去了。 那院子的主人家在他們這些人進城不多久便已得到消息,昨日那殷大郎在城中兜兜轉轉,找了大半天,如今這離石縣中都已知道他們西坡村丟了一個女孩兒,這主人家也是生怕攤上事兒,羅用過去的時候,院子里空蕩蕩的,只一個老翁出來給他們開門。 “阿翁,我乃西坡村的羅三郎?!绷_用對他拱手道。 “我知你是羅三郎,去年你還給我家盤過炕,那殷大娘的事,我實是不知,不過是租個屋子給他們,怎知好好的竟是把人給弄丟了?!蹦抢项^見來的是羅三郎,似也并無要追究他們的意思,便開門讓他二人進了院子。 “我知此事與你并不相干,眼下最要緊,便是要把人給找回來,老翁你知道多少便說多少?!绷_用言詞懇切道。 “唉,談何容易?!蹦抢项^也是嘆氣,孩子都丟了這么多天了,如今只怕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那孩子也是命苦,她舅母實是個不像話的?!边@時候,從屋子里又走出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她對羅用二人說道: “恁大的小娘子,怎好叫她一個人住在外頭,只我與她有些往來,也不好推辭得太狠,只好答應叫她在這里住上幾天,哪知竟還能發生這樣的事?!?/br> “那自稱白姓人家的主仆三人,你們可曾得見?”羅用問道。 “未曾見過那白姓父子,只他家那仆人卻是來過一回的,也沒多留,到殷大娘那屋看過一眼便走了?!蹦抢蠇D言道。 “你可知殷大娘在這屋子里做的是羊絨毛衣褲?”羅用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