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要趕在天黑前,過洛水呀! 然而,身后疾馳呼喝而至的叫囂聲,不覺而至了。 心有所感,賀賴倏地抬目,只見對方陣中,一雙亮似星光的眸子正目不轉瞬的定在他身上,兜鏊壓住了那人俊秀眉峰,是個年輕人。 他沒見過晏清源。 但直覺告訴他,這就是晏清源。 如果他的兒子,日后也有這樣的氣概,夫復何求?賀賴思緒莫名泛濫,身邊一路追隨的部將們則哄的一聲炸開了鍋: “快護丞相過河,我等來斷后!” 說完,沖出陣來,直朝晏清源所在襲來,他們的戰馬也是瘦骨相支,同魏軍的高頭大馬一撞上,相形見絀。晏清源手一揮,馬槊橫出,當下就挑落一名西軍,仿佛腦后也生了一雙眼,他轉過頭,只對劉響幾個扈從喝了一聲: “隨我來!” 劉響正把馬槊舞得虎虎生風,殺氣大熾,見狀,一夾馬腹,立下掉頭,跟著晏清源一道躥了上去。 這一帶,臨近洛水,地勢稍有了起伏。 窮追不舍下,劉響等人紛紛反手伸入箭囊,他們是晏清源身邊精銳中的翹楚,此刻,在如狼似虎的驅逐中搭弓拉弦,箭若飛蝗,射中前方馬腿,一陣長嘶里,接連放倒了幾人,駿馬悲鳴時,劉響抽刀一落,嗖得飆出老高的血漿,一顆首級就被割了下來,掛在馬鞍,淋漓淋漓,在黃土地上留下了歪歪扭扭的斑痕,砸的大地生痛。 “世子爺!”劉響見地勢越來越復雜,幾拐不拐的,竟折進了一片楊樹林子,“咱們太快了,屬下擔心后援趕不到,別中了賀賴的埋伏!” 他們實在是把馬蹄子甩的如利箭齊發,風馳電掣地追過來,不覺間就跑得極遠極遠。 晏清源一提照夜白,躍上個土坡,一道光幕就從手上馬槊揮斥下來,生生劈開了兩旁礙事的枝枝葉葉,他舉目一看:這里不是有埋伏,而是賀賴太精明,把他引到此間,不好施展,他冷笑一聲: “看來要rou搏了!” 說罷,一拉口哨,騎手們迅速合成一線,前后成陣,個個低腰俯首而行,避開剮蹭來的樹枝荊棘,晏清源目如鷹隼,雙眸一定,果斷開弓,一氣射出十余枝,枝枝皆中,前頭一陣哀嚎頓起,就在一行人沖上前去時,跌落在地的西軍,忽一個鯉魚打挺,砍斷了照夜白的腿,打晏清源一個措手不及: 人被馬甩了下來。 箭囊四散,馬槊離手,環首刀也被重力擊飛離身,劉響大吃一驚,忙解下佩刀,朝他懷中一擲: “世子爺!” 晏清源翻了幾滾,縱身一接,眼前緊跟落下刺眼的一道矛光,恨不能要穿透了他臉。 腰身一塌,他迅速仰面滑了數丈遠出去,轉身爬起,胳臂一揚,竟徒手攥住了一擊不中又來一擊的長矛,胳膊上的肌rou都要繃得裂開,晏清源眉心乍皺,悶聲用力一摜,終將此人扯下馬來,手腕一轉,把長矛送進對方腹部,狠狠一抽,帶出血淋淋的一截腸子,用矛尖一挑,繞了幾圈,索性轉手就連人帶腸子拋到了擦肩而過的西人馬上,這么一撞,慘絕人寰的哀嚎聲,頓時回蕩在天地之間,盤亙不散。 “世子爺,賀賴不見了!”不知誰的聲音驚惶而起,晏清源虎口裂開,鮮血直淌,眉心跳得厲害: “他跑不遠的,不要都在此糾纏,劉響你帶幾人接著追!” “世子爺,可天要黑了!” 晏清源忽笑了,吩咐說:“放火,就這么一片林子,我逼也得把老賊逼出來!” 說完,一行人退出,一枝枝火箭射進林中,騎手們在外圍分作幾股,一個個的,在馬背上瞧著,果然,火勢越來越壯,從西北角煙火中奔出一隊人影來,晏清源眼睛一閃,即刻下令只留一部應敵,自己帶著劉響繞到東南方向去了。 如他所料,那一隊果然是掩護,火光四射下,賀賴在同晏清源對上目光的剎那間,雙方都有些了然,紅彤彤的光,被風推著,一波又一波地從兩人臉龐掠過,晏清源的目光,越過賀賴的僅存的幾個屬僚,很平靜地說道: “關西勇士,名不虛傳,我父親幾次在你們手里折戟沉沙,今天,是該做個了斷了?!?/br> 賀賴的甲上中了零星兩三箭羽,早折斷,關中的水土,養的是粗豪之氣,此刻,雖有狼狽,那雙多謀善斷的眼睛卻也只是稍泄倦意而已,并不折辱他為關西霸主的身份。 “勝王敗寇,不過,你即使殺得了我,也不意味著你就能得到關隴豪杰的人心,晏清源,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銳氣過盛,小心摧折?!?/br> 晏清源哈哈大笑:“那就不勞丞相費心,后事如何,我確實不能未卜先知,但殺你,卻是第一步?!?/br> 說罷,臉色一沉,左右便蜂擁而上,這一戰,從暮色初初,糾纏到明月半天,關西勇士和北鎮精騎,都善極兇悍的斗狠打法,誰先露怯誰便要敗。 不知戰了多久,晏清源肩上忽傳來一股巨力,幾乎將人掀翻,他猛一昂首,拿環首刀同賀賴的長槊架到了一處,“?!钡靡宦曧?,環首刀卷了刃,晏清源長眉緊蹙,把兩只眼睛逼得冷銳如冰凌,兩人離得太近,借著不滅的火,清明的月色,他看到了賀賴兩腮上已然松弛的皮rou,因這一陣竭力砍殺,臉皮子掛不住似的,松松垮垮地晃蕩了起來。 “小兒輩受死!” 賀賴一氣呵出,長槊驟然一提一轉,坐騎后退兩步,復再上前,晏清源丟了環首刀,不過翻身下馬,腳尖一挑,把死去騎手身側的馬槊攥在手中,朝賀賴馬屁股上狠狠一刺,在駿馬的哀鳴聲中,把人也掀翻落地。 也就是這一瞬,晏清源出手極快,一槊下去,卻只是扎進了地面,他背后隨即被狠狠一拍,口中噴出一脈腥甜,幾要一窒。 “世子爺!”劉響錯眼的功夫,大叫一聲,隨即馭馬撲了過來,晏清源卻怒喝一聲: “走開!” 隨即揮槊一個反手,同賀賴再次把兵器碰撞得丁零作響,那邊一刀砍來,劉響救他不及,只能各自應戰,心里懊惱的罵起后援是不是眼瞎迷路,到此刻還了無蹤影! 晏清源顯然殺得紅了眼,兩人幾十個回合下來,本不分勝負,無奈賀賴到底年長他二十余歲,體力略遜,千鈞一發之際,兜鏊忽被晏清源一把挑開,晏清源卯足全身力氣,槊尖一刺,竟從賀賴臉皮穿透而過,聽賀賴慘叫一聲,隨即跟進,抽回馬槊,把人刺倒于地。 俯下身,欲要割其首級時,一把匕首忽游蛇般滑向晏清源的咽喉,被月光一折,映出賀賴那雙蓄力一發的雙眼,里頭是百種風景:有卑微落魄的武川往事,有初會晏垂的從容應對,有獨守關西的不世魄力,亦有此刻,臨死一搏的不屈與悲愴。 他也曾經這樣年輕過。 晏清源幾是本能地偏過頭去,不想,賀賴立馬揮來第二刀,重重一擊下,晏清源的兜鏊散落,那張秀致的臉,早變肅殺狠戾,是武將的氣息,再無半分溫文可言。 這一下,終于耗盡了賀賴最后一分力氣,晏清源把他領口一揪,用他的那把環首刀,把頭割了下來,“刺啦”一聲,撕下戰袍一角,小心包裹起,再回首,見一關西壯士,雙臂都已被環首刀斫去,險險地和肩頭藕斷絲連,卻依然怒目而視,大呼“殺賊!”,幾聲過后,才站定氣絕。 血水從眉峰處滑落,晏清源一陣目眩,心里贊道:真乃人杰!耳畔的兵器交接聲時遠時近,他要踉蹌起身時,忽的一個后仰,重重地跌進了層疊的尸首之上。 整個夜空都急遽地盤旋起來,一輪明月,此刻,明月亦照長安,在他眼中,最終不過化作一個芒點。 渭曲同樣由白日廝殺到月色通明,無數人,渾身血漿,視野全無,即便勢寡,出自關隴大地的子弟們全然死戰姿態,竟抵擋了魏軍一輪又一輪的猛攻,毫不讓步。 到處可見尸首分離的殘肢爛骸。 晏岳率的一部援軍,果然如劉響所料,因晏清源一行速度過疾,加之不熟悉地形,等看到遠方一處火光時,才醒悟過來,緊趕慢趕,后頭并州刺史劉貴也率部趕來時,當下,兩部都立刻傻眼: 除了一地橫七豎八的尸首,便是沒死透的駿馬哀鳴不斷。 “世子人呢!”晏岳一掃四下,驚悸得幾要從馬上跌落,虧得隨從眼尖,將他扶住,劉貴也是嚇到雙腿發軟,臉上頓時沒了血色,一行人紛紛下馬,跑上前來。 這個時候,一抹輕盈身影忽撥開人群,沖到最前方。 月光照在她姣好的面容上,那一雙眼睛里,不知是淚光,還是月光,她把頭一扭,對他們喊道: “快點找他呀!” 她說完這句,眼淚不想流,可自己卻無聲蜿蜒下來了。 第165章 念奴嬌(34) 顯然這里是經了場惡戰,不消她說,人也都紛紛動作起來。 火把一點,把四下照得霎亮,令人作嘔的血腥撲得滿眼滿鼻子都是,不多時,就聽見細微的呻、吟聲起來了,士兵把凡是著魏軍鎧甲的騎手們都一一探了鼻息,果然,有的再無生氣,有的不過昏厥而已,將官連忙命人抬了去。 歸菀強忍著不適,戰戰兢兢走來,學他們的樣子,俯下身,拿火把一照,正對上顆面目猙獰死不瞑目的人頭,嚇得她花容失色,尖叫著,連退兩步,直接坐到后頭的尸身上去了。 軟軟的,一摸便是一掌黏糊糊的血,歸菀簡直要暈眩,一個忍不住,偏頭“哇”地聲吐了。 這一吐,全糊一張臉上去了,劉響頭昏腦漲間只覺面上一熱,激靈醒了,渾身無處不痛,他發不出聲來,只是把手一伸,混亂間一把攥住了歸菀的腳脖子。 “??!”歸菀再次尖叫,想要跑,半點力氣也無,小臉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凈,旁邊人實在看不下去,過來勸她: “陸姑娘,你還是過去等吧?!?/br> 可歸菀不動,順著她的腳踝,大家仔細一辨,倏地一陣驚喜:“啊,是劉校尉!”說著,趕緊把他扶起,第一要問的便是: “大將軍呢?” 劉響傷在肋骨,疼得岔氣,一臉的蒼白冷汗,一聽見“大將軍”三個字,面上立下變了神情,忍痛掙扎而起。 見是劉響,他還活著,歸菀欣喜地幾乎要掉淚,兩手絞作一團,天知道她是多么害怕看見死人!又是多么希望人都能好好活著! “劉響!”歸菀情不自禁喊了他一聲,不覺就哽咽了,她也很想問問,那個人,是不是還在人間?歸菀腦子亂作一團,臉上剛得的那份欣慰很快又凝固成了個悵然若失的神情。 她一發呆,倒忘記了怕,周遭全是雜七雜八的人聲,火把嗤嗤燃著,站在一地的月輝里,知道頭頂月亮古往今來都不曾變過,人卻渺渺呀,一時間惘然得要命,耳畔忽傳來一聲低笑: “菀兒,是你么?” 她以為是聽錯了,猛一回首,兩人心有靈犀似的,借著月色,歸菀就仿佛看到了晏清源嘴角那一副永遠什么都不在乎的灑脫笑意。她一撿火把,篤定地朝前跨去,險些被尸身絆倒,也渾然不覺,蹲下來,火光移到這人面上: 像是被突如其來的光亮刺痛了眼,晏清源微微一瞇,那張臉,已經被血污染了大半,卻還是沖她莞爾: “快叫人送我回去?!?/br> 他在流血。 不等歸菀張嘴,已經有人圍了上來,瞬間將她隔開,七手八腳一陣亂忙,這就要送他回大帳,晏清源忽開口低問: “劉響他們呢?” “大將軍,你的親衛死傷近半,劉校尉還在?!?/br> 晏清源嘴巴發干:“照夜白在哪兒?” 把人問的一愣,好在很快有人擠過來回話: “回大將軍,照夜白找到了,只是它被砍斷了腿,再不能站起來了,傷勢極重!” 晏清源一想照夜白那素來溫順望著自己的樣子,心頭一沉,忍不住閉上了眼: “給它個痛快?!?/br> 回到營帳,醫官又是好一陣忙碌,歸菀也跟著里里外外跑東跑西,熱水、剪刀、紗布、金瘡藥不一而足,這些東西對于歸菀來說,似乎已經成了軍營生活的一部分,再不陌生。 晏清源照例忍受得了,咬牙不吭,歸菀別過臉去,不大忍心看,只埋首給醫官遞物件。 等傷口處理好,醫官囑咐兩句,歸菀一一記下應了,把人送出,再折回來,就見晏清源盡管虛弱,卻笑吟吟靠在榻頭凝望著自己,看那神情,似乎早等著跟她撞一撞目光似的。 他精神似乎好點了呀?她略靦腆,很想問問他到底發生了什么,可也聽聞賀賴首級被割,那樣一個場面,似乎不用問,也能猜出個八、九分。 于是,快步走到胡床前,把那些被血漬浸透的袍子一揉,抱在懷里,這就要給他去泡到盆里去。 “我沒死,是不是也很失望?”晏清源笑著問她。 歸菀神情頓時凝滯,心口仿佛砸下塊千斤重的巨石,她沒說話,只是把腦袋一搖,袍子放到水中,灑了層鹽,加上皂角,彎下腰,便在燭光里勾勒出個纖細身影,她把袖子一挽,賣力地搓揉起來,直到兩手發紅,也不肯停。 晏清源就這么靜靜看著她,兩只眼睛里,冷了熱,熱了冷,沉默良久,許是拿下賀賴的亢奮未過,身子疲憊,精神卻不倦,眉頭一皺,又笑問歸菀: “你怎么會在那兒?” 歸菀這才甩了下兩手的泡沫,撩了下額發,輕聲說:“世子一直不回來,我很擔心,見劉刺史帶著人馬要去找世子,我求他帶上我的,他不肯,我就偷跟了上去?!?/br> 她的騎術,倒是一日千里了。 晏清源眼睫一垂,投下的陰影把眸子里的真實情緒遮擋得干凈:“擔心我啊……” 像是問她,又像是自語,沒有后續。 兩人一時間竟都沒話可說,歸菀舔了舔嘴唇,臉上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