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本想著她不知如何聒噪,這么一聽,晏九云一下從榻上跳起來,眼睛一睜: “你說什么!” 自打他回府,就木偶似的被人領進靈堂穿上麻衣,該哭時哭,該還禮時還禮,整個人都是木的,他連細問的心思都沒了,只知道母親和媛華死于意外大火,也沒有人跟他提及其他,此刻,炸了毛,一個靈醒,上前就掐住了小丫頭的胳膊,兩只眼,都要睜裂了: “在哪兒!你怎么不早說!” 見他怒發沖冠,要把人吃了似的,小丫頭嚇得直哆嗦:“在,在稍間,我去拿!”說著,從他手里逃脫,忙奔到稍間,這里媛華的舊衣物床鋪等早拿去入土陪葬了,所剩不過家具陳設,小丫頭輕車熟路把個三層匣盒一拉,在夾屜里摸索片刻,果真尋出封書函來,一邊遞過去,一邊小聲說: “平日里,都是喜鵲那個大丫頭伺候,顧娘子素不喜她,后來,多用了奴婢,有一天,娘子把信放好,告訴我,如果有一日她遇了事,見到將軍務必要把此信交托。當時,奴婢還想著娘子怎么說這樣云里霧里的話,她能遇什么事,不成想……”說著說著,小丫頭嘴一咧,扯出個要哭的難看表情,她在這呱拉半天,晏九云聽了個只言片語,這會,也不管她,朝窗前一站,撕開了火漆。 一行行白紙黑字入目,那顆心,又迅猛地跳了起來!他的眼睛花了嗎?看錯了嗎?晏九云狠狠一揉,沒花,也沒錯,她那娟秀的小楷他早都刻腦子里去了,而她那張猶如芙蓉的面龐,這一刻,仿佛也就浮于紙間,用一雙怨懟的眼,質問著自己: 你為什么不早些來救我呀? 晏九云的一顆心,無形間似被人殘忍地揉了兩把,活生生掏出個窟窿來,他猶如困獸,暴躁地在原地打了幾個轉,無數情緒在腦子里亂糟糟成團,小丫頭見狀,嚇得又是哆嗦,不敢說一個字,唯恐刺激到他。 卻見晏九云把目光一轉,落到自己身上,一瞬間,那雙本一直澄澈透亮的眼睛變得陰郁極了: “顧娘子還說了什么沒有?” 小丫頭稚氣的臉上露出個苦思的表情,直翻眼,被他這么一嚇,好半日腦子都白茫茫一片,忽的,福至心靈一般,視線從剛才那羅延站立的地方收回來,恍然大悟道: “有一回,那羅延來探望老夫人,不巧,和顧娘子頂頭撞上,顧娘子說了句古里古怪的話,她說,她怕是命不久矣,奴婢當時嚇壞了,她卻笑笑,很沒所謂的告訴奴婢,記著她說的就對了!” 既提那羅延,晏九云也跟著又醒一層,腦子里轟轟轉了半刻,忽然問道: “那天,你跟著去了嗎?” 小丫頭立刻會意,隨即,沮喪地把頭一搖:“沒輪到我,喜鵲跟著去的?!?/br> “喜鵲呢?” “喜鵲……”小丫頭一愣,是呀,喜鵲呢?自打府里出那么大的事,亂的不像樣子,誰也沒在意多個人少個人的,此刻,被晏九云這么一問起,好似大夢初醒,也是懵了,她有段時日沒見著喜鵲了! 晏九云見她又呆了,也不是個多聰明的樣兒,再一垂首,忽把信攥得死緊,打定主意,要將當日的來龍去脈問個清楚,遂把信一折,顫顫地塞進袖管,剛要踏出房門,聽小廝來報: “太原公來了!” 第160章 念奴嬌(29) “太原公不是直接回了雙堂嗎?”晏九云眸光一眨,不待人回答,走了出來,見晏清河一臉關切看著自己,便拱手施了一禮: “二叔,你怎么又折回來了?” 晏清河見小晏一副心緒不寧的模樣,看在眼里,只蹙眉說: “我來,其實是有些事想跟你說?!?/br> 若在平時,晏九云不會多想,此刻,眼中頓起微瀾,倒沉住了氣,將人朝正廳一引,剛一入座,進來奉茶的不是丫鬟,而是崔氏,晏九云略覺意外,接過茶碗問: “怎么是你?” 崔氏溫柔回道:“太原公來,妾怕下人怠慢?!?/br> 他不慣同她相處,一見面,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此刻,也不甚關心前院瑣事,把手一揮,很有當家男主人氣概: “不勞你了,你歇著去罷?!?/br> 說完,心頭卻是覺得煩躁無比,因為崔氏進來后,那兩道目光自始至終都是定在自己身上的,他索性把頭一低,劃拉起碗蓋來。 這一幕,晏清河看出他的遮掩,崔氏的失望,等人輕手輕腳去了,也不多提這事,斟酌一下,便啟口了: “二叔本不該這個時候提你傷心事,但牽涉老夫人,我不能作壁上觀?!?/br> 晏九云心頭猛地一撞,面上倒沒露出異樣,猶自警覺,裝作不懂的樣子:“二叔,你這話什么意思?” 見晏九云眉宇凝悲,不大上心,晏清河也端起了茶碗,抿了一口: “積善寺的那場火,非意外,而是人為?!?/br> 他這么直截了當,一下扎透晏九云心事,此刻,再掩飾不得,手底一動,茶碗就碰翻在地,骨碌骨碌打了幾個滾,倒耐摔,沒碎,一地的茶梗子,晏清河俯身撿起來,暗道他果真是耳濡目染不知幾時待客喜歡用茗了。 仿佛是怕人聽,晏清河把身子側過來,頭一偏,好一陣低語下去,聽得晏九云一張臉,白了青,青了白,目不轉睛盯著地上殘茶,面上說不出是驚怒,還是悲憤,良久,把兩只錯愕的眼,在晏清河臉上來回翻滾,忽然問道: “太原公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稱呼換的急劇,晏清河心底一哂,面露傷懷,把茶碗一擱:“我母親病逝后,就無人再關心我,倒是來了鄴城,常與此走動,重得幾分家常溫情,我不為別的,至于當日,那羅延就在積善寺,也并非我一人知曉,你怎么不去問問他呢?” “二叔,”晏九云忽也適時露了個不清不楚的表情,“你跟我說這,難道是想造大將軍的反嗎?” 晏清河憂郁地笑了:“小晏,我如果告訴你,是他先想殺我呢?” 這確是平地起驚雷,把人震得渾身發麻,晏九云愣住,見晏清河已經把兩道意味深長的目光送了一記過來: “你要是在這件事上跟他糾纏,你信不信,他也能殺了你,毫不手軟?” 晏九云下意識的就脫口而出:“不會!小叔叔不會那樣對我!”說完,仿佛要強迫自己相信似的,又把腦袋搖了一搖,“他不會!” 晏清河忽然就冷笑:“他為了能殺顧媛華,不惜把你母親也一并犧牲了,你又焉知將來哪一日不對你痛下殺手?!” 話到此,驟然收尾,晏清河緩緩一起身,見晏九云眼神早不清明了,此刻,不愿一下說太多,而是把他肩頭一拍: “你是可憐人,我又何嘗不是?無父無母,身履薄冰?!?/br> 留個呆若木雞的晏九云,轉身走了。 晏九云喃喃問道:“他為什么要殺阿媛呢?”渾然不覺人已經不在眼前,待一哆嗦,禁不住騰得站起,把眼光一定,抬腳出來,見一抹素裙不知從哪叢花枝后頭飄了出來,還是崔氏,他忍道: “你還有什么事嗎?” 崔氏面色不改,似有所思看看他:“妾來看看,郎君有什么需要侍奉的沒有?!?/br> “我沒有?!标叹旁剖掷涞?,一拂袖,去下人住的偏院尋人去了。 崔氏面上淡淡,把婢子招來,吩咐說: “你回崔府一趟,就說我身子不適讓兄長給我送個藥方來?!?/br> 平日里,崔氏溫柔謙和,為姑娘時便事事知分寸,守禮節,對于一直跟在身邊伺候的小丫頭來說,很是愕然,崔氏見她驚詫,心知肚明,疲憊把頭一搖: “我實在是累了,就勞煩兄長一回,讓他來看看我罷?!?/br> 晏府上下,這喪事來的突兀,全靠那羅延協助崔氏一同cao勞,那小晏將軍不冷不熱,也壓根不知冷熱,一副不在人世的狀態是半點也指望不上,就是個小丫頭,也暗自對他頗有微詞。此刻,這么一覷崔氏臉色,很替她心酸,迭聲應下,拔腿就要奔出府門,忽又被崔氏從背后叫?。?/br> “你等等,回來的時候,順便去趟東柏堂,告訴那羅延,就說太原公來過了,跟小晏將軍重提了舊事?!?/br> 小丫頭一愣,不大明白這叫什么話,卻被崔氏調、教的是個不該問絕不多問的性子,只把頭一點,領命去了。 門口侍衛一通報,那羅延正托腮盯著個燈火出神,見這丫頭進來,細長眼倏地一亮,認出是崔氏的貼身婢女,聽人學了話,嘴角隱隱一扯,平易近人地沖她一笑: “知道了?!闭f著起身,把早備好的人參鹿茸等物塞給小丫頭,“你家夫人這些時日太cao勞了,我這是替大將軍傳的心意,你讓她收下?!?/br> 命人把她送走,那羅延在屋里來來回回踱起了步子,那雙小眼睛,望著燈罩散發的光芒,咬著后槽牙忍不住罵了出來: “這個蠢貨!” 忽然很想給小晏那么一腳,要在以前,擱晉陽的時候,多少回了,他一伸腳,小晏但凡看見,就會一轉躲去,與那羅延配合得簡直熟極而流,兩人一攻一守,其樂無窮,而笑眼旁觀的世子爺,那一道溫和的目光仿佛也還就在眼前……那羅延癡癡想著,燭花猛地一爆,把他思緒生生撤回現實,“小晏呀!” 這一聲嘆息,顯然苦惱到了極點。 晏九云就是踩著他剛落的嘆息聲,闖進來的,門被沖天怨懟撞得咣啷一聲響,那羅延一回頭,見沒有任何通傳的晏九云來到了眼皮子底下。 一瞄那個神色,那羅延心里有底,卻學不來晏清源的波瀾不驚,裝作吃驚說: “小晏,你不在家歇著,跑這來做什么?” 晏九云緊抿雙唇,一臉的陰鷙,肩背也繃得越發緊直,就這樣盯著那羅延一聲不吭,里里外外,想要把他挖透似的。 他從來沒這樣過。 看得那羅延心底一陣寒意,臉上,卻一直維持著那個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 “小晏,你到底怎么了?” “沒什么?!标叹旁品路鹗窍铝撕艽罅獠湃套?,冷冰冰說完這句,扭頭就走。 那羅延一個箭步上前,忙扯住他衣袖:“哎,我說你是怎么了,發哪門子瘋???你到底……” 袖子猛地從他手中掙出,力道大的,甩沒怎么著意的那羅延一個趔趄,那句已經毫無感情的“我說沒什么就是沒什么”丟在蒼蒼的夜色里,晏九云大步逃離了東柏堂。 忽來這么一出,那羅延緊盯著那抹很快消失不見的身影,原地立了半日,一攥拳,折回來,拉過來紙筆,費好半天功夫,才把字跡拙劣總沒什么進步的一封書函準備朝尚不知班師與否的晏清源發去了。 潁川大捷,傳回鄴城后,晏清源的聲望驟然登頂,但中軍大帳里,沙盤上卻插滿了小旗子,晏清源凝眸而立,一副不知盤算了不知多久但又端倪不露的模樣。 剛送來的書函一看,無甚表情,默默收起,忽指向沙盤說: “先回晉陽,略作休整補給,即刻準備攻打潼關?!?/br> 諸將似乎對他大開大合,素愛兵行險招的風格習慣不少,但潼關慘敗的前車之鑒,并不算遠,瞧出晏清源這是要去動賀賴的心思,諸將猶豫了起來: “世子,自寒山一戰,時至今日,我軍也多有困乏,這么倉促西擊,是不是有點cao之過急了?” 見晏岳眉頭擰成麻花,嘴角抽搐,晏清源付之一笑:“太宰累了?那太宰回鄴城休養罷?!?/br> 潁川一戰,只圍不攻,將士們休整得在梅雨天里都要發霉了,且又基本不費一兵一卒受降了高景玉,那股火氣,似乎至始至終沒能發泄出來,晏清源這個話音一出,晏岳的老臉也就一紅,不再說話了。 “柔然跟突厥正兩下糾纏不清,無暇南顧,柏宮又在建康興風作浪,賀賴趴窩一段日子了,多半是在窺伺著巴蜀,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就要讓他知道我班師,我偏要打他個措手不及!” 晏清源撇開晏岳,徑自跟斛律光等人解釋起來,說完,外頭又有線報送來,他看完,也還只是微微一笑,不作他說,而是吩咐下去: “準備班師,陣仗弄大些,讓全天下都知道我們這是要回晉陽慶功?!?/br> 說完,他才莞爾補充:“打完賀賴,再看看咱們的宇宙大將軍是不是把江東收拾的差不多了?!?/br> 說的諸將哈哈大笑,深解他意,也就都圍上來,看著沙盤指指點點不已。 按他叮囑,班師的陣仗,弄的極盛,一曲《破陣曲》高奏完畢,本就衣甲鮮亮的魏軍,此刻,攜勝績余威,鐵騎震天響,前天開路,簇著晏清源一身甲胄在前,宛若天神。 到要往鄴城方向去的岔路點上時,晏清源忽招來晏清澤,含笑告訴他: “七郎,我讓一隊人馬送你回鄴城?!?/br> 一聽這話,晏清澤那張臉有點急了:“阿兄,我想跟著你呀!”說完,有意無意地瞥了眼歸菀,心里補了句,陸姊姊都還跟著呢,憑什么送我回去? 再一去瞧晏清源的目光,那里頭,可就不止笑意而已了,晏清澤猛地記起啟程當晚他的那番教導,神情一斂,便把那點急色收了,只得苦笑了下: “我聽阿兄的?!?/br> 他的語氣里,不過片刻間,就只剩了順從。 晏清源傾過身,把他腰間匕首一解,脫鞘而視,鋒銳的光芒猶如寶鉆,他微微一笑,彈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