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今晚營中設宴,你也來?!标糖逶匆讶换謴偷綉T常神色,沖她戲謔一笑,“載歌載舞,你要不要看看?” 聽得歸菀捂嘴噗嗤笑了出來,偏頭看著他,奇道:“世子,你要載歌載舞?那我倒要看看?!?/br> 到了晚上,篝火一起,rou香四溢,到處歡聲笑語一片,觥籌交錯間,歸菀仍扮作親兵,不離晏清源左右,見他壓根沒空搭理自己,只和將士們痛飲。 她默默看了一陣,起先,尚被人所吸引,忍不住也含笑而視,看著看著,不知想到什么,把腦袋一垂,這一瞬間,被晏清源瞥了去,不知她那雙眼睛里,是淚光,還是被火光所照,只這么一閃,不見了。 不知誰起頭帶了一句歌謠: “男兒欲作??!”歌聲一起,萬眾和鳴,歸菀把眼睛復又一抬,就見篝火旁有人跳了出來,矯健起舞,再看晏清源,不知幾時把眼前的案幾撤了,手一伸,接過扈從遞來的胡琵琶,把弦一調,極默契地和他的將士們碰了個目光,在鏗鏘又清凌的琵琶聲中,歌聲再起: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需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膘。牌子鐵裲襠,冱鉾鸐尾條。前行看后行,齊著鐵裲襠。前頭看后頭,齊著鐵冱鉾!” 粗獷的歌聲里,戎衣如夢,白雪寒光,一碧萬頃的草原又在眼前連綿不斷,歸菀被歌聲攝住,目光不禁游移到晏清源那張意氣風發的臉上,他就坐在那里,且唱且彈,神采飛揚,同樣也被萬千將士的目光追隨 那才是他們的君王。 終將有一日帶著他們登頂。 歸菀不錯目地盯著他,而他,沒有看到她,他的眼睛里,是江山萬里,是雄心萬千,歌聲漸漸將兩人阻隔,遠去了,只留一聲聲回音叩蕩心扉,歸菀覺得和這個叫晏清源的年輕人也瞬間隔開了萬水千山,她默默把目光一收,趁他不備,一個人獨自走回了營帳。 歌舞正酣時,劉響悄然無聲出現了,含笑看著這一幕,一眼,就瞧見了晏清源的身影,穿過人群,走到他跟前,低語幾句,晏清源把頭一點: “把人帶上來?!?/br> 不多時,在眾人高漲的情緒里,卻引上來了一干老弱婦孺,晏清源把琵琶一放,對席間一直落落寡歡的高景玉一眾人說道: “骨rou親情,當今日全之?!?/br> 原來早在多日前,未雨綢繆,晏清源命劉響把當年高景玉等人入關時丟在河北的老母妻兒一并接了過來,此刻,一別經年,兩下相認,痛哭聲頓時連成一片,高景玉找到他白發蒼然的老母親,一下哽咽,撲通跪倒。 這一刻,沒了是非對錯,忘了功業千秋,這個半生戎馬東奔西突兩鬢也染上白霜的中年男人,雙手擁著老嫗枯干的身軀,淚水終于撲簌簌直掉: “娘唉!兒不孝呀!” 晏清源靜靜目視,似在沉思,忽而嘴角一揚,沖晏岳斛律光等人打了個手勢,自己信步踱了回來,一撩帳子,見歸菀坐那發呆,上前喊了一聲,她回眸,里頭分明一層明亮水色,卻沒有說話。 “怎么了,是不是鮮卑的曲子沒聽懂?覺得我們一群粗人怪無聊的?”晏清源笑著坐到了她身邊,歸菀勉力回他一笑: “世子,你不和將士們同歡,進來做什么?” 晏清源長吁一聲:“盡興了,我這個人,盡興就好,留他們鬧騰去吧!” 說完,看著歸菀,臉上慢慢浮起了溫情:“你不大高興?!?/br> 歸菀深吸口氣,把方才的郁郁吐出:“沒有,我替世子高興?!?/br> 晏清源忽在她手頭一握:“剛才的歌謠,喜歡嗎?”歸菀打起精神應付道:“喜歡,別有風味?!?/br> “唔,”晏清源興致頗佳,抿了兩口茶,定定地看向她,“更有風味的,你要不要聽?” 歸菀一愣,旋即笑了:“世子,你唱半日了,嗓子不啞???” 晏清源把袍子一撩,狀似無意調笑:“今年四月里,有人的生辰沒過呀,一齊補了?!?/br> 歸菀當下心領神會,心口一跳,并不愿回顧前事,給錯開去: “那世子要唱什么?” 晏清源笑笑,耐人尋味地開吟詠起來:“誰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裌褝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處,愿得兩個成翁媼?!?/br> 又直白又熾辣,果然,把歸菀聽得臉上一紅,晏清源已經接口笑她:“比你那回要做木屐時唱的‘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絲兩頭系’如何呀?” 他往后一靠,閑閑地瞧著歸菀,見她臉上紅暈一時半刻散不去,愈發覺得可憐可愛,難免心猿意馬,想要把人抱到懷中,忽聽外頭響起一道聲音: “大將軍,穆將軍遣信使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賞格引用的是高澄喊話王思政原文,將士們的歌謠引自北朝民歌《企喻歌辭》,晏清源所唱,出自《捉搦歌》。 第159章 念奴嬌(28) 人進來時,歸菀也轉移了注意力,見這人給晏清源鄭重恭敬遞上了一個包裹,十分好奇,聽這人說: “報!兩淮二十三州,已經有七八州投誠,穆將軍說了,再給他小半載年時間,兩淮就能全部收入囊中,請大將軍稍安勿躁!” 念及穆孚當日打玉壁城時的英勇機敏,又聽此言,晏清源面上十分激賞,哈哈大笑,解了包裹: “我自然不急,唔,這是什么東西?” 話說著,一尊印璽顯露出來,晏清源臉色微變,忙命歸菀掌燈過來,勢必要瞧個清楚: 印璽方圓四寸,上頭絞著五條騰云駕霧盤龍,由和氏璧所雕,刻有八個篆字,一入目,晏清源嘴角隨即輕輕一揚,一字一頓念出: “受命于天,既壽永昌?!?/br> 聽得歸菀手中一抖,險些把燭淚滴到那上頭去,晏清源似無察覺,雙目寒星似的直閃,他愛不釋手的在那龍身上游走起來,摩挲不住,眼睛里是歸菀從未見過的不可名狀的光芒,而他,很快只是微微一笑,問道: “傳國玉璽,怎么會輾轉至穆孚手中?” 這人機靈如許,對印璽來歷如數家珍: “晉祚終后,玉璽落到匈奴人劉聰手里,劉聰敗,歸于石勒,晉永和年間,濮陽太守戴僧施得到玉璽,送到建康,歷經宋、齊、梁三代,本在梁武帝座上,聽聞柏宮將武帝餓死臺城,竊取了玉璽,如今,他四面受敵,玉璽被部將偷去悄悄獻給了穆將軍,以求大將軍從輕發落,不計前嫌?!?/br> 晏清源目光陡得一作犀利,手不離璽,哈哈譏諷大笑:“那他要氣死了,兵未敗,但天命注定不在他?!?/br> 信使亦是振奮,隨口接道:“那是因為天命在大將軍一身!” 來時,已經得知潁川大捷,撞上的是慶功宴,這個時候,眉宇間也盡作激蕩之色,若在平時,晏清源對這樣的拍馬溜須毫無興致,此刻,卻沉聲一笑: “不錯,天命在我,我必身受?!?/br> 說完,又問幾句建康的形勢,這才聽了件奇聞,太子蕭綱,在臺城陷落之后,已作俘虜,在柏宮大肆屠戮作踐時,把自己的八萬卷藏書一把火燒光了。 聞言,晏清源也是動容,原本挺秀的眉峰一下挑了起來,沉吟片刻,低聲自語: “八萬卷書,要燒,也得半邊天都燒透了?!?/br> 信使一想穆孚身邊主薄所感慨的那一通話,此刻,給學了出來:“坊間流傳,蕭綱焚書時,說了句‘文武之道,今夜盡矣’,引得全城士人痛哭不已?!?/br>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旁倒跟著泄出絲哭腔,極為短促,斷在了半路,信使滿腹狐疑朝歸菀這么一望,晏清源見狀,吩咐道: “辛苦了,想必穆將軍不止遣你一人獨來,帶人先去用飯歇息罷?!?/br> 人走后,歸菀踉蹌退幾步,跌坐到了榻上,她眼圈泛紅,怔怔瞧著一豆燈火臉上籠了層薄戚,一時間,悲從中來,恍如隔世:陛下被餓死了,太子成了柏宮傀儡,而故國最引以為傲的衣冠禮樂,文明典籍,旦夕間,斯文盡喪,一把大火了結于世,這又是何其荒誕呢? 晏清源看著她,半日不語,等歸菀自己把眼淚一抹,替她遞了帕子,語氣放得溫和: “這個太子,我記得是前昭明太子故去后再立的三皇子,是不是?” 既說起昭明太子,歸菀更覺痛心,低聲說道:“是,昭明殿下早逝,陛下再立東宮,三殿下亦擅文辭,”她哽咽一聲,眸光在燭火上轉了一遭,見那光影相交,斑斕雜駁,忍不住低吟出口,“殿下所作諸詩中,我最愛他那句‘亂霞圓綠水,細葉影飛缸’,可如今,殿下把他的藏書……” 她忽慟極,捂著臉,肩頭一抖一抖,顫個不住,卻是半點聲音也無,晏清源的目光在她身上盤亙有時,伸出手,揉了揉歸菀的腦袋: “確是佳句?!?/br> 等她再抬首,目光卻又牢牢望在那尊玉璽上了,心頭更黯,這玉璽,本是梁祚正統見證,如今,百般流轉,柏宮尚在建□□亂,卻竟落到了晏清源手里,難道,天命真的在他么? 迷離的眼睛這么一定神,歸菀心腸頓成冷灰,把帕子一掖,說道: “世子,玉璽當奉若珍寶,你好生收起來吧?!?/br> “奉若珍寶?”晏清源笑著重復這幾個字,看進她水光未散的眼,說道,“我也把你奉若珍寶?!?/br> 他這么冷不丁一說,歸菀一怔,沒有說話,晏清源起身,把傳國玉璽拿過來,重新裝好,塞給歸菀: “勞駕你替我保管著?!?/br> 歸菀心頭狂跳,一抬眼,不解地看向他:“世子?” 晏清源嗤笑一聲:“你怕什么?又不是送給你,你也承擔不起,我總不能走哪帶哪招搖過市,自然是放你這里妥帖些?!?/br> 說完,朝她秀鼻一點,故意拖長了調子:“你,反正是跑不掉的?!?/br> 歸菀聞言,目光不由落在玉璽上,手底,跟著輕撫了幾下,神思所寄已經又在故國故土了。 彼時,潁川拿下,鄴城里晏府的喪事也告了一個段落。 下葬這天,晏九云從山上下來,一身縞素裹著,神情幾多憔悴,他步子有點飄,幾次險些被半途伸出的枝丫刮蹭到臉,要不是那羅延眼疾手快地跟著,他那張雪白的臉皮子,早刮花了! 鄴城的盛夏到頭,農歷一算,剛立過秋,草木就想盛極而衰,大清早飄起的薄霧里頭,已經有了股不被人察覺的凋零之氣。這個時候,日暮下來,又要起霧,把他眉頭一打濕,更顯伶仃。 這些天,他夙夜不眠,進食又少,連日頭都曬不黑的一張臉,倒罕有的塌陷了兩頰,委頓多了。 那羅延憂心忡忡地看著他,跟在屁股后頭,要在平時,晏九云喪氣如斯,他只消上前把肩頭一攬,逗弄他幾句,那張臉,也就陰霾盡散重見天日了。 這一回,沒辦法走那個老路子,只能擺出個痛心疾首的模樣,再三勸慰,啰里吧嗦重復那幾句,也不知他聽進去多少,見人渾渾噩噩,腳踩棉花似的進了府,哪兒也不去,往顧媛華生前住的碧落軒里一坐,誰也不搭理了。 那羅延抱肩看著他,朝窗外瞧了幾眼,廊下立著一干丫鬟婆子,也還都在那哭天抹淚,沒個消停,一時覺得這里氣氛真是糟的透頂,前院崔氏一人主事,收尾也是焦頭爛額,他無奈等半日,見晏九云還是個半死不活的模樣,只好走上前來,拍拍他肩頭: “小晏,累了就睡會兒吧,我先回去了?!?/br> 晏九云那對失去了鮮活勁的眼珠子,間或一轉,點了點頭,沒說話。那羅延搖頭提步出來,兩只眼睛,在人群里這么脧了一圈,尋出個看著還算機靈的丫頭,簡單吩咐了幾句,來到前院,同崔氏低語密切交談一陣,這才晃回了東柏堂。 眼下,晏府里喪事承辦完了,倒一下少了兩個主人,難免落些冷清。 不過,倘是生老病死的,也不算不滲人,偏老夫人和顧娘子死的蹊蹊蹺蹺,哪來的火,無從得知,人都燒成一摸黑了,那個模樣,彼時要認尸的丫鬟,看一眼,人就吐了。 此刻,再一想起來,脊梁骨立馬躥上一背的冷汗。 好在晏九云回來,府里多了所謂陽氣,私下里,下人嚼起舌根子自不必說,當著他的面,卻也收斂許多。這一會兒,在他眼前,晃悠著幾個丫頭,打扇的,端茶的,嘟嘟囔囔,嘴里亂勸,鬼影似的飄來移去,晏九云忍無可忍,忽把案上茶杯一掃,跌得粉碎: “滾,都給我滾!” 說時遲,那時快,眾人見他發火,轉瞬間就都逃了個無影無蹤,唯獨生前最后那些時日侍奉過媛華的小丫頭,探頭探腦的,在柱子那等了半晌,提著個裙子,躡手躡腳湊近了,待里頭沒了動靜,這才畏首畏尾地順著墻根磨蹭進來,怯生生說道: “將軍?!?/br> 晏九云心情悶到極致,一打眼,見她竟杵著不走,臉色越發陰沉: “滾!” 小丫頭被罵得眼皮一抖,卻也顧不得婆媽,壯著膽子,前行兩步,急道: “將軍,你別忙著趕我走?!?/br> 說著,淚珠子盈滿了眼眶,晏九云這些日子被人哭得躁郁,自己是無淚可流了,便無情無緒地望了她一眼: “你想干什么?” 小丫頭警覺,似是十分提防,偷眼朝外頭亂看一通,見一個人影也無,都被晏九云轟了去,遂放下心來,絞著帕子,悄聲說道: “顧娘子其實給將軍留了封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