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我想通了件事,上回的刺客,亦有暗示,三箭連發,他如果是陸士衡的部舊,那么這一招,定是在鄴城新學,這個本事,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有機會學的,你不是查得迷頭了么?回頭就去兵器府一趟?!?/br> 猶如醍醐灌頂,那羅延恍然一悟,嘿嘿笑了兩聲,興沖沖就要往外走,晏清源喊住他: “去值房把水曹的人給我喊進來?!?/br> 水曹的郎官一到,晏清源開門見山地吩咐了:“昨天淇水淹死的幾十個漢人民夫,要免了今明兩年的田租地稅徭役,每家再撫恤五千文?!?/br> 水曹聽得一陣納罕,心道都水臺連這點子事都弄不好了?讓大將軍親自過問這些瑣碎,卻也沒敢多問,應下抬腳去了。 春天走的極快,轉眼就到月底,那羅延查了兵器府,果然有所得,一一回稟晏清源,他倒也沒多少反應,只算著百里子如的歸期,不想百里子如在路上延宕,sao擾沿途驛站,一直拖拉到四月上旬漫天飄起柳絮時,才慢悠悠地回到了鄴城。 寬大舒適的馬車剛在太尉府一停,百里子如彎腰探出,目光一頓,落在府前兩個巨大的人面獸身鎮宅獸上,那是他去歲便留心,花費耗億錢,自各地調來奇石,用鄴城最好工匠雕琢而成,出去小半載,今日一見,算是一大驚喜。 百里子如撫須贊賞看了半日,才施施然進府,早有一干家眷圍上前來,絮叨得嘈雜,這邊寒暄未盡,聽得府門被拍地震天響,驚的一群家眷惶惶恐恐,百里子如皺了皺花白眉頭,揮手示意眾人散了,小廝那邊飛奔而來: “太尉,門口來了一群荷刀……” 話還沒完,本只開了條門縫相查的管事,被來人一把粗魯推開,稀里嘩啦一陣,兵戈撞擊聲和兩排人馬一并沖進大院,嚇的家仆們趕緊往旁側站了,滿臉的迷惑,不知這是個什么陣仗。 “太尉,”廷尉陳塘大步而來,皮笑rou不笑地客氣兩句,眼睛一瞇“太尉既奉王命而歸,請吧,到廷尉署走一趟,好為太尉接風洗塵吶!” 見廷尉換了人,百里子如心下有了幾分了然,卻不信這個時候,當真能來動他,崔儼彈劾他的那些奏章,從未放在心上,便也皮笑rou不笑地回道: “接風洗塵,那也是我家中事,勞駕廷尉署做什么?我車馬勞頓,正要歇息,不勞你大駕相請了,大奴,送客!” 沉下臉就要拂袖而去,陳塘早有預料,接攀而上,神色間早沒了適才的客氣,一雙狹長細目,毫無顧忌地盯著百里子如: “大將軍有令,太尉這一趟廷尉署非去不可,倘是太尉執意不肯去,便是動粗也得把人請過去!” 此言擲地有聲,想他陳塘原來一個小小吏員,忽一躍廷尉署,掌刑獄之事,居然敢在自己面前叫囂上了,百里子如也冷笑出來,將衣袖一展: “那你回去告訴大將軍,我要睡覺,怕不能如他所愿,北巡之事,我已詳稟大相國,沒什么需要再去廷尉署細說的,再有,世子怕也不知,大相國已在信中問我關于世子之位事宜,也勞煩廷尉轉達一聲罷!” 話說的也是毫無顧忌,百里子如心里清楚背后站著的是晏清源,他一手掌吏部,破格擢升陳塘,毫不意外。自己剛和大相國通過私信,一點異樣也無,大相國的語氣還是那般親切無隙,世子再年輕氣盛,嚴刑峻法,總不能越過大相國,直接把主意打到三公頭上,如此一想,便更是從容。 陳塘看他這副情態,連威脅的意思都出來了,“呵”的笑了一聲,眼光一定,欺上身來,狠狠道: “好,那太尉可別怪我等不客氣!得罪了!” 說著打了個手勢,立時有人蜂擁而上,把個年過半百的百里子如反手一綁,見他作勢要嚷嚷,隨手塞了塊臭抹布一堵,只留兩只驚愕的眼,漲得紫紅的臉。 廷尉署這一番雷厲風行,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百里子如五花大綁了帶了出去,往馬背上一丟,就此揚長而去,一點拖泥帶水的痕跡都沒有,嚇的個闔府上下,一時半刻的,都沒能回過神。 忽聽夫人哀嚎一嗓子,直刺耳膜:“還愣著干什么,快,快去侍中石騰家里,告訴他,太尉被廷尉的人給捉去啦!” 說著倒慢慢冷靜下來,目光一脧,尋出個衣帽整齊的清秀小廝來,一招手:“你會寫字,快,寫信給晉陽,就說太尉剛巡檢回家,連個熱屁股都沒得坐,就被廷尉給抓走了,真是個黑心爛嘴的,跑到家里事都不說清楚,也太欺負人了,務必請大相國做主!” 一口氣說的急,夫人撫著胸口頓了一頓,咬牙跺腳的,見小廝口中念念有詞,這就要奔去書房寫信,一揮帕子: “回來!再加幾句,要是大相國不搭救,我們母子可就去晉陽去求他啦!信上多粘幾根羽毛,八百里加急送過去,快!” 一時間,整個太尉府,鬧的是雞飛狗跳,一個平日在書房侍奉筆墨的丫頭,此刻機靈靈過來,湊在夫人跟前提醒道: “夫人不知么?外頭早都傳崔御史彈劾這個,彈劾那個,別說太尉,侍中、司空哪個沒彈?就連在外頭的柏宮將軍都沒放過,依奴婢看,他跟廷尉指不定沆瀣一氣,夫人要去晉陽,獨身上路不成,何不拉著侍中司空他們一道,去大相國跟前哭去?他一個御史中尉、一個廷尉還能狂到哪里去?” 夫人顫巍巍透上口氣,拿帕子擦了擦汗,又拭拭眼角,心下思量著確是正理,能這么猖狂來太尉府拿人的,還是頭一遭,主意一打,進屋更衣,又和這丫頭細細商量半晌,擬好措辭,讓人備妥馬車,臨走了,忽的想起一事: “我怎么記得太尉說過,自打開春,侍中就告病不出了?” 丫頭蹙眉一想,答道:“太尉臨走時說過,侍中得的是時疫,無需藥醫?!?/br> 夫人愣了愣:“時疫?無需藥醫?這得的什么怪???”再一想剛才聽太尉反復提世子的幾句說辭,將夫妻二人之前關于朝政的零星對話,一一翻將出來,還是沒能大明白個所以然,索性不再多想,命小廝駕車往侍中府里方向奔去。 第75章 破陣子(2) 三司會審,御史中尉崔儼將罪證一呈太尉家中搜出收納的地契、古玩、金銀無數,下在獄里的百里子如本還算鎮定,連著受幾日沒完沒了的審訊,困熬至極,幾個獄吏卻吊著連覺也不讓睡,飯菜送進來都是餿的,不過十余日,案子便給定了調子,快到令人咋舌: 斬立決。 燭盞幽暗,廷尉陳塘輕飄飄讀完三司會審結果時,百里子如身子一軟,癱在了亂糠皮里,好半晌,才猛地抓向鐵柵欄,顫抖地看向陳塘: “世子當真要殺我?” 陳塘冷笑不答,將一紙判決丟給百里子如:“大將軍的手諭也是這個意思,太尉,這些日子受委屈了,來??!” 扭頭一頷首,即刻有兩個小吏這才端著酒肴過來,一陣稀里嘩啦,把牢鎖打開,東西往百里子如眼前一放,堆笑說: “太尉,吃飽了好上路,這是世子特地吩咐下來,都是太尉喜歡的口味?!?/br> 百里子如往飯菜上看一眼,神情一怔:并非什么山珍海味,也非什么炊金饌玉,不過兩盤野菜羹,定睛細瞧:正是初時跟隨大相國,草創流離,一行人狼狽往東逃時,主母做的兩道菜,一盤馬齒莧,一盤香椿芽,馬齒莧尚嫩,香椿芽已老,個中滋味再一入口,陳年的記憶便好似帶著江南梅雨天的銹綠氣息把人打透。 他的確是很多年沒再嘗過這種滋味了! 再茫然抬首,陳塘隔著鐵柵欄,微微一笑:“世子有話還要問太尉,羹,尚可入口?酒,尚可入腹?” 百里子如身子一顫,頭一低,把個烏皂粗糙的酒壺執起,連杯子都省了,仰頭灌了兩口,一陣熱辣沖頭,眼眶子都直冒淚,這是晉陽大相國最愛豪飲的濁酒,無名無由的,是鄉下人喝的粗酒。 汗津津的脊梁,一下就亙出了片伶仃,他拿袖子蹭兩下嘴唇,干巴巴地看了眼陳塘: “我想見世子?!?/br> “不必多此一舉了,世子明日刑場上會見太尉,有什么話,到跟前再說罷?!标愄凛p描淡寫地拍了拍衣襟,像是要撣掉牢獄里的霉氣,“太尉,還沒回世子的話呢,勞駕,下官還得趕著去回話?!?/br> 高窗里透進來的一股風,把燭火吹得東搖西曳,陰森森牢獄里,和外頭兩重天,隔斷了一切溫暖和光明,百里子如快想不起上次吃這種rou身之苦,是什么時候了。 陳塘的腳步聲消失在一團黑影身處,于是,年近花甲的百里子如,又緩緩地坐到亂糠皮里去了。 整個太尉府為此事,也奔波了十余日。當日找上侍中石騰,石騰正清點著自家莊園賬簿,一聽廷尉拿了百里子如,就知道事情是在晏清源身上,什么廷尉,什么崔儼,統統是世子的障眼法,一時主意難定,轉頭聯絡了朝中各路元老,齊齊給大相國去了封急書,世子人年輕,難免做事過頭,由著他前后鬧騰了好幾載,也該到收手的時候。 十日下去,大相國的回函琢磨著該送到了鄴城,驛站詢問幾圈,一丁點消息也無,卻等來的是要監刑的消息。 整個鄴城陡然亂成一鍋粥,群情洶洶,太尉府里已經是哭聲震天,有小廝見機卷了細軟,悄悄趁亂跑了路,也無人相管,鬧騰的不可開交。 直到剛出了后門,被一群帶刀侍衛堵住,被那亮閃閃的刀劍嚇的尿了褲子,才知道整座太尉府早被圍了起來。 東柏堂里,晏清源無事人一般讀著書,那羅延跑的滿頭大汗進來,將太尉府實情、以及整個鄴城的輿情風向口干舌燥地跟晏清源一一回稟了,撈起一壺涼茶,咕嚕咕嚕灌了進去。 “世子爺,不會真要殺太尉罷?”那羅延衣角一撩,抹了把汗,“世子爺這事,知會大相國了嗎?太尉對大相國來說,可不是一般的故舊?!?/br> “你別忘了,百里子如,本是親近元魏一黨,當初棄拓跋選擇大相國,也是順勢而為,大相國感激他,不代表我晏家世世代代都被他這個恩情壓死,他要是還清醒,就該助我!”晏清源輕蔑一笑,目光往案頭一掃,“大相國的書函已經到了?!?/br> 那羅延忍不住湊上去看兩眼,只瞧見了幾個字,就被晏清源往書里一夾,松松爽爽笑道: “明日備馬,去觀刑?!?/br> 說罷把書丟開,起身動了動手腕,那羅延看這架勢又是要往梅塢去,一時沒管住嘴,抖了兩句出來: “世子爺在東柏堂也忙好幾日了……” 晏清源回眸給了記警告的眼神,那羅延睫毛一眨,剩下的話就乖順咽下去了,他就是頭驢,一撅屁股能掉幾個驢屎蛋子,世子爺都了如指掌,那羅延悻悻收拾起書案,噤聲不語了。 “我讓扎的秋千架子扎好了么?”晏清源的聲音又飄了過來,那羅延本以為他都抬腳走人了,有氣無力地應道: “扎好了?!?/br> 梅塢的燈,卻已經熄滅了,踩著一路草蟲低奏,晏清源在門前止步,轉了轉手中長燈,想了想,折身到窗前,燈一提,照見個抱膝的陸歸菀就坐在窗下小榻上發著呆。 燈光照的她眼睛一瞇,立馬叫出一聲,晏清源才低沉笑起: “是我?!?/br> 歸菀本正出神瞧著天上那一彎淺金新月,他什么時候來的,壓根不知,順著這燈影一瞧,嚇的魂飛魄散,回過神來,身子好似被他滴落的汗珠燙了下,猛得一抖,立刻說道: “我要睡了,請大將軍明日再來?!?/br> “我說要進去了嗎?”晏清源倚在窗外,竟真的一副也不打算進來的樣子,歸菀“哦”了一聲,作勢要關窗,晏清源把手一伸,笑道: “別關呀,跟我說說,黑燈瞎火的,你也不點燈,也不睡,在做什么?” 歸菀鼻頭一酸,卻不想跟他多說一句,落落寡歡的:“沒什么?!?/br> 他立在那,隱約看得出個輪廓,半張臉被燈籠映的忽明忽寐,薄唇看的見,高挺的鼻峰也看的見,歸菀頭皮忽一陣發麻,此時的晏清源,簡直就是在壽春初見的那個晏清源,別無二致,她不禁捂緊胸口,想到當晚的噩夢來,無窮無盡的,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了。 夜色沉沉,四下里寂寂,歸菀急促的呼吸聲一起,晏清源聽得真切,有些疑惑: “你怎么了?怕黑?” 歸菀搖了搖頭,一雙明眸垂下,把個惶惶不安的神態遮掩住,努力穩住聲音:“天晚了,大將軍還是去早點歇息罷?!?/br> 晏清源兩條長腿一交,意興卻難能闌珊,隔著窗,開始逗弄歸菀: “你睡不著,我也睡不著,該湊到一塊說說話,累了也就自然睡的著了?!?/br> 歸菀聽得木然,唯獨那個“睡”字,砸進耳朵里了,再抬首看看外頭朦朦朧朧的樹影花影,又是一驚,似乎一下就窺破了他的不懷好意。 一想到那股子聚在腿間、纏在小腹里的奧熱,歸菀胃里一陣酸水直泛,再想上一回,一手的污濁,后來她悄悄洗了無數遍,小手搓得通紅,幾要起皮,才作罷,她的聲音不覺虛弱下來: “我不要……” 晏清源兩道眉毛,輕輕一蹙,忽探進半個身子,一手持燈照向歸菀,一手捏了下巴,一抬,就看見盈盈水光漾在眼睛里,那張白中透粉的臉上倒沒有淚水。 看了片刻,一松手,短促的笑了一聲: “去,給我開門?!?/br> 歸菀悚然,滿腦子的渾渾噩噩,頓時不翼而飛,磨磨蹭蹭下了榻,因心慌,帶倒了什么東西,咣當一陣亂響,砸到她腳面,疼的她皺眉咬了咬唇,摸到門前,甫一打開,就被人抱了個滿懷。 “別亂扭,說過多少回了?!标糖逶丛谒现毙?,伸腳一勾,把門帶上,他眼尖,丟了長燈,借著些許透過來月光,繞開一地狼藉,抱著人往床上一放,傾下身來,氣息幽幽地告訴歸菀: “你是不是忘記問我一件事了?” 還是沒掌燈,兩人不過借著月色彼此打量對方,歸菀兩只手在他胸前一抵,無限嬌弱望著他: “請大將軍明示?!?/br> 聽她這么一板一眼問他,晏清源心頭不快,掐了下臉頰: “嗯,你還是喊我晏清源為妙?!?/br> 歸菀此刻,腦子已經拼命轉了起來,只當聽不見,破天荒地在他胸口那按了下: “大將軍抓到那刺客了嗎?我是忘問的這事?” 她臉上一紅,心口砰砰亂跳,幸虧月色清淡,不太能看的到,晏清源卻不讓她的手離開,覆在上頭,那顆心跳的遒勁有力,一下又一下的,仿佛直頂歸菀的手心。 她情不自禁的,就有了些畏懼。 “抓到了?!标糖逶匆徽f,歸菀呼吸都凝滯了,被晏清源挾制的那只手,跟著心,一塊緊了下。 歸菀的聲音澀澀的:“到底是什么人敢刺殺大將軍?” 晏清源含笑搖首:“不說這些喪氣事,你問錯了,你,”說著又曖昧的笑了,帶著她手指,撩開自己衣襟,切切實實按在那道傷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