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能得溫子升贊不絕口,晏清源心情極佳,命他拿回去細究了,見溫子升喜不自勝要帶走觀摩,忽又喊住了他: “盧靜之不就自南梁來?想必也熟悉張僧繇的筆法,你同他一道研究研究,給個說法?!?/br> 這幅丹青,那羅延今日也見著歸菀在鶴鳴軒附近晾曬,忽的轉手就給了溫子升,有些不大明白: “屬下看那上頭,東柏堂畫的清清楚楚,傳出去,不大好吧,世子爺?” “無妨,這三月三的單子你送到崔府,讓中尉先看看?!标糖逶窗炎旖俏⑽⒁幌?,負手就要走人,那羅延亦步亦趨跟上來,單子他也看了,見盧靜又赫然在列,實在是摸不清頭腦了: “世子爺,那個倔驢子,我聽說,在太學里頭整日吹噓南梁,貶低我朝,留這么個只知張嘴罵人的,還吃著閑飯,到底圖個什么?” 世子爺對陸士衡所遺留的種種人事,究竟是個什么態度,他是越來越琢磨不透了,眼巴眼望地在晏清源身上溜了幾圈,沒等來回答,聽世子突兀一問: “前幾日,公主進宮覲見太后了是不是?” 那羅延眼睛一眨:“是??!”轉念暗想,世子你已經幾日沒回去了……再看這亂哄哄人來人往的園子一點消停不下來,那羅延忽然就覺得很生氣。 再一回神,晏清源早拂袖而去,門前備好的馬,一直栓在離東柏堂有數丈遠的樹下。晏清源松了韁繩,一躍上去,二話不說,徑直奔回了大將軍府。 春困當頭,外頭燕子呢喃,柳條兒輕拂,整個人懨懨無力,公主懊惱自己是午睡多了,反倒不清醒,此刻以手支頤,撐在案上,守著里頭的幾個公子練字,正昏昏然,想著是不是做幾針女紅,繡個香包什么的,聽外頭丫鬟喜滋滋進來報一聲“世子爺回來了!”立馬來了精神,趕緊對鏡一掠鬢發,起身相迎。 一張臉,帶點兒不甚清醒的春意,一看就知是在強撐精神,晏清源笑著上前執她手,眼睛往里間一瞟,公主作了個手勢: “幾個孩子在臨摹呢?!?/br> 晏清源卷簾一看,果真個個正襟危坐,半點不含糊,誰也沒留意他的到來,唯獨梅姐兒,兩只小藕腿本站在木凳上,在那有模有樣一聲不吭地替哥哥們研墨,福至心靈似的,猛一抬頭,就對上了晏清源的目光,喜的咧嘴就笑,脆生生叫聲“父親”忘記自己還踩著凳子,身子一偏,就要跌下來,晏清源迅疾出手,一個箭步過去,穩穩一接,把個一身奶香味兒的小女童抱在了懷中。 也不理會身后四位公子紛紛起身見禮,晏清源一擺手,只抱著梅姐兒出了房門,一手托住小屁股,一手點著她小鼻子: “梅姐兒長大了,都能給哥哥們研墨了呀?累不累?” 梅姐兒素不怕他,一見他,異?;顫?,此刻在他懷中亂蹭一氣,整個人泥鰍一樣扶不穩,可奶一樣的皮膚拱過來,又滑又香,晏清源微有失神,看著眼前女童,眉眼是像極了自己,只那一頭稀疏發黃的,讓他略覺可惜。 于是,把梅姐兒給了仆婦,袍子一展,在石墩上坐了下來,公主見狀,忙讓人擺上新鮮瓜果,一想方才父女之間那個親昵無間的場景,才將這段時日受的冷落緩解了幾分,仔細一盤算,轉念安慰自己: 開春了,他就是忙的很呀! 這么想著,再去瞧晏清源,似乎果然清減了幾分,聽那羅延說,時常半宿不睡,朝廷里的事情,多了去了,沒一樣不讓他cao心的。朝中天天明里暗里,斗得跟烏雞眼似的,自己難道還要因為這些個小事,跟他慪氣么?她舍不得呀! 越這樣想,心底那股母性的溫柔就越醇厚,恨不能現下就偎在他懷里同他說幾句貼心窩的話,可到底矜持,只端來新打的柘漿遞給他: “潤潤喉嚨,春日里,妾總覺干的很,怎么比秋天還甚?” 晏清源在唇邊挨了挨,呷一口就放下來,微笑打量起公主,公主被他那雙眼睛一看,臉皮子發熱,強自定了定: “郎君這是怎么了?” “我近來百事纏身,內宅的事也一向不管,全靠你擔待著,確實辛苦了?!标糖逶丛捳Z溫柔,那張臉,正迎著春光,越發顯得濃情蜜意,俊美無匹,公主紅著臉,呆了一時,忙搖了搖頭: “一家人,怎么說出兩家子的話?這是妾的本分,郎君跟妾說這個,豈不是生分?” 風一過,她只顧說話,帕子沒捏住,一不留神,吹的翩翩而落,還沒動作,晏清源已經探身給撈了起來,一抬頭,這才瞧見了她指上新戴了枚沒見過的白金鑲藍寶石戒指,在樹影投下的碎金里,折射著璀璨的光。 察覺到他目光一定,公主解釋道:“前日妾去宮中見太后,說了半日的話,臨出來,太后非要賞我些首飾,除了這個,還有枝銀鍍碧璽花簪子、一伽南香十八子手串,又賞了個白玉蕉葉童子,是給梅姐兒玩的?!?/br> 說完想起什么似的,就要去拿掉戒指:“這戒指也怪緊的,卡的人不痛快?!惫髦狸糖逶床粣鄹∪A,對后宅珠圍翠擁的并不認可,當日接賞時,也是女子愛美心性,回來就戴上了,不意他回來的突然,沒能給及時摘下。 晏清源一面靜靜聽畢,一面攔了她:“戴著罷,指上生輝,也無不可,既是太后的恩典,公主不戴也不好?!?/br> 公主半推半就的,見他是這個態度,也就作罷,心滿意足地端坐好,忽瞥見晏清源衣襟上,粘了根長長的青絲,他從東柏堂來,不用想,除了陸歸菀還能有誰?只是這大白日里的,她一個正經大家閨秀,怎么好就……公主本大好的心情,一下被攪亂一池子春水,不知怎的,嘴里就說道開來: “這些東西,妾也戴不完,擱久了倒失了光彩,那位陸姑娘,一人住在東柏堂里,怕也有失照應,不如把那手串捎給她罷?” 只是一說完,自己都覺得明顯是酸話,公主不由拿起帕子掩了掩口。 晏清源面上卻淡淡的,毫不遲疑就回絕了:“她用不著這些,這么貴重的東西,你還是自己留著用,管她做什么?!?/br> 聽他這樣說,半點關切的樣子也沒有了,敷衍了事的,公主更是后悔自己不該一時氣量狹小,暗暗覷著晏清源,并沒有不豫的意思,心里松了口氣,世子到底還是拎得清,太后賞賜的,且不管他能不能瞧得上,還輪不到陸歸菀這么一個不倫不類的身份用。 便很快錯開話,“太后一人深宮孤單,找宗室過去敘話,人之常情,許是陛下還小,她這個做母親的也是cao心,覺得妾也做母親,有些相似的心境,便能說上幾句?!?/br> 既然公主主動提到這一層,省了晏清源多問,只是慢悠悠劃起碗蓋,撇著茶沫子,和悅笑問: “太后都跟公主說了些什么?” 第64章 千秋歲(11) “倒沒什么特別的,問了幾個公子的課業,平日里都讀什么書,妾照實說了,太后說陛下大略也是讀那些書,其他的,便是閑里瑣碎?!惫髋叵氘斎涨樾?,一字不落地復述了出來。 晏清源茶送到嘴邊,碧幽幽的茶湯上,映著他同樣幽幽的兩只眼睛,只是一頓,隨口笑著點了點頭: “課業總是頭等大事,陛下不缺好師傅,那群圍著他打轉的,哪一個不是滿腹經綸、書通二酉的飽學之士?” 公主也跟著點頭:“陛下的師傅,都是郎君親自薦賢,自然不會錯?!闭f著心念一動,想起個小插曲來。 “妾出來時,恰巧碰見小黃門引著個人進殿,留著一把美髯,邁著公府步,目不斜視的,引人注目的很,后來,妾攔下一個宮人一問方知,說是陛下特地請進宮講學的盧師傅,妾當時便想,郎君的授業恩師也姓盧,是不是都是范陽盧家的人?” 回應一下公主投來的目光,晏清源輕輕一笑搖首:“自然不是?!?/br> 一語說罷,同公主虛虛應付兩句,晏清源還是踱進屋來,查看幾個小郎君的課業,余光瞥著那幾張繃得死緊的小臉,手一伸,大郎就把筆恭恭敬敬遞了過來,晏清源舔了墨,提筆在紙上指點: “字如人,不可媚俗,要有骨力,輕飄飄的,就立不穩,立不穩,就要摔跟頭?!?/br> “那漂亮呢?”三郎忍不住插嘴,“老師說大將軍的字又有骨力又漂亮?!?/br> 晏清源面無表情乜他一眼:“框架穩了,再去求漂亮,明白了嗎?” 幾人紛紛應聲,晏清源丟開筆,一個個查經學記誦,等耗到日頭下來,才起身出門,三郎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懇請大將軍得閑時,教我騎馬射箭?!?/br> 晏清源回頭,一皺眉:“騎射的師傅沒教你們?” 三郎面上肅了一肅,小胸脯挺起來:“師傅教了,可我想跟大將軍學,大將軍的騎射功夫,是國朝數一數二的,既然是學習,為什么不跟最好的老師學習呢?事半功倍,何樂而不為呢?” 這話說的,叫人無可反駁,晏清源神情這才緩了一緩:“好,得空了我教你,只是,不要荒廢了筆上課業?!?/br> “兒知道,騎射是不忘本,可要治理好天下,還要靠文治,不能只靠馬槊,馬槊只能打的人身體屈服?!比蛇@一串串大道理,聽得公主也驚訝了,不知他從哪兒聽來的,或者,自己悟出來的? 馬槊,是北魏將士慣用武器,是北魏軍事象征,被個黃口小兒,辨得這么清楚,晏清源一怔,若有所思,身子轉了過來,瞧著三郎稚氣的小臉,明亮的眼神,不由想到他早逝的母親,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房間里氤氳的全是藥味兒,她躺在那里,玉鐲子,可以一股腦套到肩頭,再也不是渾圓的胳臂…… 想來,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憶,可小孩子,卻生長的如勁草,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和他對上話了,晏清源輕吁一口氣,問三郎: “你說說看,既然馬槊不能,那要怎么能讓一個人心底屈服?” 幾個小郎君前后不過差兩年,三郎虛齡六歲了,一腦子的清言俊語,四子中,大相國也偏愛一身。晏清源雖欣慰他早慧至此,卻也時常擔憂并非吉兆,倒是大相國身邊的陳元之最會說話: 世子爺昔年也是早慧如斯。 想到這,晏清源笑了一笑,聽三郎一點也不猶豫地回答了: “人不是畜生,只是屈服不行,大將軍攬四方才士,只是讓他們屈服嗎?他們之所以愿意圍繞在大將軍身邊,是因為大將軍真正的禮賢下士,敬重他們,雖不能比肩高山流水,可對才士來說,也是知遇之恩了。不過,一味的好也不成,因為有的人,天生就是做狗的,狗不能養太肥,太肥了,會反過來咬主人一口?!?/br> 這高頭講章似的,文縐縐一氣,聽得公主都有些不清不楚了,唯有梅姐兒在一旁憨笑玩起了竹馬。 一席話說的,終于讓晏清源展顏,含笑不語,不知在想些什么,三郎卻也不問他自己說的對與不對,小身子鄭重一拜,又走回屋子里溫書去了。 見晏清源似乎很鐘意小郎君們的表現,公主也跟著眉目舒展,卻看他往外走去,著忙問道: “不在家里用飯嗎?” 滿含期待的語氣,晏清源聽得出來,轉頭一笑:“我還有些事,去去就來?!?/br> 看那一襲磊落又清俊的身影,繞過花廊,一眨眼,就消失在層層疊疊的青翠流芳里頭,公主回過神,趕緊讓下人這就把菜肴備起來。 初二朝會一下,晏清源照例問候關懷小皇帝起居課業,小皇帝不耐煩,卻也裝的風平浪靜,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 案上有近幾日練習的大字,晏清源隨手拿來品評,一眼認出這是在模仿誰的字跡,已經是五六成的像,楷隸不清的,卻不道名,只贊一句帶過。 君臣間的對話,味同嚼蠟,太后在一旁始終不發聲,暗暗窺測著晏清源的神情,也一如既往的,實在瞧不出任何端倪,直到晏清源把大字放回案頭,不知是碰了一下,還是怎的,惹的他眉頭一皺,太后忙見機詢問: “大將軍怎么了?” 迎上太后那雙多情鳳目,晏清源心底笑了一聲,面上卻如昔:“臣上元節遇刺,傷了手腕,當時未著意,不想其實是動了筋骨,到現在也沒好透?!?/br> 陡然就提到了上元節,太后余光往小皇帝那掃了一眼,仿佛已經看見隱在袖中的手,又不覺成拳。 遇刺的案子,三司會審,最后只是隨便懲處了司隸校尉監察不力的罪過,行兇的俱身死湮滅,算是不了了之,晏清源當初也無異議,此刻,忽又拎出來說……太后見晏清源還是了無端倪,一笑帶過去,不等自己反應,已經說的是另外一件事了: “明日三月三,臣再去看看各項事宜是否一應備妥?!?/br> 鄴城的這件盛事,小皇帝本不大多感興趣,直到聽盧靜說了兩回會稽的曲水流觴,才一發好奇之心,想著親睹一番,也無不可,此刻,露出點真心的笑容,命晏清源退下了。 出了大殿,晏清源徑直往省中來,昨天就得了信,遣出去的兩部從事,已回鄴都,沒去東柏堂,先來省中述職,晏清源一到,施施然進來,眾人目光齊刷刷的一聚,紛紛站起來見禮了。 晏清源顏色和霽,振了振衣袖,在主座坐定,把從事遞上來的奏呈一抖,一行行的看了下去。 他看多久,臺閣里就寂靜多久,眾人只有眼睛在動,都盯著晏清源的一張臉,生怕錯過了他什么微妙的表情變化。 可至始至終,那張長眉入鬢,星目如漆的臉上,半點變化也無。 “妙得很,”晏清源手一揚,奏呈便一點不差地甩到了案匣里,他開始不緊不慢地叩起指節,“一個定州的深澤縣令,一個冀州的東光縣令,一個巨鹿郡太守,太尉當作切瓜砍菜似的,說殺就給殺了,好大的手筆,”說著一笑搖首,“太尉的脾氣,見長??!” 晏清源臉上還掛著笑,其余人既不敢笑,也不便接話,唯有宋游道,毫不在意地撈起案匣里的奏呈,飛速看下來,十分堅決地告訴晏清源: “北道行臺濫用職權,跋扈其間,五州竟無一地方官員敢上折子彈劾,可見一手遮天到何田地,御史臺彈劾他的折子,早是高高一摞,大將軍應立即召回百里子如,把他禁在省中,付于廷尉,等著下獄!” 左丞的手筆,也一樣很大,三公說下獄就下獄了。 眾人面面相覷。 晏清源不語,沉吟片刻,面色有些凝重,語氣卻輕飄飄的: “備筆墨罷?!?/br> 只見他提筆埋首,刷刷幾筆,不知寫了些什么,又蓋上了大將軍朱印,火漆一封,隨即丟給宋游道:“加急送過去?!?/br> 一時看的各人心思不定,外頭抬腳又進來人稟事,正在恒州括地的徐隆之來了書函,把近日諸多事宜,一一給晏清源在信中做了詳稟。 恒州最大的一戶,便是晏清源的姑父恒州刺史廣平公庫狄干,晏清源鎖眉看了半日,這一回,倒什么也沒說,還是隨意把信函往案匣一扔,撣了撣衣襟起身,笑著對眾人說道: “明日三月三,諸位今天散班還是回去早備詩文的好?!?/br> 說罷噙笑仍端著那副清雅自若的神情又施施然去了,他前腳一走,“哄”的一聲,眾人立馬把宋游道給圍了個水泄不通: “左丞,你看大將軍剛才是什么意思,真要把太尉下獄?” “徐司空的信里,又說了什么呀?” 沒人過問一直安坐其間的左仆射晏清河,晏清河也渾不以為意,將手頭事處置好,到了散衙的時候,一聲不響地出了宮門。 府邸落成,晏清河搬進了大半月,漸漸熟悉起各項開府事務,甫一進家門,那兩個所謂絕色的丫頭,早一邊一個上來侍奉他更衣盥洗,其中一個,許是覺得熱,衣領子扯的低,要露不露的,晏清河漠然瞥了兩眼,忽把人一拽,就摁倒在了榻上,另一個見狀有眼色的立馬扭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