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平安胡同,裴宅。 一覺醒來的裴青接過金吾衛相熟之人遞過來的單子時,心里明白有些事已經到了明面刀尖上。他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道:“既然是我母親的陪嫁,我這身為人子的自然還是要受下了。還請兄弟回去稟報,回頭我就去叩謝舅舅為我出頭?!?/br> 等一干金吾衛走干凈了,傅百善過來擔憂問道:“你說皇帝迫不及待地把你曬出來所謂何事?今日來上這么一出,京城里只怕是個人就知道你是宣平侯府失蹤已久的長子,以后少不得還要多些明刀暗劍!” 裴青老神在在地笑道:“咱們這位皇上……只怕要定太子了?!?/br> 他從打開的首飾匣子里隨意拿出一根燒藍點翠嵌珍珠的簪子,見上面的金色尚新,就知道這必定是秋氏為女兒趙雪出嫁置辦的新物,卻被舅舅一股腦地搜羅來抵賬了,此時的宣平侯府只怕亂成了一鍋粥。他將簪子在媳婦的頭上比劃了一下,到底嫌棄是別人的東西就棄開在一邊。 到了晚間,頭臉裹得嚴嚴實實的裴大將軍悄悄到了裴宅,舅甥倆在在院子里的桂花樹下吃著熱騰騰的羊rou鍋子。 裴大將軍進門后滿面愧怍,沒想到一片好心偏偏辦了錯事。他原先以為外甥心氣高手頭又緊,有心幫襯又怕這孩子臉面上掛不住,這才想起把親妹子遺留在宣平侯府的嫁妝要回來,尋思著以后找個合適的時候悄悄交給裴青。沒想到一早就聽說金吾衛的人拿了宮里的牌子,把東西浩浩蕩蕩地送至平安胡同。 裴大將軍多年鎮守甘肅不被皇帝相疑,除了自小的情分還有就是他為人粗中帶細,一尋思就知道這必定是上面的手筆。雖然不知所為何來,但是一顆心終究放下半邊,最起碼這個外甥在皇帝跟前是有分量的。 到了平安胡同的這處小宅子,見到了外甥媳婦和小妞妞,裴大將軍親眼看了家里的擺設和母女倆的穿戴,才知道自己誤解了。裴青在寶源樓里給孩子稱一兩的點心,確實是只想稱一兩,而不是自己以為的手里銀錢吃緊。 裴青聽了舅舅的喃喃道歉,心下對這個誤會又感動又好笑。 他將香濃的桂花酒滿滿斟上道:“我娘從來都沒有將這些財帛之物放在眼里,要不然當初也不會說走就走。即便是外面生活得再艱難,也沒想著回頭。我就是想以那家子的為人,我娘的東西只怕早就不在了,我就是上門去討要也沒個真正的念想,就一直耽擱下來。剛才珍哥還說,勞煩舅舅出面要回了我娘的東西,等日后妞妞長大了就全數給她當陪嫁?!?/br> 裴大將軍喜得嘴巴都裂到耳根子,將酒盞端上一氣飲了開懷大笑,“那小丫頭生得倒是壯實,看著就是個頂好的孩子。好好地待你媳婦,你丈人一家對你有大恩,定要對她們娘倆好。你如今姓裴,看樣子也不準備改回原來的姓氏,那就值當承繼了咱老裴家的香火,叫你媳婦多生養幾個,我的這份家業日后也一并給了你們吧!” 裴青連咳了幾聲,“鳳英表姐……” 裴大將軍臉上閃過一絲不忍,卻搖手嘆道:“路都是她自個選的,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又怪得了誰?依那許圃的性子,回來只怕也是好高騖遠處處沾花惹草。當初她一心想攀高門沒經我同意就讓她娘收下了許家的聘禮,對落難的姑母卻不聞不問。如今她守著空空的許家,身邊也只剩下些金銀富貴了?!?/br> 院子里香氣馥郁的桂花樹開得已到酴醾,青石鋪就的地面上密密匝匝地落了厚厚的一層金黃,眼看秋天也已經快要過完了。 323.第三二三章 眈眈 自冬至起, 傅百善每逢十日進宮一次教授四皇子的騎射。但因宮中禁止騎馬利器,所以大多數時間只是就射箭的要領講解示范一番。 秦王從乾清宮出來時聽見內侍的低聲稟報, 左眉角微微跳動了一下。想了一會兒后就特特拐了腳步彎向右邊, 紅墻圍護的盡頭就是乾清宮最為空曠的廊廡殿。青石鋪就的小校場上,一對師徒正在認真地比劃。 四皇子屏風靜氣噓瞇眼睛, 細長的打蠟蠶絲弓弦在他微薄的嘴唇上勒出一道印痕, 箭矢“嗖”地一聲射了出去穩中紅心。 秦王特意駐足細細打量了四皇子幾眼, 見他神色舒緩面頰紅潤, 容貌氣度比起往日果然又是大不同。心下暗凜之時高聲笑道:“果然名師出高徒, 我看四弟的武技勝出許多,連身上的癥候也有大好的征兆呢!” 四皇子忙轉頭興高彩烈地叫道:“二哥, 你怎過來了?父皇與你們議完事了嗎?” 秦王看著少年人一如即往不染半點塵埃的笑臉,心里的郁悶消散了兩分。心想這還是個半大孩子,喜怒都放在臉上能揣住什么心事,外祖父要自己時時留意, 委實太過大驚小怪了。他簡單寒暄幾句, 這才側頭望向正在整理箭弓的女子,淺笑招呼道:“傅鄉君, 一向可好!” 算下來傅百善已經有將近三年沒有見過秦王, 但是一想到這人的種種手段, 便不由暗自提高警惕。她的六識一向準, 總覺得這人站在身邊給人一種眈眈之意。她年紀漸長之后心性也逐漸穩固, 加上與裴青夫妻相和對此也無甚懼意, 遂雙手抱拳施了個男兒禮道:“勞殿下動問, 我一向甚好!” 秦王好像絲毫沒有覺察出傅百善語氣中的冷淡,又和四皇子閑扯了幾句后,狀似無意地看了一眼天色道:“這才進冬就開始下雪了,我看你們的課業已經結束了,我正好也要出宮,不如就由我送傅鄉君回家吧!” “不用了!” “不敢勞煩二哥……” 兩道拒絕的聲音不約而同地響起,傅百善和四皇子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不妥。秦王卻是充耳不聞,略略一揮手,隨從們已經飛快地上前將傅百善的弓~箭羽袋搶先收好,他這才側頭對著神情微有不安的四皇子道:“剛剛空暇時父皇還問你今日按時喝藥沒,只怕此時正滿地界找你呢!” 傅百善向來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心態,朝四皇子露了一個安撫的微笑,低眉垂眼道:“那就有勞王爺了,四皇子也快些回去喝湯藥吧。這天氣說變就變,剛才動了半天怕生了汗,回去叫人幫你換了衣服千萬莫惹了風寒!” 四皇子訥訥地應了,臉上是不加掩飾的焦急之色。 秦王掌兵多年身上自有一種迫人姿態,四皇子向來有些怯他的強勢。此時只得收斂了笑意眼睜睜地看著師傅和二哥一前一后地踏上廊橋。明明是青天白日巍峨宮廷,兩人后面還有一長串奴仆跟著,不知為什么他心下卻總感覺異樣。 四皇子小時在張皇后的悉心庇護下是生得有些單純,可是卻并不愚蠢。這些日子隨著自己身子的逐漸康復,他已經隱約察覺兩位兄長待自己不如往日和善,且對自已的身邊人都生有提防之意。象傅鄉君不過是教授自己騎射的師傅,又是一介女流,前些日子進宮時竟連一杯熱茶也沒有…… 天上云團如鉛灰蒙烏暗,一片片雪白飄旋著從遙遠的空際墜下。四皇子仿佛在這一瞬間就了悟了許多,從前沒有思慮過的事情一幕幕的浮現在眼前。他觸摸著額上的幾點冰涼,眼里終于浮起一股不甘和憤懣。他回首低低吩咐道:“去個手腳快點的人抄近路到京衛司小裴大人處,就說傅鄉君已經出宮去了,叫他趕緊在外頭侯著!” 青衣小太監應命而去,四皇子垂首看著白玉廊橋下的小湖。 因為天氣寒冷湖面凍得結實,有昨日未化的雪積在朱紅色的廊柱上,顯得晶瑩可愛宛如玉雕。有風順著宮墻吹過來,四皇子就感到臉上呼喇剌地生疼,想起先前二哥在自己面前那種一如既往不容人質疑的強勢和無視,他一把抓住面前的積雪猛地撒了出去。 到底是在宮中,路上不住有青衣太監駐足在路邊躬身行禮。傅百善按捺住性子忍住拔腳飛奔的沖動,沿著回廊虹橋慢慢地走著。秦王背著手,仿佛閑情逸致般在欣賞遠處的飛檐琉瓦,其實卻在細細打量身邊的佳人。 女郎為行動方便披了一件鑲狐毛的灰色大氅,穿了一身烏紅繡折枝勾蓮紋的對襟長裙,頭上簪了一對嵌紅翡的銀釵,袖口緊緊扎起再無多余配飾。襯得一張臉冰霜雪白,一雙杏眼鋒利如刀,整個人看起就隨時準備出鞘的利刃。 秦王有一絲恍惚,覺得每回見到傅百善都是著一襲或深或淺的紅衣,是不是因為這樣才在自己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痕。走過一處石階時,他實在忍不住心中疑惑蹙眉問道:“我自認從未對你生出過惡意,為何你每回都視我若洪水猛獸一般?” 隔了幾步遠的總管太監曹二格一聽主子開口,就自動自發地慢下步子,后面七八個隨從的腿腳越發慢了,耳朵邊卻還是聽那位鄉君頭也不回地淡淡哼了一句,“王爺說笑了!” 對那人的無禮秦王似是忍了怒氣,忽地笑了一聲道:“前年也是這個時候,紅櫨山莊的梅花剛剛盛開。彼時若非裴青半路橫岔一杠子,你早就被抬入秦王~府成了我的側妃,也用不著進宮低三下四地來當什么教習弓~箭的先生了!” 傅百善沒想到這人竟敢當面承認他干的好事,便不由地有些側目。不過這些龍子鳳孫除了四皇子還好些外,從來都是目下無塵自視甚高?,F在處在宮中能不將事情鬧大留兩分余地最好,就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齊王……殿下是個很好的學生!” 秦王忽地掀眉譏笑,“你第一次進宮為老四講習,因為不知道他的作息時辰又無人進去稟報,在殿外整整枯坐了兩個時辰吧!他從內書房出來知道后自責得不行,此后你每次進宮他都在通化門等著??赡怯帜茉鯓?,當著他的面我還是照樣把你帶得走!” 傅百善看著眼前自傲自喜的男人,有些不可思議地反問道:“齊王殿下心性淳樸又剛及弱冠,你歲數大他整整一輪,和他爭這些意氣做什么?” 秦王面色便一僵,他說的是王權之爭,她卻跟他論歲數大小。但是不知為什么卻生不出什么閑氣來,覺得這樣的雪天里和這樣生機勃勃的丫頭斗斗嘴也不錯。于是就漫無邊際地問今天午時吃了什么,那箭上的羽毛是什做的,即便那女郎十句里回不到兩句,他心里也覺得頗為歡喜。 天上又飄散雪花,后面的隨從極為知機地遞上來一把傘。 兩個不是夫妻的男女共用一把傘,叫人看見了還不知道會嚼什么舌根子,傅百善望了一下不想費氣力做無謂之爭,加快腳步往外走去。偏秦王也執拗,一言不發地撐著大傘牢牢罩住她的側身。遠遠望去,就像一對正在鬧別扭的情侶。 竹蜂夾道緩緩過來一隊步輦,剛剛從錫云殿出來的德儀公主望著雪地上疾行的一行人,不免奇道:“那不是二哥嗎,他今日進宮怎么不去景仁宮給母妃請安?還抻著身子幫別人打傘,這是唱地哪一出?” 貼身宮人葉眉墊著腳尖看了一眼狐疑道:“好象是教授四皇子騎射的傅鄉君,我見過一回,就是……那位小裴大人的夫人!” 德儀公主一愣,那兩個人影忽遠忽近地走著,女人走得快些,秦王就緊趕幾步,將棕黃色的油紙傘大半遮在女人的頭頂上,自己的左肩卻落了大片的雪白。她募地抱緊了懷里的琺瑯彩竹柄暖爐,意味莫名地笑道:“真是很有意思??!” 傅百善遠遠地就瞧見通化門前有道熟悉的人影,她幾乎是飛奔過去笑道:“你怎么來了,不是說今兒要晚回嗎?” 裴青扶住她的身子看著她因為急奔而顯得紅潤的雙頰溫聲道:“也無甚事,忽然想起咱娘說今晚要親手做羊rou白菜餡的餃子,一時饞蟲上爬就過來接你一路回去!”說完定定地望了一眼不遠處的秦王,慢慢拱手為禮道:“有勞王爺送拙荊出來!” 明明刺骨的寒風已經小了,通化門前值守的軍卒卻依然感到一陣霜刀雪劍,都垂下腦袋老老實實裝鵪鶉。秦王將雙環龍骨油紙傘收攏,盯著那兩雙緊緊攥住的手一會兒,忽地展顏笑道:“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一眾人看著這對外形極為出色的二人相攜而去,漫天風雪間仿佛沒有什么都能將他們分開。秦王不自覺地跟著走了幾步后,眉角忽地彈跳了幾下,垂首撣去油紙傘面上殘留的雪漬,輕聲問道:“都安排好了嗎?” 王府總管曹二格頭都不敢抬,“已經把那個姓曾的女人和她的一對雙生孩子安置在城外的莊子上,只要一聲令下就會把這出戲唱得圓圓滿滿?!?/br> 秦王輕嗤一聲,“給崔家那個新過門的趙氏提個醒,我不辭辛勞從千里之外找到他們宣平侯府大公子的外室。又籌謀幫她出了這口惡氣,她就得規規矩矩地把事兒給我辦漂亮嘍!要是辦砸了就跟她說,她一母同胞的親哥哥這輩子不但與爵位無望,還得去邊疆吃一輩子的沙子!” 曹二格遲疑道:“聽說府里的靳王妃從前與傅鄉君交好,她那里要不要提前去打個招呼?” 秦王眼里閃過一絲暴戾,不耐煩道:“讓她老實呆著當個不說話的菩薩就成,她要是敢多嘴多舌,我就讓她一輩子都開不了口!” 曹二格低頭應了個是,俯身時只覺耳際頰邊的風雪聲更烈了。 324.第三二四章 上元 秦王~府送來了帖子, 新任王妃靳氏親筆書寫, 一手漂亮的衛夫人簪花小楷,盛情邀請傅鄉君前去參加王府的上元冬宴。傅百善伸出兩根指頭拈著帖子好奇問道:“送帖子的人還說了什么?” 荔枝出嫁后, 烏梅就漸漸總領起內宅的一應事務。她一邊收拾小妞妞亂丟在榻上的撥浪鼓, 一邊仔細回想, “送帖子的嬤嬤倒是客氣得很也沒有說別的, 只是說往年白王妃在的時候, 因為性子柔弱不合群,秦王~府四季節氣里向來不辦酒宴。靳王妃年紀輕面子淺又認不了幾個人,第一次出面辦這樣正式的宴會,就相請幾位昔日的姐妹幫著過去撐撐面子!” 傅百善心中不知何故掠過一絲不安, 卻來不及細想就聽烏梅又道:“那老嬤嬤還說府里沒有男客, 只有相熟的各位夫人小姐,請鄉君務必出席!” 宋知春正好抱著小妞妞進屋來,聞聽此言撇嘴道:“那秦王就不是個省油的燈, 無事不要跟他家摻和。再說我覺得你跟這些個什么宴會犯沖, 每回去都要惹些事端回來。那位靳王妃不過是做姑娘時和你聊得來幾句, 這下人家成了正一品的王妃, 身份變了話頭自然也就變了!” 傅百善想起那年在紅櫨山莊時, 若非靠著張錦娘和靳佩蘭的鼎力相幫, 自己在全然陌生的地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在陌生的環境下, 別人伸把手給個笑臉比什么都強。秦王年長靳佩蘭許多, 府里又有諸多生有子嗣的側妃夫人, 只怕連立足都很困難, 這回冬宴恐怕也是她第一次在京城正式露面。 傅百善暗嘆一聲將帖子遞給烏梅道:“到前院讓程先生寫一封回帖,就說到時候我一定準時到!” 宋知春就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與小妞妞頂了個頭犄角道:“還是姥姥的乖孫孫好,你娘就是個傻子。人家給一點恩惠,就恨不得涌泉相報。那秦王一肚子壞水躲都來不及,偏偏送上門去讓人刁難,她就是個大傻子!” 小妞妞穿了一身緋色鑲兔毛的小襖,襯得一張笑臉粉妝玉砌,聞言咯咯地笑個不停,讓人看了心都化了。傅百善接過女兒解釋道:“女子存世不易,靳佩蘭是才嫁進門的繼妃,前面不但有庶長子庶長女,還有亡故白王妃所出的小世子,光這一攤子就夠讓她cao心的。我所能幫她的,就只有在冬宴上露個面而已?!?/br> 宋知春嘟噥道:“欠錢容易還,欠情難還清。你去也可以,一定要把烏梅和楊桃都帶上。當年在青州時,那么一個小地方出身的徐玉芝都敢搞七搞八惹了無數事端,現在這可是在京城!那些個女人只有你沒聽說過的手段,沒有她們做不出來的手段!” 又回頭細細叮囑兩個丫頭,但凡吃食酒水一定要仔細盯著,別人吃過喝過的東西才能拿來給鄉君吃。酒宴上人多嘴雜,要緊緊跟著人,千萬不能讓鄉君落單。林林總總,讓兩個丫頭聽得如臨大敵,也讓傅百善聽得啼笑皆非。 到了晚間,等裴青知道此事后也是弄不清秦王葫蘆里賣得什么藥,這個當口下要來辦一個什么冬宴?索性以不變應萬變,看看那家人搞些什么名堂?他知道自個這個媳婦兒看重朋友,既然答應了要去肯定就不會反悔,所以也沒有下死力出言相勸。只是趁著上值的時機,在京衛司的庫房里特特尋了一副設計極為小巧便利的手~弩,親自綁在傅百善的右臂上。 冬月十五,裴青親自駕馬車將媳婦送到了秦王~府參加冬宴。 他早就打聽清楚了,秦王一連三日都在西山大營奉圣命督促軍務,但是要說這場冬宴不出什么幺蛾子,只怕連鬼都不會相信。傅百善看著丈夫目光沉沉意有不善的樣子,不由挑眉道:“還不放心我嗎?管他牛鬼蛇神,我只管看戲!” 裴青見前后無人將她摟至身邊,耳語道:“你且安心,我在里面……安置了幾個人!” 后面有裝扮端莊的婦人陸續從馬車上下來,傅百善朝丈夫篤定一笑,跟隨著人群緩緩而入。一路上樓臺亭榭松竹翠蘿四時花卉開得正好,看起來混不像嚴寒倒像是春夏之際。隔著水流依稀有絲竹戲伶之聲,或妍或素的婦人和年輕姑娘其樂融融地小聲攀談。 傅百善甚少參加這類酒宴其實邊認不得幾個人,但她丈夫是正四品京衛司的指揮使,前途正是一片看好,所以身邊倒也不差人說話。 坐在右首眾星捧月一般的劉首輔家的少夫人崔蓮房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傅百善,心道這女子倒生得不錯,不象侄女崔文瑄口中那般牙尖嘴利不饒人的樣子。她也不以為意,轉頭與別人繼續敘話。大家正在寒暄契闊之際,就聽門外有輕聲喧嘩,原來是靳王妃過來了。 今日的靳佩蘭再不同往日,一身大紅緙絲織金的通袖緞繡襖,頭上是金鑲玉觀音滿池嬌赤金髻,冠上是一件金九鳳鈿釵,每個鳳嘴銜一溜細珠。臉上含了一點恰到好處的笑意,站在門廊上對著在場的夫人們略略頷首示意。她的記性顯然極好,從屋子外走進來與人和煦問候,甚至在聽說一位夫人家的幼女下月就要成親時,還取下手上的一對玉鐲子作為添妝禮。 靳佩蘭走至傅百善面前時,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卻沒有熱絡寒暄,只是略微有些矜持地嘆道:“自年前別后,傅鄉君風采依舊!” 當年紅櫨山莊的事,大家都隱約聽說一二。說是當時皇帝見過這幾個小姑娘后,覺得鐘靈毓秀莫過于此,當場就敕封傅百善為鄉君,大家以為這已經是極大的福氣了。沒想到后來又接連出了兩位親王正妃。有傳言說,紅櫨山莊是塊求金龜婿的姻緣寶地,至今還有年輕女孩特地去燒香呢! 傅百善正想隨大流說句客套話,靳佩蘭身邊一位穿丁子茶色錦襖的一個年青婦人就搶著笑道:“ 按說這傅鄉君是正四品的階品,可咱們王妃是正一品呢。往日的姐妹情分雖然在,可是這君臣上下尊卑還是要遵守的,傅鄉君還是過來規規矩矩地行個大禮吧!” 人群中另一位穿著醬色斜襟褙子的中年婦人也笑道:“可不正是這個理兒,先前王妃娘娘的母親進來時一樣的大禮參拜。家人姐妹之情如何大得過國家禮法,傅鄉君見過王妃后再來一敘姐妹情吧!” 傅百善一愣,轉頭卻看見靳佩蘭的身形不躲不讓,分明是極為認同這兩位婦人的話語。她心頭不由一嗮,這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鳥都有。便點頭贊同道:“極是,等我給王妃叩完頭,還要請問夫人們的品階,是否要大禮給我叩頭呢?” 那年青婦人的臉上一僵,靳佩蘭神色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忙伸手扶住傅百善欲要跪下的身子,嗔怪道:“都是頑笑話罷了,你往日最是心懷廣大的人,怎么變得這般斤斤計較了?這位……說起來也不是外人,她是上月才嫁進彰德崔家長房的少夫人趙氏,是宣平侯的長女閨名喚作趙雪!后頭那位夫人是會昌伯府的冉夫人?!?/br> 前些日子裴大將軍索要亡故親妹子的嫁妝,有傳言就說現如今的京衛司指揮使裴青,其實就是宣平侯府失蹤已久的大公子。靳王妃的話音一落,人群中就不免有些小聲議論。傅百善特特回頭打量了趙氏一眼,見其身量嬌小長相嬌美,似乎未料到自己的話會當場被人反駁,一張妝扮得鮮妍的臉面就有些羞紅。 原來是宣平侯府的人啊,傅百善心想這戶人家嫁女兒的速度也算奇快,別人家走三年的禮,他們家三個月不到就全部走完了。知道了裴青的真實身份也不敢當面去驗證,畢竟一個是如日東升的朝堂新貴,一個是已經沒落的三流勛貴,就合著等在這里給自己下馬威嗎? 至于會昌伯府的冉夫人如何會出面相幫趙氏,傅百善略一尋思就想通了其間的干系。趙氏嫁給了彰德崔家長房的崔文璟,他的祖母就是崔府現任主母方夫人。而這位大名鼎鼎的方夫人就是出自會昌伯府,這位冉夫人論理還應該喚方夫人一聲姑母。 哼,自個也不是軟柿子任人拿捏的,正想說話時就感覺手心里悄悄滑入一個紙團,她立即不動聲色地捏緊。靳佩蘭看也未往這邊看一眼,端著身形招呼眾位夫人趕緊入座?;◤d里早已擺放了各色珍奇美食,席間觥籌交錯人人言語歡暢。 傅百善趁落座的短暫時分,已經瞄清了那張紙團上用黛螺匆匆寫就的幾個娟秀小字:小心趙氏。 戲臺上正在演一出折子戲《千里尋夫》,扮演楊秀英的青衣聲腔抑揚頓挫唱得極好。女人只穿了一身藏青素面戲服,梳了大頭帶著水紗茨菇葉,留了甩發并銀泡頭面,臉上并沒有按慣例畫上濃墨重彩,只是淺淺地描畫了一下眉梢眼角,遠遠望去顯見是一位美人胚子。 青衣將楊秀英奉養公婆教養孩兒的艱辛演得淋漓盡致,轉過頭來,丈夫李連芳為了保全富貴榮華和高門出身的妻子,對找上門的糟糠之妻不但不認還痛下殺手。最后,幸得高門出身的妻子大度,一家人終于大團圓,李連芳也得以妻妾相得父子和睦。 場中夫人們最喜歡看這種大團圓的戲,都取下頭上金釵手上的銀鐲拋在戲臺上,這就是所謂的打賞。坐在首座的靳王妃連連擊節贊嘆,吩咐身邊的仆婦將暖棚里將養的醉芙蓉剪下兩支,送與扮演楊秀英的青衣。 傅百善聽不懂一句戲詞兒,又不愿意惹事揀了一個角落里坐著,隨大流扔了兩個小銀錠。這時就見崔家新進門的少夫人趙氏婷婷站起,將那個扮演楊秀英的青衣招至面前,扯著帕子拭掉眼角的淚水問道:“唱得怎生如此之好,可是心有感悟?” 那青衣見勢立刻跪在地上泣道:“民婦是有冤情稟奏,聞聽王妃娘娘在此舉辦上元冬宴,特特冒大不韙前來求王妃娘娘給民婦做主!這出《千里尋夫》里的楊秀英苦,但民婦心里的苦楚比她還要苦百倍,民婦和膝下的一對孩兒也是幾度差點沒命。為了茍活下去,只有冒死前來看還有否一線生機!” 場中諸人頓時驚住了,傅百善將那位青衣扮相的女人細細打量兩眼后嘴角不由一哂,心道該來的終就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