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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雀登枝在線閱讀 - 第110節

第110節

    小五小六歡呼了一聲, 喜滋滋地跑下來一人一邊拽住了裴青的胳膊。

    宋知春跟在后面, 上下打量了兩眼女婿后笑道:“可見是精益了,原先十棍子下去都不待吭一聲的,如今倒是很會說話了。先前那些讀書人受人慫恿分不清好歹, 你快刀斬亂麻輕拿輕放的處置就極好, 犯不著為了個什么狗屁淮安侯府得罪人!”

    這些年來,裴青為著公事私事已經了解很多的過往,包括應該知道的和不該知道的。對于這位丈母娘和淮安侯府的芥蒂自然是一清二楚,聞言二話不說恭敬頷首道:“是!”神情又恢復了往日里寡言的樣子。

    宋知春對這個女婿一直有種微妙的不滿,話多時嫌他不莊重,話少時嫌他清冷, 反正怎么樣都是錯。這卻是緣于當初他讓女兒受了委屈,好在裴青在自個家人面前一向脾氣甚好,無論怎么說都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叫人發脾氣都不知道該往哪里發。

    傅滿倉自然知道老婆的德行,怕她說話沒顧忌傷了女婿的顏面, 連忙上前打岔問道:“派了人過去喚你和珍哥過來吃酒,念祖得了名次正好在一起喝一頓,怎么你們沒在一路嗎?”

    裴青臉上就浮現了一絲奇異的表情,又歡喜又擔心的樣子, 一時間看了讓人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昨天一早起來, 珍哥就鬧著要吃圓恩寺后院的青棗, 說是魏琪從前在信里提到過, 又開胃又香甜, 半夜突然想起來口水都流出來了。我沒法子,天還沒亮就駕了馬車帶她出城去找,結果那樹上連葉子都才冒了個尖兒?!?/br>
    小五小六兩兄弟面面相覷一眼后,立時就笑噴了,委實想象不出一向端莊持重的大jiejie鬧著要吃青棗的模樣。

    連宋知春一時都忍俊不禁,搖頭道:“你這個當丈夫的不說好好管管,還老縱著這丫頭胡鬧……”話未說完她忽然明白了什么,連忙拿眼去細看,果見女婿眼里是掩飾不住的歡喜,雖然沒有最后確定音信,但是心里也跟著歡喜起來。

    萬福樓的掌柜果然是做大生意的,招呼了幾個手腳利落的伙計齊齊上陣,半刻鐘就將大堂重新收拾得干干凈凈。知道這位新近上任的東城兵馬司指揮使在二樓雅間招待親眷,連忙吩咐廚子趕快歸置一副上好的席面。

    等傅百善坐了馬車趕到萬福樓的時候,就見大家齊整整地坐著等她。留了最好的位置不說,那椅子上還擱置了一個松軟的墊子。一見她進了門,裴青就過來牽了她的手,仿佛她是個走不動道的孩子。

    傅百善有些莫名其妙,總覺得大家的神情奇異至極,細看時卻又說不出什么不同。

    店里的伙計端上來一碟清蒸鮮鯇魚,這是淮揚菜中的名品。新捕撈的魚洗凈后兩面,剞成柳葉花刀用開水略汆,從刀口處相間放上火腿、筍片、香菇、蝦仁,再在魚身上放點蔥段、姜片、豬板油丁、料酒,用大火上籠屜蒸半刻鐘,取出去掉蔥段姜片淋香油上桌即成。

    傅百善剛剛夾了一筷子,本來滿臉含笑的傅滿倉如臨大敵,迭聲將那碟魚端至自己面前道:“這北方的魚腥氣重味道不行,就莫讓你們吃了!”

    這尾鯇魚入口即化香甜細嫩,傅百善覺得根本品嘗不出腥味,她的筷子正準備去挾第二塊,卻叫自家老爹截了胡。又是尷尬又是好笑,一時間就頓在了那里!

    宋知春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心想這人怎么越老越沉不住氣了。女婿剛剛還說只是有了個征兆,還未請大夫過來切脈象,如何做得了準?此時嚷嚷出來,女兒的面皮子又淺,萬一不是滑脈豈不是失望當場。

    于是,宋知春臉上的笑容越發慈和,“你爹聽別人說京城的魚少,這酒樓里的魚都是從兩淮千里運送而來。路途顛簸難免有死傷,所以端上桌子的東西不見得就是活物。你從小舌頭就比別人靈敏,說不得吃了就會不舒服,所以還是吃些別的東西還好些!”

    傅百善越發覺得古怪,一條魚而已,自家老爹奪在一邊,自家娘親長篇大論,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情形。她側頭看向一邊的丈夫,又看看對面坐著的大堂兄和兩個弟弟,見他們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只顧埋頭在一堆品相絕佳的佳肴里。

    小六心想,姐夫說最好不讓大jiejie知曉此事,結果爹娘都太過刻意了,反而讓她起了疑心。他拿了一雙干凈的筷子幫jiejie挾了一塊鏡相豆腐,笑道:“你沒來時,姐夫正在說你昨日鬧著要吃圓恩寺的青棗,咱娘怕你貪吃鬧肚子。北地剛剛開春,一年開頭不順后頭都不順,這才不讓你吃那些腥味重的東西!”

    這卻是禍水東引了,有些對住姐夫了。

    裴青正舀了一湯匙干絲放進嘴里,抬頭就見媳婦一雙杏仁大眼沒好氣地瞪過來,連忙端了笑臉奉上,一本正經地解釋道:“也不是說你貪吃,只是很多南方人習慣了那里的氣候食材,初到北地時最好稍稍忌些嘴,如若不然引得腸胃不適,很容易形成毛??!“

    小五師從吳太醫,雖然還沒有出師,但是大致的脈象和方子還是知道一些。聽著姐夫磕磕絆絆文理不通的解說,簡直頭痛至極。這也是自家人了,剛才在樓下處置那些鬧事的舉子時英明神武,怎么在大jiejie面前走不了一個回合?

    但是此時此刻卻不好再拆姐夫的臺子,只得以醫者的立場幫襯道:“我師父說過,婦人的身子骨屬陰,大地回春之際屬陽,因此這個時候忌嘴還是頗為必要的。不光是你,還有咱娘都要關好自個的嘴巴,不要看見什么都瞎吃一氣?,F在還看不出什么端倪,到老了癥候就出來了!”

    傅百善沒想到昨日的一時興之所至,竟讓裴大哥拿出來當著父母說嘴,一時間臉面真的有些掛不住了。

    裴青一看這副模樣就知道糟糕,什么叫越描越黑,本來是瞞著這件沒有確定的事,結果最后說來說去反倒讓媳婦的心情不好。也顧不得在眾人面前,牽了媳婦的手過來認真道:“知道你自小皮實,只是北地春季干燥最易引發疾病,那年你又落了一回海水,我總怕你積下毛病??茨阃蝗幌氤云婀值臇|西,就忍不住在爹娘面前說了一回,你要怪就怪我吧!”

    傅百善不意這人如此膽大,在大家伙面前就敢拉扯,饒是她生性大方,一時間也羞得臉紅如霞。在座的幾人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氣,心想這軟不得重不得,恐怕也只有裴青才有這個本事享這個福。

    傅念祖欣羨二房這一家子如此和樂,凡事都為對方著想,便呵呵一笑故意嘆氣道:“今日是二叔二嬸為我設的慶功宴,為何珍哥meimei來了都圍著她轉?可見我這個當哥哥的當得不好,道現在為止都還沒有聽見一句祝賀的話語!”

    傅百善已經知道了大堂兄這回科考中了第三甲的第五名,就是所謂的同進士。正在想不知如何恭賀才合時宜時,就見他一副毫不作假的樣子,便也為他真心歡喜道:“前些日子路過齊云齋,見里面有一個用迦南香雕刻的松蔭高士筆筒,又實用又奇巧,就特意買來備著作為今日賀禮,還望大哥哥~日后在仕途上大展宏圖!“

    大丫頭烏梅趕緊奉上禮盒,大紅緞面上是一只采用“洼隆淺深”雕刻成的筆筒,松鱗點點癭瘤錯落,枝葉盤桓高士安然。筒底的落款是黃巖蒲澄,這人是當世的雕刻大家,因為生性孤僻不喜與人結交,其作品現于世間的極少,于是更受世人追捧。

    《七佛八菩薩神咒經》所說,伽藍神是保護伽藍寺的神祗,原意指僧眾所居之園林。香料辛甘溫無毒,理氣止痛通竅治胸悶氣滯,這只筆筒足有半尺高,這么大一塊迦南香本身就是一件難得的名品,絕對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

    傅念祖不意今日還有這樣的一件極合心意的禮物,喜得見眉不見眼,拿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下。這副喜滋滋極為有趣的模樣到讓傅百善忘記了先前的異樣,二房的幾個人互視一眼,暗地里都松了一口氣。

    吃完飯與傅家二房的人作別之后,裴青見天氣尚早,索性換了一身駝色地繡萬字紋的常服,牽了媳婦的手沿著玉泉河慢慢地往回走,順便消消食。

    此時將將初春,路上的行人中也有年輕夫妻走在一起的,但是像他們這般手拉著手的還是極為稀罕,一路走過來傅百善不知把自己的手抽回了幾遍,卻還是被緊緊地攥著。她不耐煩地瞪了一眼,最后自個卻撐不住笑了。

    隔著遠遠的河對岸,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停在那里。一個容顏嬌美的婦人掀開簾子時,恰巧看到這副讓人艷羨的景象。一時間心里邊不知是羨是嫉,手里竹了粉白月季的手帕立時被捏成了一團。

    268.第二六八章 前緣

    萬福樓里眾舉子開始動手互毆的時候, 一個青衣奴仆小心地侍候著自家主子悄悄下了樓階。

    上了??吭谙锏览锏鸟R車之后, 青衣奴仆心里還是有些奇怪,便細聲問道:“爺,您不是想把許圃這草包拿下, 好給準安侯一個大大的教訓嗎, 怎么又順路把這個裴青招惹了一下?”

    披著一領狐毛斗逢的人面相文秀生得極好,赫然是晉王應昀。聞言微微一笑,“準安侯許思恩是老太后的親侄兒,雖然下野多年可是軍中故舊眾多。我在朝中軍方的影響甚微,只得在矮挫里面拔將軍,本想借他一臂之力助我成就大業?!?/br>
    晉王冷啍一聲, 眼里浮現一絲陰霾,“結果幾次折節下交拉攏他都沒給我一個好臉,這些趨炎附勢之輩不過是看我勢單力薄母族不力,不想早早的站隊。這便罷了,我卻聽說他在我那好二哥壽辰之時, 巴巴地送上無數重禮。姓許的如此行事,豈不是跟打我的臉一般?!?/br>
    青衣人是晉王身邊的大太監祁書,聞言自然同仇敵愾地罵道:“既然如此您叫人參他幾本出氣就是了,又何苦費盡心思設下這么一個局來讓許思恩的兒子許圃入彀?”

    晉王猶如智珠在握般展眉一笑, “淮安侯膝下只有這么一個獨子, 早就慣得不知天高地厚。偏偏這人自覺是天縱奇才, 讀書讀了這么多年沒中進士入仕途, 是因為沒有遇到真正的伯樂。一家子從上到下俱都哄著他玩兒, 越發讓他猖狂得意!許思恩既然讓我在朝臣面前沒臉,那我就索性成全他寶貝兒子一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美名?!?/br>
    祁書心下暗嘆,知道去年因紅櫨山莊之事皇上莫名奪了殿下的差事,美其名曰讓他靜養,卻是讓殿下的性情越發乖戾。好在還有這些樂子可以打發時間,要不然日日呆在王府里,真是能把好生生做人逼瘋。既然如此,殿下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祁書自幼在宮中長大,心思又一向細密,所以頗得晉王看中。

    他看著主子一臉的得意,還是忍不住嘆道:“按照計劃,我派人給許圃用了暫時迷失神識的藥物,讓他以為是在與自家美妾私下里廝混,由此讓他在眾人面前放浪形骸且現出原形。沒想到這家伙如此不爭氣,竟連抄襲別人的文章都不好好背誦一遍,竟省去了我們無數的手腳!”

    晉王不由大笑,“天要欲其亡必先令其狂,我看了他平日寫的那些手稿,不過是華而不實夸夸其談之說罷了,就知道這人必定是心高氣傲眼高于頂的德行。對于他爹所找槍替的文章肯定是不屑一顧,出了考場只怕恨不得立刻將那篇文章從腦子里扔掉,怎么會花功夫去背誦。如此一來,可不就讓咱們揀了空子?”

    祁書不免感嘆,“這京中的勛貴子弟竟是一年不如一年,奴才還記得那年老壽寧侯沒了時候,世子鄭琰立刻就能獨當一面,一月之內三次阻擊北元的鐵蹄進犯。輪到這位淮安侯世子,不但目大心空還好高騖遠不可一世,我們只略施巧計就讓他丑態畢露,還引得南地北地舉子相爭,在諸位考官面前露了大臉。此刻就是大羅金仙在世,也不能救他出頭了!”

    提及壽寧侯府,晉王也有些神往,旋即恨道:“只可惜這幾個鎮守九邊的世家都是父皇一手培植起來的,個個都油鹽不進頑固不化,根本就不與咱們這些人來往。我費了多少心思送了多少笑臉,人家卻根本就沒有拿我當回事!”

    晉王臉上露出一絲不屑,“我記得,我那好二哥的親舅舅娶的元配,便是老壽寧侯的嫡幼女。幸好十幾年前早早地就沒了,鄭劉兩家也因此撕破了臉皮,至今都沒有來往過。要不然二哥有此助力根本就是如虎添翼。這年頭,文人的嘴皮子還是不如武將手中的兵刃利害。若非如此,我何至于把個已然落沒的淮安侯放在眼里?”

    主子爺這話有道理,祁書左右逡巡了一眼,小心道:“奴才現在只擔心一點,怕只怕許思恩為了給許圃這個草包兒子洗脫罪責,將咱們暗地里給他安排的人都給咬出來。別的倒還罷了,那直隸府常柏的確有幾分真才實干,若是就此折損了實在太過可惜!”

    晉王一愣,好笑道:“為了不被許思恩發覺,我特地隱瞞身份與常柏結識,又通過國子監的教授讓他與許思恩搭上線,這才促成了這段舞弊案的前緣。即便蓋子揭開事情敗露,至多查到國子監的教授之處線索就斷了,與我又有何干系?至于常柏,我若是成事像他這樣水平的人可謂足車載斗量,說來又有何可惜?“

    雖然早已習慣這些皇子貴胄的善變涼薄,祁書雙眉低垂心里還是不免感覺到一絲兔死狐悲。

    晉王沒有發覺這位慣用奴才的心思,或是發覺了也不會在意。他慢慢靠在車廂側壁上,愜意地閉上眼睛道:“至于這位裴青,二十六歲的正四品兵馬司指揮使,顯而易見是父皇將來是要大用的,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拉攏他!我很想知道,以他的聰明查不查得出來今次是我給他的下馬威?”

    祁書遲疑了一會道:“若是此人懂事,就應該借此機會向爺靠攏。不過我聽說這位裴大人剛剛新婚,娶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傅鄉君……”

    晉王便猛地想到在紅櫨山莊丟的大丑,一時面如鍋底,過了好一會工夫才緩過勁來。他的生母雖然出身貧寒地位不顯,但是當今皇帝對待幾個兒子倒是不薄。每一位皇子從小就有專門的大伴、保姆、老師,兼之他一向早慧,很早就顯得聰明異常,在宮中連帶著崔昭儀也母憑子貴。

    皇帝雖然已經上了春秋,可是依然牢牢地把持著那個至尊之位,至今沒有立下正式的儲君。因為皇帝似有似無的優容,晉王常常有些恍惚,總覺得自己與那個位置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所以他極力在皇上面前展現自己的所長,謙遜、優雅、氣度,無一不是皇子當中的典范,唯一所欠缺的只有武勇而已。

    王府里的幕僚就想出了一個好法子,讓他在皇帝面前表演一回英勇救駕。

    應昀如若至寶,計劃便緊鑼密鼓地安排周詳。當然,那只出來尋食的棕熊是早早被人豢養好的,即便真正的刀劍往它身上招呼時,它也以為是在頑笑,根本不會主動傷人。事情原本計劃得好好的,唯一的差錯就是這頭畜生太過強悍,身子被利器對穿了還有余力將人拍暈。

    彼此,暈迷過去的晉王四肢大張趴在雪地上,不遠處就是兇性大發的棕熊,隨時都可能撲上來將他撕成碎片。幸好一位金吾衛將士不懼危險拍馬上前,用□□將亳無知覺去的人舉起又甩了出去。又適逢青州宮選女子傅氏在場,搶前一步將人接住,隨后雙手托舉送至安全處。

    晉王清醒之后,很快便知曉了當時大致的情景,一時間只覺羞憤致死。

    因為事急從權,被個不知名姓的金吾衛用槍~尖挑起便罷了。還被一個女人一把抓住身子,然后雙手托舉十余丈才放至安全處,這幅景象怎樣想來都覺得滑稽可笑。偏偏宮人們被勒令三緘其口,轉過頭時每個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樣子。

    自覺臉面盡失的晉王在府里借著養傷的名頭整整躲了三個月,得知母妃竟然為他求娶過傅氏,一時簡直是驚駭莫名。心想這樣孔武有力又伶牙俐齒的女子,日后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過,誰敢有福消受?好在最后,傅氏被父皇封了鄉君賜了婚,遠遠地打發走了。

    還沒高興幾天,這才相隔多久哇,這傅氏又跟著遷調的夫婿重新進入京中,沒想到這女子還有幾分幫夫的運道!

    說實話,晉王一輩子都不想見到這個傅氏。明面上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實際上卻讓自己丟了大丑。所以每每看到別人另有意味的笑容,他就在疑懷別人是否在嘲笑一個大男人卻讓個宮選女子救了的事實。這種猜測每每讓人如鯁在喉,吐不得吞不得!

    想到先前在酒樓里見到的裴青,晉王心里便有些幸災樂禍的同情。覺得若非此人,自己就要接手傅氏這個燙手山芋了。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先前為了將許圃拉下水,指使那個高壯舉子攀誣裴青的手段,似乎顯得有些不夠厚道。

    晉王難得反省了一下,覺得相比傅氏那個母老虎,他更愿意和裴青打交道,便吩咐道:“今日的事情一出,只怕明日御史臺的大夫就會上表彈劾。我用計將許圃弄入了前三甲,昨日捧得多高今日就要他摔得多慘。至于裴青這個貢院巡查官嘛,本就是胡亂攀誣的,吩咐下去只淺淺帶過就是?!?/br>
    祁書小心應是,在心里暗暗記下。知道這個裴指揮使今日干凈利落的行事手段入了主子的眼,起了心想將他收歸麾下。如若不然,一個剛剛上任的四品武官牽連進今次春闈舞弊當中,不死也得脫層皮。

    在萬福樓時,眼看眾舉子就要嘩然相約沖擊禮部衙門,是裴青這個剛上任的東城兵馬司指揮使將場面控制住,又當機立斷地踹翻大放厥詞的高壯舉子。這招釜底抽薪可謂干凈利落,總算把事情控制在范圍之內,這人的確是個值得籠絡過來的人。

    晉王尋思到這里側頭道:“那個挑事的人要盡快處理干凈嘍!”

    祁書心頭一凜,知道主子爺這是想要了結那人的性命,省得又另生事端徒惹麻煩。在那人為了一千兩銀子答應出首告發許圃時,其實就已經成了棄子,就已經毫無所覺地踏上了黃泉路。

    祁書心里暗嘆一聲,只能低頭應是。

    269.第二六九章 彈劾

    二月二十八日殿試前, 乾清宮的內書房。

    紫檀雕西番蓮的炕幾上, 群臣彈劾春闈后三甲名次不公,彈劾準安侯世子許圃科考舞弊,彈劾兵馬司指揮使裴青縱容手下軍士對今科進士無禮,彈劾裴青私放舉子夾帶入考場的折子, 一時間象冬日里的鵝毛雪片一樣呈上來。

    穿著一身藏青地繡五彩云龍紋錦常服的皇帝斜靠在榻上微垂著眼, 用兩個指尖拈著奏折的一角,漫不經心地道:“彈劾許圃的有十六道, 彈劾裴青的有十二道,兩者竟然不分上下呢!”

    這語氣里有股不明意味的淡淡嘲諷,讓聽這話的人心里微起波瀾。

    當今這位皇帝生性儉樸不喜豪奢,這個天下權柄最重之地的布置便顯得簡樸且莊重。一水的素面楠木家俱,上面沒有半點多余的裝飾。帷幔都是幾年前過時的布料式樣, 鋪在地上的仙鶴葫蘆紋氈毯邊角也磨破了, 卻依舊用著沒有替換。

    屋子里只放了兩把楠木靠背椅子, 分別坐著武英殿大學士首輔陳自庸,謹身殿大學士劉肅, 兩個人都是在朝逾三十年的老臣,雖然精神尚好但是歲月不饒人, 看著還是有些老態龍鐘了。

    屋角照例燃著甘崧香, 屋子里不怎通風就稍稍顯得有些悶氣, 但是沒有一個人敢胡亂出聲。戶部尚書溫尚杰恭恭敬敬地站在最末端, 卻不時小心地撩起眼皮看看四周的動靜。在他前面依次是秦王、晉王, 甚至剛剛成年的齊王和楚王都站在一邊聽訓。

    五彩仙人紋茶盞里的熱氣撲在面上, 皇帝沒有言語。半響才漫不經心地垂了眉睫道:“怎么沒人說話呢,因著年年春闈都有事端,為整肅風紀今年朕親自看了近百份履歷,特地選調了家世清白為人謹慎端方的青州左衛千戶裴青進京任考場的巡查官,怎么還是有人攀扯他?”

    這話自說自語,居然破天荒的有種護短的意思,聽得讓人尤其啞然?;实坌宰右回炃謇?,對于諸位皇子或是宗室子侄,向來都是大家長式的威嚴居多溫情少見。況且放著淮安侯府的世子許圃不問,卻先來問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指揮使,這里面若是沒有問題才叫怪哉!

    首輔陳自庸一向為人老成持重,這時候站起身來主動請罪道:“都是老臣處置不當督管不嚴,才讓事態變得如此嚴重京中人議論紛紛。臣雖與裴指揮使僅有數面之緣,但以多年識人經驗可以看出此子為人審慎嚴謹,冷眼旁觀其處事可說是周詳縝密?!?/br>
    陳自庸滿頭白發面上溝壑深重卻學識滿腹,還未入仕時就是江南一地有名的儒者,天興四年開恩科,中了當屆的二甲第二名。此后兢兢業業地干了幾十年,不管在朝堂上還是鄉野間都有甚高的聲望。

    去年一場風寒之后陳自庸就上了折子乞骸骨歸鄉,但是當今皇帝喜他為人德高望重淡泊名利,又是多年君臣相得,所以將折子好幾次壓了下來。此次春闈,皇帝特意點選了他作為今次主考官,也是想借著這位老臣的威勢鎮鎮這些南地北地心高氣傲的舉子。所以說皇帝懷疑任何人,也不會懷疑他。

    陳自庸一雙壽眉雪白,眼睛忽地精光一現話鋒一轉道:“以往貢院門口對舉子們的例行查驗都是京中各處府衙的人手擔任,此次貢院門口特特增設了三道搜檢。其人員看似尋常,卻是臣親自擬定名單后上承皇上批注,才從上往下一級一級挑選出來的?!?/br>
    秦王猛地抬頭,余光里看見晉王也是一臉的愕然,顯見大家都沒有收到這方面的消息。父皇這是在防著誰,還是說,父皇不管誰都在防著?

    陳自庸略略帶了點浙江口音的腔調一字一頓的解釋道:“這些兵士全部出自駐守城外的神機營和駐守西山的五軍營,此前他們相互間并不認識,輪值的班次也是隨機抽取。為了不影響參考舉子的心境,著令他們當晚全部換上京城兵馬司的衣服?!?/br>
    老人家有些玩味的一掀唇角,“裴指揮使只是總管貢院的巡查,在明遠樓負責總調度。此前他一直在青州左衛任千戶,可以說不認得其間任何一個值守的兵士。所以要說他在執行公務時能為某人徇私,那完全是無稽之談。彈劾折子臣也看了,多半是人云亦云并無真憑實據,還望圣人徹查!”

    堂上余人心頭一驚皆是暗抽一口涼氣,看起來平平常常的春闈貢院護衛,竟然驚動了駐守城外兩大營的兵士。陳自庸自承搜檢人員的名單是其親自擬定的,但大家伙都不是傻子,能同時調動這些人的除了當今皇帝,還能有誰?

    站在一襲黃底織纏枝蜀葵紋帷幔前的秦王不自覺地后退了一小步,他抬眼晦澀地望了一眼炕榻上姿勢閑適的人。雖然已經開始步入暮年,卻仍然是眾人心中不可企及的高峰。

    戶部尚書溫尚杰暗暗抹了一把手心的汗水,卻在心里暗贊這位老臣子不愧為朝堂不倒翁,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巍然不動。矗在那里當了半天的木頭樁子半天不開口,一開口就是噼啪打臉兼明目張膽的溜須拍馬。

    也是,這裴青是皇帝為今次春闈特特調入京幾之地的,除非得了失心瘋,才會放著大好前途不顧搞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別人還為他懸著一顆心的時候,皇帝早已杜絕了所有的莫須有說辭。

    晉王心頭暗悔,心道實在是失策,沒想到這個小小的指揮使竟然如此得圣心。有皇帝在后面撐腰子,人人視若深淵的差事他自然當來得心應手,且明擺著是來鍍金的。一些不了解內情的旁觀之人以為事情敗露之后可以把這個屎盆子往他身上扣,結果人家早早就穿上了金鐘罩。

    炕榻上那十二道折子里約莫有一半是他門下所為,原本是想給姓裴的一個小教訓,讓這個才進京的鄉下土包子認認形勢,以后在京中拜碼頭時別燒錯了香拜錯了菩薩。卻沒想到稍稍伸出手動了裴青,轉眼就招了父皇的法眼,實在是有些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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