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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雀登枝在線閱讀 - 第98節

第98節

    徐玉芝面上便浮現得色,“義父說那個姓周的提學脾氣又臭又硬,讓你不要再去想法子了。他想辦法給你謀取一個國子監的名額,以蔭生的資格先進去再說。只要你爭氣,以后入仕為官也是一樣的!“

    常柏有些失望,喃喃自語,“蔭生啊……”

    國子監是當世執掌官學的最高學府,照規定必須貢生或蔭生才有資格入監讀書,所謂蔭生是指依靠父祖的官位而取得入監的官家子弟,此種蔭生亦稱蔭監。凡文官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的,準許送一子入監讀書。

    監生與科舉、薦舉同為入仕做官的重要途徑之一,是帝國官僚體系當中極為特殊的一個群體。怎么說呢,監生出身的官吏普遍品級不高,入閣拜相那是不可能的,一般就出任知縣、縣丞、教諭。便是同品級卻是正經科考出身的人,也看不起監生出身的。

    徐玉芝見常柏面有不豫,心頭便有些火冒三丈,想起自己低三下四地求來,他還不滿意。便嗤聲道:“這個名額在外面可是值上萬兩銀子的,那些江南的大鹽商捧著銀子都找不到賣家,你還挑三揀四。為了你,我義父興許還得欠人家一個老大的人情,你若是不愿意要那就算了!”

    常柏一個激靈警醒過來,知道這是世上最后一根稻草,忙伸手攔住她的身子,苦笑道:“我知道,兜兜轉轉還是只有你把我放在心上。只是我如何心甘,本來我明年春闈就可以下場一試身手。昔年我是直隸府名聲赫赫的小三元,如今卻落得與一些商賈紈绔之家的子弟混在一處,蠅營狗茍得過且過,還不知什么時候能夠報效朝廷?”

    徐玉芝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波流轉道:“別人到國子監是為了謀個出身,你倒是清高得很吶!若說別的事就算了,你以后想到哪里做官,還不是我義父一句話的事。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安心心地讀幾天書,定會有好差事等著你!”

    常柏想到徐玉芝的這位義父一句話就讓自己的父親沒了官職,想來讓自己有個好官職也是一句話的事。遂放下心來對著女人小意奉承,一時間廊橋下的水塘里映印著一對郎才女貌的身影。

    劈柴胡同,裴宅。

    裴青將一角紙交給桌子對面的傅百善,笑道:“看看,順著常柏這條藤終于找到徐玉芝的下落,只怕你做夢也想不到她這兩年隱身何處?”

    因為天熱,傅百善只穿了一件淺絳色夾紗衫子,系了一條挑線百褶裙,脆生生地像院子里新開的夾竹桃。聞言接過紙張展開,越看眼睛睜得越大,吃吃問道:“還真是她?”

    裴青心里雖不屑也得出言贊道:“這女人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讓我刮目相看,每每都能從絕境里找出條活路來。當年她得罪了秦王,被下令關在柴房里,她就殺死貼身丫頭替代,自己趁大火逃出生天。結果陰差陽錯遇到了守備太監徐琨,成了他的干女兒?!?/br>
    這其間還有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不堪事,裴青咳了一下沒有說出口,心想那些污遭事就說出來怕臟了媳婦的耳朵。但僅僅知道的這些也讓傅百善感到非常的意外,她沒想到徐玉芝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竟然愿意認一個閹人當爹?當年在梅樹下那般清高自詡的女子,原來不過是一場虛幻罷了。

    裴青抓過傅百善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劃圈道:“我卻是想到顧嬤嬤身故的那場意外,十有八九也是她指使守備府里的人干的,當年也是查到這一層就斷了源頭。我也是大意,總覺得你家和守備太監能有什么牽扯,加上手里人手不夠,就沒有順著這條線細細查下去,如若不然當時就能將這女人揪出來!”

    傅百善發現和裴青坐在一處時,他就很喜歡摸摸她的頭發,摸摸她的手,或是碰碰鼻子,對她總像對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一般。

    有一回兩個人無事站在廊檐下看雨說話,雨水啪啦嘩啦地順著滴水瓦流下來,旁邊一叢紫茉莉沒來得及搬進屋子,花缸里的泥土被雨水一激起了泥漿。站在邊上的傅百善沒有注意,裙子上就濺了幾點污色。一旁的裴青想都沒想,就蹲著身子幫她把裙上的泥點子一一抹去。

    當時尚在院子里的仆婦丫頭們都看呆了,誰都沒想到平日里寡言嚴肅的千戶大人,會矮下身子作這種瑣碎小事,還做得無比自然。人人望過來的目光都是驚奇加羨慕的,外加很小聲的議論,倒讓傅百善一時鬧了個大紅臉。

    見傅百善不說話,裴青以為她在擔心徐玉芝龜縮在守備府里報不了仇,就笑著寬慰道:“放心吧,她不可能一輩子都呆在里面,徐琨雖然勢大,但也不可能隨時隨地跟著她,要她一條性命實在再在簡單不過的一件事?!?/br>
    不知為什么,傅百善忽然感到有人在后頭撐腰桿子的滋味格外舒坦,說話便有些驕縱,“徐玉芝手里欠我傅家何止這些,光要一條性命豈不是便宜了她,我要把她千刀萬剮才解我心頭之恨!”

    裴青一想也是,徐玉芝兩次派人襲擊傅家,小五的心脈因此受傷,一輩子不能騎馬射箭。顧嬤嬤殞命,蓮霧也傷了根本,是不能太便宜了這女人。他心思一貫縝密,便仔細尋思開如何才能報了這血海深仇!

    傅百善先時有些激憤,沒想到丈夫連連點頭,立刻就琢磨開了。末了還問一句“真要千刀萬剮”,竟是當了一件無比慎重的大事來對待,真是讓人看了無比窩心。

    239.第二三九章 中秋

    日子呼喇剌地進了中秋, 黃樓巷傅家二房的宅子里燈火通明。宋知春打扮的齊齊整整的站在花廳里,吩咐仆婦們趕緊將干碟果品上齊。今天家里人全數到了, 還有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 千萬不能失了禮數。

    傅家大老爺站在一樹開得茂盛的薔薇花藤前,撫須笑道:“這副景象讓我想起那年我到廣州看你,那時候小五小六還沒有出生, 一轉眼都這么大了, 難怪這兩年我都不敢照鏡子!”

    傅滿倉滿臉沒心沒肺地嘿嘿一笑, “可不是,珍哥她娘那天在頭上揪了一根白頭發出來,駭得跟什么似地,特地跑到登州跟吳老太醫哪里討了方子, 說專門治白頭發早生的, 大哥你要不要試試,等會我叫小五給你抄一份?”

    傅家大老爺轉頭望了他一眼,眼里有些晦澀,良久才開口道:“若我不登門, 你是不是準備跟我斷了這份兄弟情義?”

    傅滿倉搓搓手正準備開口, 傅家大老爺長長喟嘆一聲道:“我雖然自問沒有什么害人之心,卻終究讓私心占了上風。一次是珍哥把嫁妝全部捐了出去,充做海防工事軍資。我怕她把家底敗光,便由著呂氏作妖。第二次是秦王許諾讓珍哥做側妃, 興許……日后還是貴妃??粗@家中的老老少少, 我心動了, 結果逼得珍哥出走海上。說上天落下地,你不在日子里,我這個做大伯的到底虧欠了她!“

    傅滿倉一怔,沒想到大哥竟把這件事坦蕩地說了出來,這的確是大房與二房最大的心結所在。他跟宋知春一樣,對錢財看得極淡,幾個兒女在他們心目當中才是頂要緊的。

    傅家大老爺看著遠處幾個孩子的笑鬧,再想起家中的凄清,終于淚濕盈睫。忙側身掩飾笑道:“我已經以奉養老母為由辭去江南鹽道,此后就在家中照看妻兒含飴弄孫,讓念祖念宗兄弟倆專心讀書。這一向家中這么多事,實在耽誤他們倆了!”

    傅滿倉知道他想起了傷心事,便出言勸道:“哪會有過不去的坎,大哥休要掛懷,念祖明年肯定會蟾宮折桂,到時候我還要拖著一家老小過來沾沾喜氣!”

    傅家大老爺看著兄弟憨厚的一張臉,心想這就是老天疼憨人。平日里扶貧惜弱陰德積攢得多,妻賢子孝,遇到那么大的磨難都還能全須全尾地從日本國回來。女婿女兒都精明能干,年紀輕輕就闖下了自己的一片事業。小五成了吳老太醫的關門弟子,小六才十三歲就中了秀才,二房的日子眼看就要興旺起來了。

    傅大老爺正要說些什么,垂花門外傳來一陣喧鬧,原來是今天的客人到了。

    青州左衛指揮使魏勉打頭走在前頭,身側跟著他的妻小。曾姑姑自不必說,兩人身后站了一個穿著湖藍萱草紋褙子,笑容明媚燦爛的女子,不是昔日的閨中姐妹魏琪又是哪個?

    傅百善瞪大了眼睛,臉上滿是歡喜,猶不敢相信千里之外的人怎么忽地就到了眼前。最后還是曾姑姑出來解惑,原來魏琪因為其夫婿方明德這次遷調入京,就趁探望父母的機會故意給閨中好友一個大大的驚喜。

    廳堂里的眾人都含笑看著兩個女子仿佛忘記周遭一般,擠在屋角的一處榻上握著手小聲地說大聲地笑,象兩個小姑娘似地嘰嘰喳喳。裴青就與魏琪的夫婿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相似的無奈寵溺之意,索性退在一邊喝茶吃酒。

    裴方二人年紀相當,相談之下發現各自的閱歷竟有相通之處。都在金吾衛任過職,然后外放為低階武官,只是一個到了貴州,一個到了青州。都是從小旗做起,總旗,百戶,直至千戶。

    兩人都是胸中有韜略的人,貴州雖和青州注重海防不一樣,但同樣需要面對民風彪悍的夷族,那里的黎民蠻橫暴動起來也不比倭人好對付。兩人越說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勢。

    而在一邊的傅百善和魏琪兩個閨中好友根本沒注意到這些,耳朵挨著耳朵說得兀自親熱。

    魏琪擠眉弄眼地掫揄道:“虧得我還當你是好姊妹,當初心里有那么大的疙瘩也不興與我說說。拿了你送過來的添箱禮,我心里難受得跟什么似的。當時我就恨不得給裴師哥兩下狠的,看把我妹子欺負得人影都沒了!”

    傅百善也有些臉紅,低頭道:“我心里過不去這個坎,總憋在心里怎么也問不出口,到最后就想誰離了誰不能活,心一橫就上了海船!”

    魏琪笑著撞了一下她的胳膊,悠悠嘆道:“當時我看裴師哥一副火上房追出去的模樣,就知道你跑不了。果不其然,兜了一個大圈子還是嫁給了他。倒害得我跟著cao心許久,隔段時間就打聽有無你倆的音訊?!?/br>
    傅百善被打趣過了反倒大方起來,伸出手攤開道:“休想躲過去,我的添妝禮你還沒送呢!”

    魏琪笑得連連頓足,末了吩咐仆婦將特特準備的禮物抬上來。箱子打開,里面一陣銀光閃閃,竟是一套極具異域風情的銀飾。戴在頭上的銀角有一尺多高,頂端為蝴蝶,蝶口銜瓜米垂穗,銀片間立六只展翅欲飛鳳鳥。銀帽頂像中土的鳳冠,有密勻整齊的流蘇,滿滿的顫枝銀花,略一走動便銀光閃爍花姿綽約。

    屋子里幾個丫頭稀奇得不得了,拿起銀飾相互比劃,笑聲響亮得廳堂外都聽得到。魏琪又打開一只小匣子,里面是銀發簪、銀插針、銀頂花、銀網鏈、銀花梳、銀耳環,件件造型繁復精致無比。

    魏琪得意洋洋道:“外人都道貴州是蠻夷之地,我倒是極喜歡那里。那邊對女兒家極為珍視,從生下來就為她打嫁妝。從頭到腳一整套銀飾,花樣漂亮得不得了。一個老銀匠一年也只打得出來一套,我死纏爛打才給我倆一人制了一套。加上全套的衣裳,日后我倆穿戴起來走在街上,保證人人都回頭來看我倆!”

    這樣造型夸張的飾物穿戴在身上,只怕全城的人都會來瞧熱鬧。傅百善看著魏琪象小姑娘一般笑得無憂無慮,臉上眼角滿滿都是笑意和滿足,心知這位閨中密友必定過得遂心足意?;剡^頭望了一眼,正在外間屋子說話的裴青似有感知一般,也抬起頭來望了一眼,夫妻二人便隔著喧鬧的人群相視一笑。

    明月當空笑語陣陣,男人們推杯換盞,女人們躲在一邊小聲地議論家常。

    炕上坐著兩個咿呀學語的小童,大些的是曾姑姑的兒子,小些的是魏琪的兒子。傅百善望著這年紀一般卻趣致至極的舅甥倆,樂呵得直拍手。

    魏琪就饒有意味地瞄了一眼她的肚子,小聲道:“有言信沒有啊,反正我不管,日后你的長女我是提前給我兒子訂下了,誰都不準跟我搶?!睂τ谖虹髡张f說話百無禁忌的樣子,傅百善是撫額嘆服,也不知她那位方將軍是如何過出來的?

    此時被人同情的方明德正飲盡杯中酒,贊嘆道:“還是中原內陸好,這吃食酒水都要地道許多。這幾年我一個大男人倒是無妨,就是委曲了她娘倆跟我吃苦受罪?!?/br>
    裴青對此深有同感,一個人囫圇過就算了,嬌妻幼兒在側,怎么樣都得為他們奔個前程出來。說起來兩個竟還有共過事的同僚,所以當裴青聽到方明德出自京城方家時,心里不免一動。

    方明德卻有些赧赧,摳著腦袋不好意思道:“論起來現在這位會昌伯方明義是我沒出五服的堂兄,只是重修族譜后我們家這一支不是嫡脈嫡系的大概也被分在一邊了。我父親去得又早,現如今家里這輩也只剩我一個男丁了?!?/br>
    裴青便撫了下頷笑得有些意味莫名,“會昌伯方家啊……”

    魏勉得知眼前洵洵儒者模樣的是傅滿倉的大哥,忙一臉敬服地上前敬酒。他讀書不多,仕途上除了有個硬靠山的兄長之外,靠的就是逞強斗狠,所以對于真正的飽學之士倒是極為敬重。

    傅大老爺忙笑著陪飲了一杯,心下卻在想兄弟對人赤忱一片,不但三教九流,就是朝堂高官也愿意與他結交。象那壽寧侯府的二老爺鄭瑞如今已經是刑部侍郎了,就是眼前這位看起來五大三粗的魏大人,聽說不日也要高升了。

    魏勉喝了一杯后問道:“聽說家里有子侄明年應考?”

    傅滿倉正喝得高興,一聽連忙把外面的幾個小輩叫進來,指著傅念祖道:“這個大的明年要去春闈,幾個小的還早呢!”

    幾個小輩又見了一遍禮才下去,魏勉贊了一句“耕讀之家”,才仿若不經意地道:“上個月我回京,聽我大哥提及這兩年因絲綢價高,江南各地都不種田改種桑,皇帝為此事還狠狠斥責過兩江總督,我大哥說這股歪風邪氣要想法子煞住才好!”

    傅大老爺先時還沒覺得有什么不對,飲了一杯酒之后才突然回過味來。

    當今這位皇帝注重民生,三年一次的龍門取士除了要制藝作文,還要出幾道關乎天下大事民生給養的題目。魏勉的話看似隨意,但是能讓皇帝震怒的事情勢必會洐生出一系引的事情,比如明年的科考。

    傅大老爺冷汗潸然,心道這些機密事的確只有皇帝身邊的近臣才曉得,魏勉若非與兄弟傅滿倉交好,只怕一個字都不會多說。他心下感激,忙恭敬上前將魏勉面前的酒盅重新斟滿。

    240.第二四零章 書房

    院子里的石榴樹掛果子的時侯, 傅百善在廚房里做冷淘。

    和面壓皮,切絲下鍋,樣樣不假手于人。廚子在一旁掖手看著, 時不時出言指點兩句。心里卻在想這位新夫人行事果真跟別人不一樣。別人家的太太小姐空閑了喜歡繡繡花喝喝茶,再就是到外面逛逛銀鋪買買首飾,至多到廟里拜菩薩聽高僧們講講禪經。

    這位到好,看著最是良善的一個人,對待下人們從來都是和和氣氣的, 在家里卻是抄起棍子就敢跟丈夫對打。偏偏那位千戶大人在外面看著風光, 在媳婦兒面前回回都只有躲著的份, 象是不敢還手一般。鄉下都管這種男人叫耙耳朵, 可宅子里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這對小夫妻實際上好得跟蜜里調油一般。

    面在鍋里翻著白花,已經有七分熟了。廚子忙招呼著用竹抓籬摟上來,過凉水, 拌熟油, 又指揮著切蔥切蒜弄蘸料。新夫人畢竟不是慣常弄這些的,一會把這個弄翻了,一會把那個弄撒了, 逗得廚房里幫忙的媳婦子捂著嘴笑個不停。

    好在冷淘看著復雜做起來簡單, 一會兒功夫終于得了。白的是蘿卜絲,紅的是辣椒絲, 綠的是青菜絲, 黃的是雞蛋絲, 擺在一起還象那么一回事。

    書房里,裴青手里捏著一份剛剛收到的線報,細細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將海輿圖打開對照了一遍,嘴角終于浮出一絲淺笑來。

    門被打開,穿了一身翠色緞繡芙蓉花褙子的傅百善提著食盒走進來,看見案幾上擺得滿滿地,便有些不滿地噘嘴道:“你這次回來只能呆一天,還盡對著這些公務,你煩不煩!”

    兩人成親也有好幾個月了,傅百善卻恍惚覺得自己越活越小,在裴青面前動則發發脾氣胡攪蠻纏。話一出口,心里也覺得不太妥當,正想找點言辭掩飾一下,就見裴青已經利落地站起來,一手接過食盒一邊道歉,“冷落賢妻是為夫的不是,等會吃完晚飯后我親自伏侍娘子洗漱更衣!”

    裴青的樣子無比正經,但是稍稍暗啞的嗓音和過于灼熱直接的眼神還是暴露了他的心思。特別是接過食盒時,生了薄繭子的右手有意無意地在傅百善的手背上輕輕一撩而過。仿佛遙遠天際的兩塊云,輕輕一碰撞便激起了令人顫栗的雷電。

    屋子外,仆婦和丫頭們都在忙著各自的事情,沒人看見這對夫妻在悄悄地?;ㄇ?。

    傅百善臉上一紅,心里卻是想到上一回讓這人服侍的后果。早上起來后腿腳都是軟的,床帳里凌亂的鋪陳,楠木浴桶旁邊飛濺的水漬,還有從犄角旮旯里收羅出來的小衣,她都不知道怎樣面對丫頭們的眼光。只得強制鎮定,一連幾天眼角都不敢亂瞄,生怕看到別人異樣的神色。

    傅百善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忙轉身去收拾吃飯的小桌幾。她卻不知道橫過來的那一眼波光瀲滟,臉頰酡紅溫潤,耳垂淡粉豐滿,兼之眉梢嘴角淡淡的新婦風情,還有側身時腰肢驚人的柔韌細軟,略微一想就讓人骨頭都酥了半邊。

    裴青眼神不由一暗,食指不自覺地輕輕拈動目光幽深難測。不了解的人肯定以為他在謀算什么大事,實際上他正在心頭盤算今晚有幾多福利可享。

    背著身子的傅百善在桌幾上擺碟布筷,忙得一無所覺。

    食盒打開,卻是一海碗冷淘面,旁邊一溜擺開的是切得細細的菜蔬,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裴青喜歡面食,傅百善喜歡米飯。但是裴青怕麻煩,從未主動讓廚子弄過單獨的吃食,這還是成婚久了傅百善自己看出來的。

    裴青將蘸料倒進大海碗里,呼喇剌刨了幾口,就見媳婦兒目不轉晴地盯著自己。心中忽然一動,手中的筷子便慢了下來,想了一下含笑問道:“這面是你親手做的?”

    傅百善面上便露出兩分赧然和得意,“你的生辰在九月底,我算了下到時你肯定不在家里。就特地學了做給你吃,提前祝你健康長壽,愿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裴青不意竟聽到這番話,被人時時記掛在心上的暖意頓時籠罩全身,喉嚨里也似乎哽得厲害。二十五年的歲月里,這樣被人噓寒問暖的日子仿佛是極為久遠之前的事情了。昔日那些陰寒、困苦、嘲諷、恥笑飛速地離去,一切的一切都因為眼前這個人,重新有了新的意義。

    “珍哥……”

    傅百善有點莫名其妙,自己好像只是做了一碗冷淘吧,怎么裴大哥感動得跟什么似地?不由暗自反省自己這個妻子做得是不是有些不稱職,看來若是有空閑還是要跟廚子多學兩道菜。前兩天吃的那道用莼菜和鱸魚做的莼羹鱸燴味道還不錯,等裴大哥下回休沐回來就做這道菜式吧!

    裴青飛快地將冷淘面吃完了,連旁邊的配菜都吃得極干凈。傅百善滿意至極,覺得自己的一片心意沒有白費。正要自夸幾句,就見裴青將碗碟利落地收進食盒里,打開門交給外面的丫頭,肅然吩咐道:“我跟夫人有要緊事相商,你們都下去歇了吧!”

    門外伺候的正是大丫頭烏梅,她一向有些懼怕這位威儀頗重的男主人,見狀連忙招呼著幾個婆子站得遠遠的。心想,大人與鄉君要商議的必定是國家大事,難道又有膽大妄為的倭寇上岸sao擾平民?這個老天爺就是看不得咱家鄉君過兩天清凈日子!

    傅百善也是做此想,聽見有大事相商連忙正襟危坐。卻見裴青踱至桌前,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漱口。末了,將茶葉抿在嘴里細細嚼了半天,最后唾在一邊的痰盂里,才湊在她鼻子邊問:“還有沒有味道?”

    傅百善即便再愚笨也曉得這個陣仗有點不對頭,稍稍往后退了一點距離后困窘道:“應該沒有了吧……”

    裴青就極為滿意地挑眉一笑,“這冷淘面好是好吃,就是味道著實有些大,我怕賢妻嫌棄于我!”他原本就生得極好,此時鳳目氤氳嘴角含笑,更襯得他面龐英挺蘊籍。

    書房里的這張矮榻原本是備來主人偶爾歇息一會的,本就只有一人寬。被逼至角落里的傅百善全身都籠罩在男人溫熱且侵略的氣息里,腦袋也有些脹脹的,聞言胡亂答道:“不嫌棄,不嫌棄!”

    話一出口,就見男人一雙細長鳳目陡地一亮,身子也往前一挪,仿佛嘆息一般悠悠道:“我就知道這世上唯有珍哥不會嫌棄我,無論我是好的,還是壞的。有時候,我醒著的時候覺得這一切像夢一樣,總疑心不是真的。睡著的時候,反而總記得一個人在懸崖峭壁上踽踽獨行。珍哥,你掐掐我好不好?“

    男人的語氣又軟弱又可伶,傅百善那雙準備推拒的手就伸不開了。

    裴青等的就是這一刻,一雙手已經不規矩的伸至小媳婦的裙底,嘴唇也溫柔地流連在鬢角,鼻尖,眼瞼,眉宇處。女人身上的翠色衣裙便像夏日池塘里的荷葉一樣,一層一層地迤邐在大紅色猩猩氈上,恰如那位詩人寫的那句——菱透浮萍綠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

    “裴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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