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呂氏聽得眼睛里冒金星,心底里已然信了三分,心想這里必定是女婿常柏養外室的地方。女兒竟然捉到了這個勾引人夫的娼婦,卻不知何故不往娘家報信,讓兄弟出來幫她撐腰,卻糊里糊涂地吊死在這個腌臜地方? 呂氏看了一眼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女兒,胸口火急火燎地痛,忍了心中悲意忽地站直身子,一頭就撞向那扇木門??礋狒[的鄉民忙上前,扯袖子的扯袖子,拽衣服的拽衣服。后腳趕到的傅滿倉見狀急得直跳腳,忙叫幾個膀大腰圓的仆婦上前將人抱住。 青州知縣帶著縣衙的差役和仵作將將趕到,看到這一場混亂頭都大了。忙下令驅趕百姓詢問苦主,才知道這又是一件夾纏不清的人命官司。他從前與常知縣打過數次交道,有心想為常柏留兩分顏面,便吩咐差役上前按禮數去叩門。 差役喊了半天,那門才打開,翕開的門縫里不是常柏又是誰?他舉著袖子半遮著臉,出來后草草向青州知縣行了一禮,就要閃身離去。呂氏的眼里幾乎要冒出火來,狠狠地唾了常柏一臉唾沫星子,正要破口大罵,就見常柏身后還緊緊跟著一個女人。 呂氏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將擋在面前的差役一撥拉,就將那女人扯了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哐哐幾個響亮的大耳光搧去。那女人又羞又氣,卻不敢還手,猶記得將臉側在一邊不讓人清楚瞧見。 人群當中便有人拍手叫好,呂氏打得興起,索性使出鄉下婦人的蠻橫做派,擼了袖子伸出手將那女人的裙子刺啦一聲扯下半幅,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襯裙,惹得一眾看熱鬧的人一陣大呼小叫。常柏忙回身伸手去攔,傅滿倉便使了個眼色,傅家幾個跟來的仆婦就有意無意地上前將常柏圍在一邊。 傅家當年沒發跡的時候,呂氏也是過得苦日子的。秋天田里差人手時,也跟著下過田打過稻谷,手里也有兩份夯實力氣。眼下拼了性命瘋魔一般,那柔弱的女子哪里是她的對手,只一會兒工夫就被打倒在地。 呂氏騎在那女子身上,打一巴掌罵一句遭瘟的小娼婦,地上女人哎喲了兩聲后,身子漸漸地便不動了。 青州知縣怕鬧出人命,忙喚差役上前阻攔。常柏也急急過來將人扶起,忙不迭地為她在耳際額角擦藥油。呂氏惡狠狠地盯著,心想這到底是哪家養出來的不要臉女兒,看她不天天上門去臊她! 那女人懨懨地抬起頭,散亂的頭發間露出一張只能算是清秀的小臉。呂氏看了一眼,復又看了一眼,背上忽然就起了一層白毛汗。牙齒打顫地尋思,這個女人聽說不是已經死了嗎?怎么現在還在這里,自己還跟她對打了半天,這到底是人是鬼? 就是在這一恍神之間,常柏扶著那個女人在差役的護送下,狼狽地走遠了,身后是樸實鄉民的陣陣噓聲。這里的人雖然都是大字不識的普通人,可是心中自有一干善惡的標準,對于那懸梁的女人起先就報了三分同情。今日要不是有官吏在場,說不得迎接常家公子和那女人就是爛白菜梆子和爛雞蛋了。 仵作大致查看了一下,輕聲在青州知縣耳邊稟告了幾句。青州知縣一皺眉,看了一眼狀似瘋癲的呂氏,還是決定跟傅家二房的老爺說話。唉,誰知道呢,這上吊的傅家大姑奶奶竟然還懷有兩個多月的身孕,難怪那矮檐下頭積了那么大一灘血水…… 傅百善得知消息趕到黃樓巷胡同時,傅蘭香的尸身已經被抬回常家寓居的宅子去了。 呂氏一見到她就撲了過來,眼淚橫流地痛哭道:“珍哥,好珍哥,那是你嫡親的堂姐,你可要為她報仇哇!青州城里你的品階最大,把那個娼婦捉來扒皮剝骨,為你堂姐討個公道哇!” 宋知春雖然不齒大房母女的為人,可眼見人死得如此慘烈,心里也有些惻然。拉了女兒在一旁道:“……正正吊死在人家的門口,將常柏和那個外室堵在門里出不來,要不是衙門里的人趕到,現在還不知道怎么樣呢?還有,聽說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大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否則也不會糊涂地尋了短見!” 傅百善聞言便不免有些駭然。 堂姐傅蘭香為人一向有些懦弱,當年縱然使些掐尖要強的手段,也不過是上不了臺面的小伎倆,沒想到她竟然烈性至此,就是死也要死在人家的大門口。這樣一來,不但常柏,就是常家的名聲也要爛大街了。只是,就這樣以性命為代價的報復,實在是不智! 伏在椅子上哭泣的呂氏忽然想到了一件要緊事,猛地抓住傅百善道:“珍哥,我看到那個女人了,只是不知她是人是鬼?不是說她在家里不小心被火燭燒死了嗎?這會怎么又好好地站在我面前,我頭一陣陣地痛,就是不知道蘭香是不是被鬼魅纏住才做下傻事?!?/br> 傅百善心頭一跳,抬頭問道:“大伯母,你究竟看到了誰?” 呂氏看了一眼外面的晴天白日,壓低了嗓音道:“是常夫人的那個外甥女徐玉芝,我認得她。最是目下無塵驕傲不過的一個人,難道怪我家蘭香奪了她的夫婿,如今變成女鬼來纏人?那我家蘭香豈不是死得很冤枉,其實常夫人最早是看中你的……” 傅百善沒有理會她的胡攪蠻纏,耳尖敏感地捕捉到“徐玉芝”這三個字,她便不由重復了一道這個名字。 呂氏頭點得如同搗蒜一般,十分肯定地語氣,“就是從前在常知縣家我看過她兩回,我決計沒有認錯。我總疑懷她是女鬼,現在回想著抓扯她的時候,她的手卻是溫熱的,那她就沒有死,那常知縣家為何扯這么個幌子,還大張旗鼓地為她下葬做白事?” 呂氏在這里百思不得其解,傅百善卻是腦中急轉。要知道,徐玉芝與傅家的恩怨可謂不死不休。這女人當初就因為被傅百善戳穿害人的詭計,她第一次派了徐直截殺傅家人,導致小五纏綿病榻許久。第二次又傷了蓮霧,也害顧嬤嬤殞命,這份血海深仇怎么能輕易抹去! 只是那年之后,徐玉芝便像泥牛入海一般,再無見了蹤跡。裴青為此事還特地利用自己的人脈細細搜索了一番,卻依舊無所得。沒想到這女人竟然膽大到就躲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還跟常柏勾結在一起,害得傅蘭香一尸兩命。 傅百善緊攥手心冷哼了一聲,徐玉芝,你躲了這么久的狐貍尾巴終于露了出來,且看這回我逮得到你不? 237.第二三七章 告狀 傅百善回到劈柴胡同時, 天色已經晚了。荔枝和烏梅楊桃知道了大房的事情, 都不敢多說什么,炕桌上擺了一碗酸筍鴨皮湯, 一碗松雞丁,一碗蟹黃羹并兩道時蔬, 簡簡單單的初夏時節吃正合適。 傅百善挾了幾筷子后卻有些吃不下, 碗里半天都還是滿滿的米飯。 因她還是新婚, 宋知春不準她去看傅蘭香的尸身, 說怕兩下里沖撞了。更何況那邊是兇喪, 指不定又多大的怨氣呢!傅百善本來不信這些, 卻拗不過親娘,只得老老實實地回家來。心里卻像貓抓一樣, 恨不得立時出門查清徐玉芝的下落。 正在長吁短嘆之間, 大迎窗前光線忽地一暗,從外面就進來一個人, 正是前日就出門的裴青。傅百善又驚又喜, “你不是說住在大營的嗎?怎么今兒就回來了?” 裴青哈哈大笑,捏了她的鼻尖一下親密笑道:“整個青州大營都曉得我才成親, 哪敢將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務分派給我。這不我一得空就立即往回趕,就是想陪你吃頓晚飯……“ 傅百善看他滿臉的風塵之色, 嘴唇都起了皮,就知道他是騎快馬回來的, 頓時心里又甜蜜又心疼。趕緊高聲吩咐烏梅叫廚房重新下一碗熱熱的湯面過來, 才騎馬的人喝了冷風, 肚子里都是冰冰涼的,用些燙食才好。 裴青看著媳婦一臉賢惠體貼的模樣,忙里忙外地張~□□凈的換洗衣裳,又叫人把炕桌上的東西撤下去,重新弄些宜下口的小菜,哪里還有半分昔日女羅剎的樣子。不由愜意地靠在炕榻上端著茶盞抿了幾口熱茶,心想這老婆孩子熱炕頭,現在只差個孩子了。 尋思到這里,裴青心底里便不由地有些發熱。他正是年青力壯貪戀魚水之歡的年紀,眼睛便不聽使喚一般,時不時地脧一眼媳婦纖細柔韌的腰身。這大半個月兩人好得蜜里調油一般,于這事上應該算得上和諧。傅百善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只要稍稍順著她些,后面倒是極聽自己的。 一有機會就往家跑,除了上峰和同僚體恤,還有就是自己時刻想看見這人,哪怕坐在一塊說說話也是極好的,難怪人說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驀地想起床榻帳枕間那些旖旎風光,裴青越發不自在了。眼下屋子里人來人往,可不是放肆的好時機。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就見傅百善親自端了食盒進來,打開后里面是偌大一海碗的一窩絲,熱騰騰的面條細細密密地盤在碗底,rou片爛軟辣油紅艷,香菜翠綠面條雪白,吃在嘴里又滑利又爽口。那湯底是拿大骨頭合著老母雞熬制的,看著清湯寡水一般,其實濃香馥郁極為誘人。 傅百善知道丈夫食量大,這一碗面條下去至多只能算個半飽,坐在一旁索性摘了手鐲和戒指,把面餅里裹上鹵rou面醬遞給他。果然,裴青早已餓得狠了,接過面餅就著湯湯水水一氣吃了底朝天。倒惹得傅百善食欲大開,也跟著吃了兩塊面餅。 填飽了肚子,裴青這才施施然地趿拉著鞋子到凈室里興洗??刺焐淹?,索性只穿了一襲松江布做的內衣就出來了。傅百善見了,忙又拿了干帕子過來幫他擦頭發。只是她手腳生疏,時不時就將頭發扯脫兩根。 裴青哈哈大笑,心滿意足地捉了她的手道:“你哪里是做慣這些的,跟我說說,我走了這兩天你在家里都做了些什么?” 傅百善便抿嘴笑道:“頭一天我把程先生請來,盤了半天我嫁妝里的帳。他說其他還好,只是其中一個莊頭大概有些不老實,他昨個就帶了幾個人過去看了,人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裴青不由好笑,“程煥當年可是布政使司中坐頭把交椅的師爺,手底下的帳以萬計,你就使喚他去給收賬,真是……”話語未落,卻見面前的人忽地斂了笑意,眼里也有一絲沉痛之意。忙上前把人摟住,喃喃道:“算了,我不說了,你愿意怎么使喚他都成!” 傅百善知道他錯會了自己的意思,搖搖頭道:“昨晚上我堂姐自盡了,吊死在常柏養的那個外室家門口,聽說肚子里還有一個多月的孩兒。你再想不到那個外室是誰,竟是當年禍害過我家的徐玉芝!” 裴青唬了一跳,他知道傅家大房和二房這些年因為些大事小事一直心有芥蒂,兩家至多還維持個親戚的名分,卻絕沒有想到傅家長房的女兒竟然會自盡而死。而這其間還牽扯到幾次走脫的徐玉芝,連忙收斂心神細細問其中究竟。 當聽到傅家下人把傅蘭香的尸身抬到常知縣寓居的宅子,仆婦們又從屋子里搜出常柏親筆寫下的休書,裴青瞇眼思忖了一會道:“常柏身上有舉人功名,見四品官以下可以不跪,那青州知縣的確拿他無法,在外頭遇上了還得客氣招呼著。大概又念及他父親是前任知縣,同是官場同僚,更不會把事做絕?!?/br> 裴青修長的手指在炕桌上敲擊了幾下,一雙細長鳳目在燈燭下熠熠生輝,“不若讓你大伯母以苦主的身份到州府衙門告常柏一狀,就說他寵幸外室逼死原配,品行不端道德敗壞,請求州府提學捋奪常柏的舉人身份……” 傅百善眼前一亮,俗語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常柏不管躲在哪里,他身上的舉人身份還是要緊的。十年寒窗苦讀,碰見這樣的官司他就是不想露面也不行,更何況明年春闈在即,他一定會出來現身,那跟他牽至深的徐玉芝勢必也有了下落。 裴青說起徐玉芝也是連連搖頭,“這樣一個女人,惹下這般大的禍事,我以為她早就選擇嫁人。真要是一輩子躲在深宅大院不現身,我們拿她還真沒有辦法。她既然在青州出現,那就好辦了?!?/br> 兩人合計了一番,裴青叫來外院的小廝,仔細吩咐了幾句,趁著人還未走遠,看看能否查出徐玉芝的落腳處。從海上回來之后,魏勉更加倚重他,青州大營的大事小事都和他先商量,所以裴青的權柄日重,手底下得用的人也越多,再不像兩年前睜眼瞎子一般,處處都落于人后。 第二日一大早,夫妻二人就來到黃樓巷胡同。大房的兩兄弟也過來了,傅念祖雙目紅腫神情憔悴,看見堂妹過來滿臉慚色,長揖到底道:“擾了珍哥meimei的清靜,我這就將我娘接走?!?/br> 認真算起來,傅百善新婚還沒有滿一個月,正是穿紅著綠的時候,眼下卻只穿了一件湖青色的長裙,頭上也只插了兩根素凈的銀簪,正是體念到大房有喪事。相比之下,自己的父母為了一己之私,做的哪件事不惹人詬??! 傅滿倉聽到這話不由皺眉道:“這一碼歸一碼,咱們兩房鬧騰是一回事,外人欺上門來害了蘭香的性命,是另外一回事?,F在你們人都在,趕緊商量個章程出來!” 畢竟是一家之主,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傅念祖感激地團團作揖,“蘭香就這么沒了,還是母子一同殞命,常柏所做所為人神共憤。我已經寫好狀紙,準備到州府告狀,最起碼要先將他的舉人身份給奪了?!?/br> 傅百善便和裴青便互望了一眼,這和昨日兩人的商量倒是不謀而合。 傅滿倉一怔,旋即搖頭道:“告是要告的,只是你明年開春就要參加春闈,這只有半年的時間,如何來得及?” 傅念祖愴然搖頭,“骨rou至親橫尸當場,身為兄長若不能為她討回公道,哪堪為人?何況春闈三年一試,一回不成下回再去也行,蘭香的冤屈卻耽誤不得!” 傅百善便不由得高看了這位堂兄一眼,一直以為這些個書呆子都是迂腐至極的人,沒想到骨子里終究還有幾分血性。 正在這時門外沖進來了一個人,劈頭蓋臉地便朝傅念祖打去,“誰要你去告狀,你妹子的冤屈自有我去討,你一個讀書人進學是正經,要你去多事……” 來人正是呂氏,不過一夜之間便仿佛老了十歲。昨日還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便如同失了精血一般,面色暗黃頭發蓬亂花白,一雙眼睛望過來昏濁不堪,哪里還有半分昔日的精明強干! 傅念祖站在堂前一動不動,呂氏終于打累了,抱著兒子嚎啕大哭起來,可憐之狀讓人渾忘了她的可惡之處。 半晌之后,等呂氏平緩下來,大房兩兄弟扶著母親返回高柳,準備州府一行。傅滿倉連連跺腳嘆氣,只得喚人幫忙馬車準備好,又拿了一百兩銀子路上花用。傅念祖見實在推辭不過,才跪在地上雙手受了。 裴青見狀緊趕幾步,小聲道:“我派個小廝跟你一路,他經常跟我上州府,人頭還算熟悉。你到地方后直接找一位姓周的提學僉事,他性情剛直最恨這些尋花問柳草菅人命的紈绔子弟……” 傅念祖聞言心中大定,規規矩矩地給裴青行了個大禮,這才轉身走了。 廳堂里宋知春也有些唏噓,二十多年的老妯娌,兩人斗來斗去,今日看到呂氏此般模樣心里也有些不好受,扯了帕子揩著眼角道:“你大伯母昨日一進屋身子都站不直了,一個勁兒地念叨是她害了女兒!” 原來傅蘭香發現丈夫養了外室后,第一個就跟母親訴苦。偏呂氏強勢慣了,只不住嘴地罵女兒無用,說男人哪個不偷腥,女人只要擺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架勢,沒有男人不服的。也許就是這句話,讓傅蘭香當了真,才使出這般決絕的手段。 宋知春看到裴青送客回來,故意提高了聲調道:“這男人沒了可以再找,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乖囡囡,你要是受了委屈,娘家的大門隨時敞開著,千萬不能活生生地憋屈自個!” 裴青知道丈母娘這是在翻陳年舊帳,只得摸摸鼻頭站在一邊老實聽訓。傅百善笑瞇瞇地望了一眼過來,嘴里連連笑應。等宋知春施然走了,才背著手圍著裴青繞圈子。 裴青站了一會兒便繃不住了,舉起雙手道:“莫要翻舊帳好不,小曾氏是我處置的最糊涂的一件事。從海上回來,我就寫了一千遍的我錯了,你還要我怎的?” 傅百善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想起兩人和好之后這人頭一件事就是寫了厚厚一疊悔過書過來承認錯誤,當時自已的表情肯定是又驚愕又好笑?,F在想起昔日的光景竟恍如隔世了,便長嘆一聲,“七符哥,我再不疑你……” 裴青左右看了一眼見廳堂正巧沒人,便上前一步將她抱住啞聲應答,“必不相負!” 時隔兩個月,州府傳了消息回來,高柳傅家狀告直隸舉人常柏寵妾滅妻案有了結果,幾方看不見的勢力斡旋角力之后,常柏被革去舉人功名成為庶人…… 238.第二三八章 監生 登州, 守備太監府。 徐玉芝姿容慘淡滿面淚痕地跪在地上,語無倫次地苦苦哀求, “義父,你幫幫我。過完年我都二十了,除了表哥這世上只怕沒人愿意娶我了, 你幫幫他度了這個難關,玉芝做牛做馬來報答你!” 鎮守太監徐琨穿了一身靛藍地繡團花紋的便服,腆著肥胖的肚皮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剔著長長的尾指甲, 聞言嗤笑了一聲并未答話。 待到女人的哭叫聲停了,徐琨才目光轉厲狠狠搧了她一巴掌道:“你背著我跟你表哥攪到一處有半年了吧, 看我說過什么沒有?如今犯事了就記起我這老家伙來了?風流快活時指不定心里怎么罵我呢!” 徐玉芝的臉面立刻紫脹了起來, 卻不敢伸手去摸。她心里恨得要死, 面上卻依舊一臉的委屈, “義父,你知道我向來是重情義的人。我表哥一家那樣對我,可我一看他們落難又忍不住想伸把手。我表哥又慣于甜言密語,我心里頭實在忘不了他。義父,我肚子里已經有了他的孩兒……” 徐玉芝這兩年在這老太監身邊做小伏低, 知道這人雖陰狠手辣睚眥必報, 對家鄉的幾個同姓子侄卻是不錯的,不就是希望他日身故后能有個供奉香火的人。忙緊走幾步小心伏跪在徐琨跟前道:“義父,這孩子生下來我讓他跟你姓, 讓他做你的親孫子!” 徐琨一怔, 白胖老臉上果然有些動容。 徐玉芝見狀知道這話搔到了癢處, 身子更柔順,將螓首擱在老太監的膝上,柔柔道:“我表哥自不會說甚的,你對他有活命之恩,若保住他的功名,便如他的再生父母一般,讓個孩子跟你姓又算得了什么?” 徐琨耷拉下眼皮,一雙昏黃的老眼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女人。 模樣說不上絕色,至多只能算是清秀??蛇@兩年里,身邊有這么一個小東西跟前扭后地噓寒問暖,性子又乖巧懂眼色,就是貓兒狗兒也處出幾分真感情來了。聞說她趁了自己不在家,幾次三番地偷溜出去跟男人幽會,心頭氣悶之余卻也徒呼奈何。要是依往日的手段這女子決計活不過第二日,人老了心腸就軟,實在是舍不得啊…… 將人從地上扶起來,徐琨眼里就多了兩份慈愛之色,“既然有了身子還這樣不懂事,地上陰涼是隨便能跪的嗎?看了大夫沒有,孩子有幾個月了?那常柏到底是個什么意思,什么時候準備迎你過門???” 徐玉芝聞言大喜,卻知道這老太監陰晴不定,忙收斂喜色低低答道:“就是因為孩子已經等不及了,我才讓表哥寫下休書,卻沒想到那女人一個沒看住就上了吊。她的家人不依不饒,州府的提學說要革去表哥的功名。這如何使得,他明年還要去春闈中進士呢!“ 徐琨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心知這女人沒有說實話。其實只要拿張名帖出去,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將常柏的事情打聽得清清楚楚??缮陨悦榱艘谎勰沁€未鼓起來的肚腹,到底還是給她留了兩分顏面,只是徐徐拍了一下她的手。于是,女人臉上的笑容更加柔媚了。 六月初的天氣已經有些燥意了,園子里的花開到極盛時就有些衰敗的跡象。常柏望著樹梢上不知疲倦上下翻騰的鳥雀,心里卻是一片茫然,什么時候竟然落到這般田地的? 那日聽到屋子外的吵鬧,常柏開始還不以為意。心想這南門口就是嘈雜,一大早天還未亮就有人擾清凈,若非徐玉芝非要尋個不惹眼的地處時常幽會,他怕是一輩子都不會踏足這些貧寒之地。結果那聲氣越來越大,根本就不能再入睡了,他趿拉著鞋子從門縫里往外看…… 一大片艷紅烏紅腥紅晃蕩在檐梁上,隨著早上的微風起起伏伏。 常柏起先還沒有意識到那是什么東西,待往上一瞄,就看見平生再難忘記的慘像,當時就駭得手腳倒退。然后傅家的人來了,呂氏哭天搶地哀叫連連,將門堵得誰都出不去。幸好青州知縣聞訊趕來,讓衙役開道,自己和徐玉芝才能逃出升天。 傅蘭香自己要去尋死,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州府的提學卻根本就不聽解釋,幾句話就捋奪了自己十年寒窗苦讀才求得的舉人功名。常柏從幼時起,就知道自己將來是要入仕途的,秀才,舉人,進士,這便是從小就規劃好的前程。突然有一天,卻因“私德有虧”幾個字就輕飄飄地埋沒這一切,叫人怎能信服? 廊橋那邊迤邐過來一個人影,正是徐玉芝。常柏連忙迎上去問道:“你義父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