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傅百善見他說得有趣,忍不住露齒一笑,臉頰上就現出一對極好看的酒窩。阮太監心中一動,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出來了,總覺著這姑娘象極一個人,卻又說不出來是誰! 等阮吉祥回宮復旨,猛然在景仁宮見到劉惠妃時,才驚覺那位傅鄉君的側顏和劉惠妃有三分相像。晚上侍候義父洗腳時,就把這件事當笑話擺談出來。話音將將落地,劉德一已經踢翻水盆劈頭蓋臉地打了過來。 阮吉祥受劉德一提攜,心中早把這人當成親爹,一頭跪在濕嗒嗒的地上簡直懵了。劉德一灰敗著臉喘著粗氣低低道:“給你說過一千回,這宮里頭的事要多看想,少說少做。今天這句話但凡露一點,不用別人動手咱家親自弄死你?!?/br> 阮吉祥打了冷噤,一個六品武官之女如何跟宮中寵妃的容顏有三分相似,確實不敢令人深想。他向來知機懂眼色,立馬在地上砰砰地磕起頭來。劉德一也不叫停,冷眼看他把額頭都磕破皮了才壓著嗓門道:“這兩天就不要到御前侍候,把今天的事想明白了想透了再過來當差!” 阮吉祥一句申辯也不敢出口,把地上的水漬收拾干凈了,這才直挺挺地在床上安歇了。心頭卻象走馬燈一樣轉個不住,這新出爐的傅鄉君跟劉惠妃肯定有干系,只是看兩邊的模樣竟是誰都不知道誰。義父知道她們的關系,那皇帝爺肯定知道。大家伙都閉口不說,那肯定是有殺頭的風險。還是莫管這些了,在這座宮城里,能保住吃飯的家伙事才是最要緊的。 同一片夜空下,此時的傅百善心中卻是一團甜蜜。屋子里沒有掌燈,裴青站在窗子外,傅百善站在窗子內。 裴青知道皇帝終于賜下婚事,喜得無法言語形容。兩個人年歲都大了,宋知春怕鬧出笑話,特地讓傅滿倉在外院去陪未來女婿,裴青等老泰山睡熟了才敢溜進來看一眼小媳婦兒。拿了白日在西大門集市上買的紅棗糕、炒粟子、干桂圓、麻飴糖、橘餅各類吃食放在窗臺上,南邊北邊的樣樣齊全。 傅百善邊吃邊捂著嘴笑個不住,也說不出為什么這般高興。剝了一個粟子出來,將粟rou透過鏤空的窗格塞到裴青的嘴里,心滿意足地嘆息道:“我娘說,這回進京要是有人把我胡亂指給別人,就讓我跟你私奔。還跟我說名聲是難聽了些,可過日子是自個過的,千萬要找個喜歡的人,要不然女人這一輩子可有得熬了!” 栗子rou立時卡在裴青的喉嚨里,輕咳了好幾聲才緩過氣兒來,心想這位泰水的行事風格可真夠生猛的,不過……真的是很合我的心意。側頭看著春夜下的心上人,心里卻一陣后怕。 那時自以為是退讓,以為只有秦王的雄才偉略才匹配得這樣的好女子,結果卻是傷人傷己。秦王面上雖是和煦近人果敢堅定,骨子里卻是皇家人特有的刻薄寡恩翻臉無情,其后來的行事也證明了這一點。幸好,幸好,小姑娘對這段情感堅持了下來,而自己才有機會攆上來,跟上她的腳步! 窗臺邊上擱的是一碟透糖,這是準安府過來的吃食,傅百善沒見過,拿眼瞅個不住。 收回心神的裴青看見她那副饞貓樣扶額失笑,他買東西一向是看到什么買什么,想了一會才想起怎么吃。隱約記得店家用上等白面摻以糕點餅屑,揉成面團切為小方塊,用刀在上面劃成淺紋,在煮沸的麻油鍋內炸成金黃色,撈起放在鐵絲絡上晾好成糖餅。吃是時候要用白糖、桂花、玫瑰鹵調和成的湯汁,小心地澆淋在糖餅上。 傅百善眼巴巴地等糖汁水浸透糖餅后,用竹簽嘗了一口,又甜又香又酥又粘,直直甜到了心底里。 222.第二二二章 覆水 裴青十八歲時只在金吾衛當了一年的差,但還是結交了幾個說得上話的朋友。這些人多半是勛貴人家的子弟, 對于朝堂上人事變動最是知機。眼看著裴青年紀輕輕就是正五品千戶, 又被皇帝親自賜下婚事,可不就是即將得以重用的前奏嗎? 于是等裴青得了空, 交好的認識的, 湊趣的知機的, 都聚攏過來要他請吃酒。親事能夠順順當當的定下,裴青心頭高興,這會莫說請吃酒就是請吃魚翅席面都不在話下。對于大家伙的善意, 他連個推辭都沒打就應下了。 寶源樓是京中有名的清真館子, 一到飯點那生意不是一般的火爆。 尤其是烤羊rou是京中一絕,用店家秘制的香料提前腌漬好,放在篦子上拿油一涮, rou質鮮嫩口感爽滑,略略有點肥油,烤出來滋滋冒油甭提多香了。此時會吃的老饕們就會點個燒餅配著吃,個兒不大香酥可口,蘸一點芝麻醬,幾口就進了肚, 不腥不膻余香滿口。 堂前跑堂的看見這一群身材高大的漢子,雖都換了便衣, 但是個頂個的精神, 就知道這必定是皇城里換防下來的軍官到這里過午來了。趕忙扯著嗓門騰換了兩張桌子拼在一起, 除了招牌菜烤羊rou, 又點了白水羊頭、姜汁排叉、糖耳朵、馓子、豆面丸子、切火燒、羊酥rou、三鮮豆腐腦并兩籠屜大蔥包子,林林總總擺滿了桌子。 酒熏耳熱之際,就有人好奇地問起倭國的風土人情。 裴青揀幾件能說的說了,當眾人聽到倭國吃飯很少吃牛羊rou,一餐飯至多就是魚rou米飯加醬菜,都驚得張大了嘴。有人感慨道:“想是蠻夷都吃不來好東西,難怪喜歡到咱們這邊來擄掠。聽說那些寇匪看見什么東西都搶,連莊戶人家拿來孵蛋的舊棉絮都要搶!” 對于未知的事物人人都有畏懼之情,這些年輕的軍官對于倭人是即厭棄又恐懼。裴青想了一下,便將徽正十二年狙殺辛利小五郎的戰事簡單描述一番。最后總結到,整個倭國其實只有少部分倭人體格健壯悍不畏死,我中土軍民只要上下一體,不愁將倭寇拒之門外。 裴青言語雖然簡練,但是在座諸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當時戰況的激蕩,兩軍短兵相接時的慘烈,眾人都聽得心神俱往。 寶源樓雕飾精美的二樓雅間突然響起了幾聲清脆的巴掌聲,一個頭戴玉冠穿了流云百蝠紋薄夾衣的青年站起身,掀開竹簾氣度雍容地走了下來。人未到朗朗笑聲已至,“羊角泮一戰殲滅倭寇五十余人,將倭人的前鋒全數留在我中土境內,這場戰役裴千戶當居首功!” 裴青眼眸一縮,忍住當面掉頭而去的沖動,躬身雙手一揖到底,“卑下參見秦王殿下……” 正甩開膀子吃得熱鬧的金吾衛連忙起身,有認識這位殿下的連忙整理好衣襟,上前齊齊躬身作揖。秦王應旭伸手虛扶住眾人和煦笑道:“今日小王奉召回京述職,看時候晚了就在這處用個便飯,不想竟有緣見到見到各位才俊。莫說別的,相逢即是有緣,今日這頓便由我做東如何?” 眾人見這位皇子如此和光,有嘴快的就頑笑道:“若是別的便罷了,今次卻只好拒絕王爺的好意了。這回是裴千戶提前請大家伙喝喜酒的,開年五月初九他就要成親娶媳婦兒了?;槭略谇嘀輈ao持,我等無法去吃酒,只有提前敲回竹杠了!” 秦王應旭猛地一回頭,眼中狠厲直直射過來,看得那嘴快之人渾身一哆嗦。想是察覺不對,他良久才從牙縫里嗤笑了一聲冷哼道:“只是不知新娘是哪戶高門閨秀,我駐守登州多年離青州也近,興許聽說過也不一定?” 樓子里的食客和跑堂的來來往往,這處卻是安靜得瘆人。 場中只要帶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秦王和裴青之間的情形有些不對付,相互間偷偷遞了個神色。先前答話的人神情訕訕忙退至一邊,有與裴青交好的已經暗自憂心,不知道裴青究竟是何處得罪了人,而這位天潢貴胄又要怎樣處置于他? 裴青自回京城后,是第一次見這位王爺。想起當初自己誤識此人,以為他雄才偉略有擔當,卻不知道這人為達目的竟多種手段齊下。當初逼得才及笄的珍哥遠避海上,此次又籠絡太監將珍哥的名字納入宮選名冊。若非自己緊趕慢趕搶先一步,等這位王爺的生母劉惠妃趁宮選時勾選了珍哥,豈不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裴青抬起眼眸,雙眸湛然口齒清晰一字一頓道:“不敢當殿下垂問,拙荊免貴姓傅,小門小戶不值一提。今蒙陛下親自賜婚,定在今年五月初九大婚,您若是在登州,青定登門親奉上喜帖,請您喝一杯喜酒!” 應旭心里早已是怒火中燒,這兩天他一直蝸居于紅櫨山莊,與親信忙著如何趁此機會一舉將晉王的手爪切斷。又以為宮里自有母妃照應,便不免疏忽了這方面的消息。他自然相信裴青不敢拿這種事信口雌黃,那皇帝的賜婚十有八九竟是真的。這才一日一夜竟然全盤翻覆,這叫他如何甘心? 想是怒極,應旭突然啞然失笑,右手輕輕敲擊樓子里的欄桿道:“你進京不過三五日吧,如何說動皇上為你賜婚,想是使了不少手段吧?說來聽聽,我這做親兒子的尚不能保證有這般大的臉面,如何你竟能恰恰投其所好?” 應旭此時已經有些失態,偏他自己尚不覺察。一旁站著的秦~王府總管曹二格恨恨地將裴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里是掩飾不住的厭棄和憂急。眾金吾衛不敢深勸都老實站在一邊,屏聲靜氣且目不斜視。 裴青面色平靜毫無所懼,雙手微微一揖道:“京中御史遍地,王爺還請慎言!” 仿佛一記狠拳打在棉花堆上,空空軟軟的全無著力之處,應旭知道自己剛才的話語的確是孟浪了。他緊抿下巴攥緊手心,深深將面前的年青人看了一眼,這才轉身離去。身后呼啦啦一串護衛和仆役連忙跟著,寶源樓霎時空了半邊。 余下的眾金吾衛不敢再吃酒逗留,紛紛告辭而去。裴青也沒多做挽留,獨自坐在空碗殘碟旁細細想了一會,這才站起身喚跑堂的過來結賬。那個跑堂的小廝不過十五六歲,想是好奇先前的陣仗,隔得一會就悄悄瞅過來的一眼。 走在京城街巷的麻石路上,天上有紛紛揚揚地下起了春雨。路邊的街肆張著長長的店幡隨著風一飄一搖,有時又被卷做一根光桿。裴青望著這副景象驀地停駐,雙眼微瞇輕喟嘆了一聲,“少不得……” 細雨微風將他末尾的幾個字吹得飄散,讓人一時聽不清楚。街角的一個中年人頓時大急,顯露了身形低低喚了一聲,“七符,是你嗎?” 來人身材高瘦面容蒼白,卻依稀看得出年輕時是一個相貌英俊的人。此刻執了一把漆了桐油的長把紙傘,站在臨街一處房檐下。手中傘卻忘記打開,雨水順著瘦削臉頰往下滴淌,立時顯得有些狼狽可笑。 已經是多久沒有人喚自己這個乳名了,就連珍哥大些后也漸漸改換了稱呼。裴青慢慢轉過頭,望著遠處那個似曾相識的中年男子,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少年時,他曾無數次地幻想要是有朝一日跟這個人重逢,自己應該怎樣面對。 的確,現在的自己知道了。于是,裴青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笑,略略一頷首道:“尊駕認錯人了!” 來人卻是無比激動,踉踉蹌蹌地撲上前來,語無倫次地泣道:“我是你父趙江源啊,你如何認不得我?你如何敢認不得我?當年是我沖動行事,讓你母子受了苦楚。這京中知曉此事的都唾棄于我,我在云南那個鬼地方呆了整整十年,堂堂宣平侯只能任一個小小的從四品水西宣慰司副使,你還要我怎樣?” 這話又是憤恨又是委屈,裴青面上卻是一絲紋路都未動,低頭看著身上被拉拽的地方。出門時才穿的一襲天青色云錦夾衣,是宋嬸嬸督著珍哥親手做的。珍哥從小就不擅女紅,針線算不上頂好,難得是其間的一份心意,結果讓這人雙手一抓就有了水洗不去的明顯折痕。 裴青伸手拂開那雙緊拽的手,微微用力扯回衣襟下擺,眉眼依舊和煦,“這位先生委實認錯人了,小人還有要務在身,要是耽擱了公務,不慣你是誰都是吃罪不起的!” 趙江源失魂落魄地站在一邊,喃喃道:“你還好好的,那你娘呢,是不是還在記恨我?好孩子,我先前以為你們娘倆死了,年年清明寒食我都都到墳上去祭拜。如今你也大了,當知道當年的事情不光是我一人之錯,你娘的性子太過剛烈。那般容不得人,怎是賢良婦人所為?” 裴青先是一愣,旋即啞然失笑。怎么心底里還對這人有所期望,這人即便在邊荒野地悔悟十年,也還是認為自己是最委屈的,即便有錯也是別人的錯。斯人早已逝去化為云煙,當年的事端就像河底雜陳了無數渣滓的泥沙,翻起來又有誰看呢? 想到這里,裴青軟和了一小會的心復又冷硬起來,右手像鐵鉗一樣牢牢抓住男人的胳膊,雙眸低垂時一股叫人生寒的暴戾便撲面而來。趙江源打了個冷噤,迷迷怔怔地松了手,眼睜睜地看那青年快步閃進了一處街巷倏忽就不見了身影,面前只是復復重重的漫天雨霧。 223.第二二三章 難收 京城, 鼓樓大街西絳胡同宣平侯府。 趙江源回到家中時,面色蒼白狼狽不堪, 且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干的地方。侯府主母秋氏正在花廳里用茶點, 聽了消息忙不迭地趕過來, 吩咐丫頭取干凈衣服,又讓灶上婆子速速熬制些驅寒的紅糖姜湯過來。 秋氏身材嬌小面貌娟秀, 上下張羅著將丈夫送上暖和和的褥子后, 以為丈夫在外吃酒遇到同僚的排擠, 心境不虞才這副模樣。覷著男人的神色小心勸道:“侯爺可是在外面遇到了難事,要按妾身的心意,這個差事不做也罷,山高路遠的不說, 兩三年也回不了一趟京城。您也漸漸上了春秋,做甚要去受這個苦楚?” 趙江源盯著頭頂艾綠四季花卉妝花紗帳子,心里回想起那青年離去時決絕的身影,那人分明已經認出自己了。十三年了, 那孩子的面貌早已脫卻了兒時的精致, 只是那眉眼卻依稀還有一兩分趙家人特有的毓秀文雅, 更多的卻是他母親那邊的硬氣英武。 想起裴氏,宣平侯趙江源長長喟嘆一聲, 兩人不過是的一對被長輩誤了的怨偶。 裴氏聰敏果敢行事強勢,事事都考慮得周全。別人提及宣平侯府, 首先就要稱許裴氏的能干。相比之下, 自己無論做何事都有差錯和欠妥。參股做生意連本錢都被人騙光了, 當差常因說話直率得罪上司。后來,裴氏做得最多的事情竟是處處去為自己描補那些錯處。 長久在裴氏的陰影下,男兒的壯志竟是半點不能得到伸展。年久日深,看似和氣般配的夫妻二人之間的矛盾,便像包裹里的針錐一樣,一天比一天越發尖銳。及至秋氏出現,事情竟象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樣,滑向不可預知的深淵…… 趙江源側頭看了一眼神情小心翼翼的秋氏,心想這也是個可憐的女人。裴氏母子雙雙殞命的消息傳來時,京中輿論一時嘩然,侯府不但受到皇帝的數次斥責,各府門弟也陸續斷了與侯府的往來。 羞于見人的自己能夠避去云南,秋氏卻只能與她娘家嫂子來往,身邊連個多余說話的人都沒有。她一向是個心善甚至懦弱的女人,無意中卷入自己和裴氏的戰爭,這么多年都抑郁難行,身上至今連個正經侯夫人的誥命都沒有,府里也只是胡亂稱呼她為夫人。 秋氏見丈夫一會兒長嘆一會兒悲切,想了一下吩咐仆婦去把兩個孩子都喚過來。 秋氏膝下的兩個孩子如今都大了,兒子趙央今年二十歲,已經早早地娶了秋氏娘家嫂子的女兒為妻。女兒趙雪今年也有十六歲了,正在到處相看人家。只是京中做親講究個門當戶對,知道趙家根底的人家誰愿意娶個明為嫡實為庶的女孩。但是把唯一的寶貝女兒嫁到外地,秋氏也舍不得,趙雪的親事就這樣耽誤了下來。 聽聞父親身子有恙,正在園中對春雨吟誦詩詞的趙央趕緊攜了小秋氏過來。在廊口看見妹子,一時也顧不得寒暄俱都匆匆趕往主屋正院,趙江源的榻前頓時變得熱鬧不已。 趙江源對于兩個孩子倒是一如既往的疼愛,靠在枕上問趙央書讀得怎么樣,馬上就是春闈,各路學子積聚京城,沒有一點真才實學何談進士及第?;剡^頭來看著將將青蔥的女兒,想到她婚事的不順,心里更是忍不住的愛憐。忙直起身子吩咐下人把他帶回來的箱子打開,里面還有一匣子上等的翡翠,等明個空了送到外頭新打一副上好的頭面。 秋氏就揪著帕子捂嘴笑了,哄著丈夫重新在床上躺好,溫言勸道:“雪兒正是青春年少,哪里用得了成色這樣好的東西。小姑娘怕是壓不住,小小的鑲兩對耳環墜子就是了?!?/br> 趙江源想了一下,斜斜地望了一眼女兒打趣道:“那你們娘幾個都去打些首飾回來,這回我淘換了好幾樣寶石,先挑選好的給雪兒留著,等她定下親事就趕緊給她打些少見的首飾,千萬不能讓婆家人看輕了她!” 趙雪從幼時起在家里就是千嬌萬寵長大的,年紀稍長之后就慢慢地察覺自己家里跟別人家不一樣。母親從來不出門去應酬,家里也很少收到別人家酒宴的帖子。再然后,她偶爾在女學里也聽到些風言風語,才知道自己生母的身份尷尬。 但是天下為人子者怎能嫌棄父母,心高氣傲的趙姑娘生生將這口怨氣放在肚子里,誰都沒有去說。眼下看見老父病中猶惦記著自己的親事和嫁妝,心里酸楚難當,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拼命往下掉。 趙江源一愣便知女兒的心思,心頭更是輾轉難安。心想,因為自己行事沖動已經負了那對母子,眼前的這么幾個是自己的至親之人,余生就好好地對待他們吧!長長吁了口氣道:“莫要傷心,我已經被任命為正四品四夷館少卿,以后就留在京中了。等今年春闈過后進士遍地,爹爹親自為你相看人家。不求那人大富大貴,只要一心一意對我兒好便是大造化了!” 一家人頓時大喜,秋氏更是歡喜地合不攏嘴,心想男人果然需要繞指柔,自己十來年的水磨工夫終于把丈夫的心抓得牢牢的。 裴青回到宋家宅子,見已經過了飯點,不想驚動廚房為自己一忙碌,便脫下身上的濕衣小心地掛在銅熏爐旁,從暖爐里倒了杯熱茶慢慢地啜著。 爐子里是剛換的銀炭,天青色云錦夾衣被熱氣一哄立時就冒出了一縷縷的白色霧氣,裊裊娜娜地順著紅木落地四角衣架子往上爬。窗子微微掀開了,夜風夾著冰冷的雨氣,一下子就將那霧氣吹得不見了蹤影。 裴青坐在桌邊突然失笑,那樣狼心狗肺的男人,枉費母親一直心心念念,傷重至死都還在思慮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錯了,才惹得丈夫如此厭棄,才能對兒子下此狠手?當年尚是少年的裴青也極想知道這個答案,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心中的不甘。 在廣州時,他看見傅滿倉和宋知春之間的相處模式,才知道這世上有夫妻原來是這個樣子。相心相印,任何事情兩個人都可以商量著來,兩個人在一起時用不著說一句話,另外一個人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那個男人之所以能夠那樣作踐母親的顏面,不過是因為心里沒有這個人罷了。所以才會厭棄她的關心,厭棄她的笑容,厭棄她做的一切事情,包括她所生的兒子。偏偏那人本性懦弱,不敢把心頭的話語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就在家里見天地唱大戲,整一出是一出,就是不愿干脆利落地放母親一條生路。 落下急流被山寺僧人救下后,母親終于大徹大悟,卻因傷勢和心疾積重難返。在人世間彌留的最后一段時日,盈盈于懷的只是對幼子的內疚。那雙布滿擦傷的手摩挲著兒子的面頰,不住地說忘了這一切吧,不要讓仇恨和心魔主導。她自己就是墮于心魔不愿承認自己所托非人,這才始終執著于趙江源忽冷忽熱的態度。 窗外“咚咚”響起敲擊聲,那是珍哥雀躍地過來了。 小姑娘的笑臉像一道陽光撒進這片濃厚的霧霾里,她探著半邊身子道:“七符哥,怎么這半天才回來?要不是烏梅看見,我都不知道你回來了?!痹捳Z將落,就佝這身子從門外提過一個紫竹雕大漆描金雙層食盒,小心地從里面拿出一碗海米蔥油拌面并兩樣小菜,一一擺放在桌面上,滿含期待地望過來。 裴青愣了一下然后忽地明白過來,微微笑道:“這是珍哥自個做的?” 傅百善便笑了,一對酒窩明晃晃地掛在臉頰上。裴青不知是被面湯的熱氣熏的,眼里忽然就有了一絲濕意,埋頭用筷子撬起雪白的面條。不知是珍哥的手藝太好,還是肚子餓得實在不行,裴青只覺面條韌糯滑爽,海米軟而鮮美,蔥油香郁四溢。 夜深風寒之際有一碗熱湯食,對面還有時時記掛自己的心上人,老天爺對自己已經算是厚愛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那些糾結讓人憤恨的事由,就象屋外嘩嘩流入溝渠的渾濁雨水,再不能讓自己耿耿于懷了。 裴青幾口刨完了面,身上心頭都覺得暖烘烘的。即便一個字不說,也覺得很自在閑適??粗」媚锶缁ǖ男v,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起身在炕榻上找尋,素面青布荷包里放著一對寸長的牙齒。傅百善接過一看,雪白微彎,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身上的,不由好奇地拿在手里左右盤弄。 裴青笑著解釋道:“這是那天被殺死的那頭人熊,有認識的兄弟收拾的時候,恰好聽說你被皇上賜婚與我,就將這兩顆大犬齒取下特地送過來,說這個最是驅災辟邪。以后若是有了……孩兒,帶著最好!” 說到這里,裴青也有些不好意思。按說兩人自定下親事,就不能再隨意見面。但是裴青無父無母在京城可說是孤身一人,傅滿倉兩口子也做不出為了些莫名其妙的忌諱,就將女婿趕出門的事,只得睜只眼閉只眼地容許兩個小人常常相見了。 傅百善咯咯一笑,倒是覺得極有趣。將熊牙拿帕子小心包好,半點沒有推辭地貼身放好。眼看天色已晚不敢再耽誤,收拾好食盒正要往外走,卻又停住腳步,回轉過來跟裴青面對面站著。踟躕了幾息才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輕觸了一下,這才像一只蝴蝶蹁躚而去。 屋子里,裴青摸著小姑娘第一次主動親吻之處,一時間不覺就癡了。 224.第二二四章 覲見 剛剛進了三月, 春天的雨一下起來便是沒完沒了, 雖然不大但是也很擾人。柜子里的衣服剛拿出時還是潮潤的,用鐵熨斗好生搗飭一番才能略略抹去那抹冰冷寒意。 傅百善低眉斂目地跟在母親后面, 走過一列列或高或矮的紅色宮墻, 繞過平整卻稍嫌逼仄的竹蜂夾道,面前便忽地豁然開朗。映入眼簾的是搭建在一大片水面上用細楠木鋪就的抄手游廊,廊檐下掛著密密匝匝的竹簾, 忽明忽暗的徑道似乎沒有盡頭, 一路走來卻一個閑人也沒有看見。 幾場雨之后,仿佛一夜之間各處的樹木花朵就齊齊綻開了。雨水浸潤之后的葉更綠花更紅,映得各處宮室的琉璃瓦和朱紅廊柱更加威嚴巍峨。越往里走, 便漸漸見得青衣太監和穿了碧色宮裙的宮人在廊下低頭候著。坤寧宮偌大的院落里恭敬站了數十人, 卻是半點聲響也無。 帶路的阮太監在身后悄悄做了個手勢,宋知春母女就知機地站定了。天青暗花素錦門簾被掀開,一位長得團臉的女官站出來笑道:“難怪今早枝頭上有喜鵲直叫, 皇后娘娘還說今兒必定有客到。果然這才巳時呢,坤寧宮已經來了兩撥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