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雙方各執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 爭到饑腸轆轆的午時,皇帝終于賞了午膳?;适蚁騺碜⒅仞B生,粉彩繪五彩桃桔紋的淺口盤中,不過是兩道少油少鹽的菜蔬和豆腐并一碗粳米。用熬得白水樣的高湯煨著,講究個原湯原味,模樣精致且養生就是不管飽。耽誤到這時候裴青早就餓得不行,幾口就將飯食吃光了。 坐在御案后面的皇帝見了,嘴邊就露出幾絲笑意,低聲吩咐小太監將案上的兩樣點心送至裴青的面前。幾位老臣都是人jingzi,相互看了一眼后不動聲色,卻都在心里暗自嘀咕這位新面孔到底是誰? 當著這么多的人,裴青哪里敢用點心,恭謹謝過之后只得老老實實地又坐在最末端。偏偏此時皇帝跟他較上勁了,和煦問道:“這小子年前親自去了一趟倭國,斬殺了幾個海匪頭目,還跟懷良親王也有數面之緣,應該算得上是滿朝最了解倭人行事的人。我們聽聽看,看他對此事又什么看法?” 裴青向有膽色,聞言醞釀了言詞便開口道:“……臣此去倭國感觸頗深,爾不過方寸之地,卻枕弋達旦上下一心,對我中土狼子野心昭然。懷良親王為天皇第四子,有偉略善籌謀,放其做大他日必成一方禍患?!?/br> 兵部尚書倒抽一口涼氣,“如此說來,這封議和書不過是試探之石,懷良是想查看我等深淺?” 裴青拱手應是,“此人手下有強兵約有三千余人,個個悍勇不畏生死,最可怖的是愚忠魯直,但凡授受命令必定不死不休?;照?,有五十余倭人一行從靈山衛偷摸上岸,進內陸數百里如入無人之境。最后調動大嵩衛、青州左衛共計三百軍士才將這隊人馬阻殺于羊角泮。其頭領辛利小五郎驍勇兇殘,就是懷良親王座下一前鋒?!?/br> 一位都指揮使接口道:“……青州左衛呈上來的戰報臣看過,我方可說是損傷慘重。羊角泮兵寨人員殞沒大半,聽說與倭人直面對壘,我方軍士在其手下竟走不了三個回合?!?/br> 皇帝不由皺眉,轉身問道:“裴青,你若是軍中統帥,是和是戰?” 裴青一愣,委實想不到皇帝拿此等決斷之事問詢于他,開始還可說是參謀其策,此時又所為何?但眼下來不及細想,便躬身侃侃而談,“戰亦戰,和亦和。與倭人相遇,只有戰贏后才能坐下來議和。若非如此,與此等狼子野心之輩未戰先談和,只會助長其囂張氣焰?!?/br> 皇帝聽得雙目一陣閃動,神情分明是滿意至極,口里卻輕斥道,“各位老大人在此,由得你信口雌黃,快退下去吧!” 這聲猶如呵斥自家小輩的口吻不由讓人又多想幾分,兵部尚書和兩位侍郎都揣著手笑瞇瞇地看過來。于是,大家都明白這位他日必定是簡在帝心的朝庭新貴。有幾位老臣腦子轉得快,立馬在心里盤算家中可有合適的女兒…… 裴青恭敬退出西暖閣時,外面正下著今年第一場春雨,淅淅瀝瀝地有些擾人。廊下有宮人殷勤地遞過來油紙傘,裴青婉言謝了,大步跨進白煙般的雨霧里,幾息就不見了人影。 一旁的偏殿里,幾個剛剛從云南過來等著晉見皇帝的官員站在檐口私語。剛才西暖閣的議事透過敞開的槅窗傳過來,那位身著千戶品階的年青人面容俊美,一番言之有物的應對讓人聽了尤其振奮。就有好事者跟宮人打聽,當聽到這位千戶的姓名時,站在左首的一位本就驚疑不定的中年文官驀地睜大了眼睛。 有小太監過來斟茶,這位文官神思不屬將茶盞一下子掀翻了,官服下擺被浸濕了半角。就有同僚調侃道:“趙大人怕是要見到嬌妻幼子心里惶恐不安吧?哎,我等在云南為官,三年才得一次休沐,這京中繁庶早就忘干凈了?!?/br> 中年文官強笑著附和幾句,告罪一聲去了凈室換洗。 先前出言調侃的人笑道:“……說實話我一直不解,這位趙江源趙大人出自勛爵世家,本身又有宣平侯的封號,作甚要跟咱們這群苦哈哈在云南當官,還當了近十年的從四品水西宣慰司副使都不肯挪窩?” 自有好事者出來解疑答惑,朝庭命官也是人,自然也愛八卦,一聽他人秘辛連忙聚攏過來聽古,原來這位宣平侯趙江源年輕時干過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大事。 趙江源的原配裴氏出身武將世家,其兄長就是戍守甘肅鎮的裴大將軍。武將家的姑娘性情剛直,處處將丈夫管得死緊,人人都笑話趙江源懼妻如虎。天長日久,這些閑言碎語自然引起了侯府老夫人的不快和厭惡。為了故意惡心裴氏,就做主讓兒子抬舉了一房妾室為平妻。 這新娶進門的平妻秋氏,最早是侯府老夫人的娘家侄女,論起來還是趙江源的姨表妹,一向稱呼裴氏做嫂嫂的。同在一個鍋里舀飯吃,丈夫和表妹不知何時竟互生了情愫。侯府老夫人自然是幫兒子的,就將秋氏悄悄養在了外頭。 等裴氏知曉丈夫要迎娶新人的消息時,才知道秋氏膝下早就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大的兒子七歲,小的女兒也有兩歲了。這下表妹變成姐妹,裴氏性如烈火眼里如何進得了砂子,就在婚禮當天上門去鬧。當時情況混亂人多嘴雜,新娘子不知被誰推到地下傷了頭,鮮血頓時流了一地,這時就有仆伇站出來說是趙府大公子趙青惡意出手傷人。 宣平侯本來就憎惡裴氏,見裴氏所生之子如此頑劣,轉頭又見床榻上嬌滴滴的表妹氣若游絲,一時勃然大怒,不顧眾人勸阻將長子拖過來一頓暴打。偏那才十二歲的孩子生得樣貌雖斯文俊秀,脾氣卻像他娘一樣硬氣,被打得皮開rou綻寧死也不開口求一句饒。 裴氏心疼兒子更是撕破臉面不依不饒,宣平侯惡由心生見狀大怒,干脆一紙訴狀遞到大理寺告長子忤逆不孝。 忤逆是何等罪名,這樣一個才十一二歲的少年,不但模樣生得好,在學堂里書也讀得好,結果遇上這么一個偏心偏到胳肢窩的父親,誰人見了不說上兩句。加上裴趙兩家都是名門,大理寺正哪敢接這件案子,好言好語將案子退了回去。 本來事情到這兒就算了,大家各退一步,太陽照舊升起日子照樣過下去。偏偏趙江源象魔怔了一般,親自上祖祠歷數長子的惡行惡狀,一意孤行地將長子的名諱從祖譜上劃去。一個人的宗族何等重要,就因為父親的偏頗,不過一夜之間堂堂侯門嫡子竟成了不明不白的黑戶。 直到此時,半輩子剛強的裴氏才算明白丈夫為了秋氏母子竟不惜逐妻驅子。心灰意冷之下自請下堂,轉身就拿著休書帶著遍體鱗傷的兒子雇了一輛馬車離開了侯府。一個月后,又擇了個雨夜悄無聲息地出了京城。 許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夏季本就雨濕路滑,載了裴氏和趙青的馬車不慎跌入急流深淵,幾日后才讓人發現。 因車子早就破爛不堪,尸骨也不知被沖到何地去了,都不知是哪里的人氏遭遇橫禍。當地知縣是個負責任的,僅靠了馬車上裴氏包裹里殘留的幾件舊首飾竟一路尋到宣平侯府。聞悉這樁慘事后親自上了奏折將趙江源大罵一通,但斯人已逝最后也只能徒呼奈何! 朝中彈駭的奏折雪片一樣堆滿了皇帝的案頭,恰巧府中有人述說那日娶新人之時,大公子根本沒有推搡新娘。秋氏是自己故意摔倒的,醒后卻一味沉默由著侯爺鑄成大錯。宣平侯此時方才如夢初醒大感羞慚,但再追究何人對錯又有何用?他在自家祖墳里為裴氏和長子立下衣冠冢后,就自請調往云南宣慰司至今。 偏殿里的眾人聽得是目瞪口呆,卻是想不到看著老成穩重的趙大人往昔竟還有這樣一樁公案。有人不解地小聲問道:“本朝自建立初始,就禁絕平妻。更何況還以妾為妻,那如今的這位宣平侯夫人……” 先前那人想是對京中各處豪門秘史知悉甚祥,聞言掀眉一笑低聲道:“好多人都說這秋氏當姑娘時就跟宣平侯有了茍且,這才悄無聲息地養在外面好幾年。宣平侯府雖然沒落了,可再不濟也是侯府。女人膝下有了兒子,那心自然而然就養大了,興許是為了這個緣由才不依不饒地構陷原配長子。進門才七個月就生了兒子,說是早產誰又知道呢?” 偏殿中的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為這么個女人就敢休棄原配驅逐長子,這種事可不是一般人干得出來的!趙江源返回偏殿后,敏感地發覺眾人的眼光有異。心思一轉就明白定是昔年舊事又被人拿出來說上嘴了??墒沁@又怪得了誰呢,不過是自作自受罷! 先前自西暖閣出去的那位裴青裴千戶,到底是不是那個夭折的孩子?他到底是如何活下來的,算下來今年他應該二十五了,沒想到如此年輕就是正五品的武官了。剛才看他走起路來龍形虎步,雙眼熠熠生輝,看來日子過得還不錯。 只是,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長子趙青? 220.第二二零章 宮妃 皇帝忙完手頭的政務后,午間小憩歇在景仁宮。 惠妃劉姣興沖沖地將熬得釅釅的濃湯端上來, 親手用琺瑯彩黃地芝蘭壽石大碗舀了, 小意地端至面前道:“加了杜仲和rou蓯蓉,從早上就開始熬的, 這個天兒吃了最是滋補。前兒晚我看您臉色有點晦暗, 應該是疲累了, 今日正好用了好恢復元氣!” 劉姣早已過了花信之年, 卻因保養得宜望之不過三十許。加之她神態舉止總有一絲少女才有的嬌憨之色,在新人迭出的皇宮大內仍然顯眼。即便近年新進了幾位顏色嬌艷的嬪妃, 皇帝一個月里總是雷打不動地要在景仁宮里歇幾晚。 皇帝眉眼低垂慢慢用著補湯, 劉姣轉了轉眼珠狀似無意地擺談起家常,“旭兒的王妃白氏眼看就要生產了,乳母和嬤嬤都要趕緊置備齊了。她的身子一向弱,這回生孩子還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王府里接下來只怕一兩年沒一個能主事的人。這回二月的宮選, 我想給旭兒做主挑一個能干些的側妃……” 皇帝眼中就有些意味莫名, 放了湯碗靠在紫檀嵌螺秞理石羅漢榻上, 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道:“可是他自個看中了什么人, 托你來說項?” 劉姣不意有此問, 愣了一下干脆坦蕩蕩地嬌笑道:“要不說您是圣明天子呢!旭兒在青州是看中了一個姑娘叫傅百善, 這名字聽著順耳敞氣, 今年將將十七年歲也合適。聽說模樣倒是周正, 難得的是有份端莊大氣, 父親是六品武德將軍。雖說身份只能算是一般, 但是只要姑娘人好,做個側妃也算抬舉她了!” 皇帝漫不經心地側著身子,微瞇著眼睛看著羅漢榻的床圍。 皇家所用之物無不精致華美,紫檀面沿和束腰上嵌了螺釉纏枝梅花,每一圍的落堂都鑲了或圓或方的理石,正對著的這塊上面的紋路像一匹正在奔馳的烈馬。四肢修長矯健,頸上的鬃毛飄逸張揚,似乎暢意自在得不受任何羈絆。 宮室里半天沒有聲響,劉姣以為皇帝已經睡了。正在悄悄打量時,忽地就聽上頭懶洋洋地輕哼了一聲,“叫老二另外選一個吧,這個他說晚了一步。這姑娘立了大功,不好給他做側了。昨兒出去游玩時,一頭人熊突然闖到了莊門口,幾個護衛都沒收拾下來。老三沒那本事偏要逞能,結果差點沒命?!?/br> 大概是想到了晉王當時狼狽的場面,皇帝又不屑又有些搓火地暗嗤了一聲。良久才半睜著眼睛嘆道:“這姑娘倒是生得一副好膽色,當場就把老三從熊掌下救了出來,朕剛剛封了她一個四品的鄉君。要是讓這么一個大婚前就有品階的姑娘進了秦~王府,老二的王妃又該如何自處?“ 劉姣一時驚住了,吶吶問道:“那么多的隨從,如何讓個姑娘家救了?” 皇帝面上有些不樂意,自個生的兒子竟然如此沒有擔當,竟然讓一頭黑熊給一巴掌拍暈了。他哼唧了一聲道:“老三一天只知道修書做文章,人都呆傻了。一個大男人讓個半大的小姑娘救了,要不是顧全他的面子讓人禁了口,只怕這宮里早就傳瘋了?!?/br> 頓了一頓復道:“過幾天老二回來,你跟他說一聲,好好做事不要想些有的沒的。那些朝臣眼睛都不瞎,他以皇子之尊鎮守登州衛這么多年,這份功勞誰也抹煞不了?!?/br> 劉姣心頭砰砰亂跳連連吞口水,這是近十年皇帝第一次說出這般露骨的話語。她不由在心里飛快盤算,看來昨個那場事晉王因為處事不力受到了厭棄,而自己的兒子則因踏實能干得到了首肯。 說實話,這些年她不是沒有想過儲君之位??墒亲詮脑推吣晡牡绿愚笆胖?,皇帝對劉家,對父親、對自己的情分有些微妙的冷落。劉姣沒有真憑實據,只是憑女人的直覺,朝夕相對時的些微感觸,敏感察覺到皇帝將文德太子的意外身故的怨氣,遷了幾分怒意于劉家。 就是因為這樣的猜測,劉姣這么多年都不敢妄動。 眼睜睜地看著延禧宮崔婕妤的兒子晉王應昀一天天做大,看著他端著一副才高八斗的模樣,像春日里殷勤的蜜蜂一樣周旋在朝臣之間,看著雪片一樣的贊譽將他抬得高高的。雖然時時憂心卻不急躁,就是因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間。 這一天果然到來了,果然捧得越高跌得越是慘…… 劉姣心里幸災樂禍的同時扯著帕子暗暗尋思,還是派個人給兒子捎個口信,那傅姓姑娘就不要肖想了。眼下,頂頂要緊的是如何在皇帝面前再燒一把旺火,最好徹底將晉王厭棄才好。 皇帝欽點的晉王妃去年還沒正式過門就病故了,秦~王府里白氏的這一胎若是個男嬰,那就是正經的第三輩嫡孫,是幾位皇子當中的頭一份。等見了兒子的面,再細細與他分說。想來,旭兒知道什么東西才是值得緊緊攥在手心里的。 坐在黃花梨矮背扶手椅上的劉姣兀自沉思,就沒有注意到羅漢榻上的人什么時候睜開了眼睛,不咸不淡地掃視了一眼滿臉盤算的女人。眼里的譏諷和不耐一閃而過,復又閉上了。然后稍稍轉了下身子,心里有事的女人竟是半點沒有察覺。 皇帝一覺酣睡到了申時,覺得精神大振。婉言拒絕了劉惠妃的殷殷挽留,推說乾清宮還有沒批奏完的折子,背著手晃悠悠地走了。書案上的確有未處理的公務,但是皇帝這會沒有心情去看顧,信馬由韁地順著宮城慢慢地走著。 身后打頭的青衣太監執了一把上繡五彩龍鳳黃緞底的黃羅傘,用紅綢鑲了半尺長的荷葉沿,隨著風飄飄蕩蕩一揚一鼓。再其后的一串人拿了拂塵、金爐、香盒、沐盆、唾盂、大小金瓶、金杌,像條尾巴一樣緊緊跟著。 皇帝看了一眼就有些不耐,乾清宮大總管劉德一服侍這位主子三十年,只一個眼色就知道要什么。半側著身子朝后頭揮了揮手,十數個人便像潮水一樣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眼下剛剛是初春,迎面吹來的風還帶了幾分寒意。但是究竟不同嚴冬,即便是風里也帶了幾分繾婘婉轉之意。遠處飛檐上的青輥瓦當在日頭下呈現一種少見的灰黃暈,路邊樹上星星點點的盡是微末的花苞,欲開未開的卻已經有了幾分爭春的勢頭。 皇帝站在水榭和岸池之間作為連接的廊橋上,忽然感到難言的寂寞和孤獨。探頭看著橋下尺長的錦鯉悠閑地往來穿行,斑斕的色彩在碧波里時隱時現,一向冷硬如鐵的心腸突然有些艷羨,有時候人還不如這條魚來得自在。 有暗暗幽香傳來,皇帝抬頭去看,就見數丈遠朱紅廊柱旁有幾樹廣玉蘭,生得高大挺拔雄偉壯麗,滿樹沒有一片綠葉,碩大的白色花朵芳香馥郁,似夏季荷花的香味悠遠清長,隔著這么遠都覺得沁人心脾。 玉蘭樹下,早有得到消息的麗人婷婷站立翹首顧盼。 皇帝一時心情大好,上前執了延禧宮崔婕妤的手,溫言問道:“你身子不利索,作甚出來?朕也是隨意走走,不想就走到你這里來了。遠遠的就看到了這幾棵玉蘭樹,好像還是你剛進宮時種的,不想都這么高壯了。呵呵,每回看到這東西開花,朕就曉得春天來了,你的病也要大好了!” 穿著一襲秋香色地繡了雛菊和月季花夾棉褙子的崔婕妤略略低頭,稍顯病容的臉上浮出一絲羞意。每到寒衣節過后,她都會犯哮喘癥。嚴重起來連延禧宮的大門都不能出。太醫們開的藥一貼接著一貼卻總是不見好,所以她身上慣常都是一股淡淡的藥香。 崔婕妤身材單薄文弱,膚色卻是一種月色下細膩的白皙,加之一身的書卷氣,行動間便顯得有一種岸邊幽蘭的清麗。晉王殿下的容貌一多半承襲于她,姿容過于秀美稍顯單細,欠缺些男兒家英武的氣概。 崔婕妤可以說是皇帝身邊跟隨最久的女人,最開始只是房里服侍茶水的小丫頭,稍長就成了司寢尚人,再然后就進宮偏安一隅成了崔嬪,生了三皇子整整五年后才母憑子貴,升等成了婕妤。 這樣一個幽幽如蘭之人,闔宮上下卻沒有人說她孤傲。 每年宮中節氣里,崔婕妤都會親手制些應季的果品。清明是青團,端午是指尖大小的棗泥餡粽子,中秋是冰皮五仁月餅,臘月初八是各色熬得濃厚的臘八粥。每年宮中各位娘娘的壽誕,都會收到延禧宮派人送來的針線。即便是性情方正如張皇后,挑剔如劉惠妃都說不出她半點的不好。 皇帝在雕了海棠紋的窗欞前坐下,還未說話就見兩行清淚從崔婕妤秀美的臉頰滑下,不由憐惜道:“有什么話不能說出來,偏要放在心里慪氣。聽太醫說你的病今年有起色,你就是心思太重,什么事情都喜歡放在心里多思多想,再好的身子也禁不住這樣糟蹋?!?/br> 崔婕妤忙揩了眼淚,垂頭低語道:“就是您不來,妾也要去請罪的。昀兒實在太過膽大妄為,不但將自己落在那般險境,還傷了皇室的顏面,您無論怎樣懲誡他都不為過。只是聽說救他的那位是即將宮選的姑娘,兩人大庭廣眾之下有了肌膚之親。正好昀兒府中還差個正妃,不若將此女賜給……” 皇帝再沒想到今日里竟有兩位宮妃都在打傅百善的主意,饒是他一向鎮定自許,聞言啼笑皆非之余更多的是怒意勃生,眼中的暖意一時間也消散許多,“你說得晚了一些,朕已將那位傅氏另行賜婚了!” 崔婕妤秀美的眸子驚愕大睜,呆在當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221.第二二一章 賜婚 因著前幾日的地動,皇帝下了罪己詔書, 歷數自徽正元年以來的五大過錯。 詔曰:朕承洪業, 奉宗廟,托于士民之上, 未能和群生。人冤不能理, 吏黠不能禁, 輕用人力,繕修宮宮宇,出入無節, 喜怒過差, 永覽前戒,悚然兢懼蓋災異者,天地之戒也。乃者地震北海、瑯琊, 毀壞宗廟,朕甚懼焉。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免宮選,深自引咎, 乃以所上頒示百官。 消息一出,京城震動。 榆錢胡同的劉宅, 奴仆們束著手遠遠地站著, 偏廳里只有崔氏姑侄。崔蓮房皺著眉頭翻看著手中的邸報, 不悅道:“這倒是從來沒有過的, 當今這位皇帝年近五十了,行事還如此肆意。不過是個小小的地動,就駭得跟什么似地,連歷年的宮選都免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好在我們彰德崔家的姑娘只是來湊熱鬧的,也不稀罕這些京中的子弟?!?/br> 崔文瑄想起那位矜貴的晉王殿下,也不知道他的身子到底怎么樣了?她按捺住心頭的躁動,抬起頭來時依舊是一臉的天真,“既然皇帝取消了宮選,那這些遠道而來的女孩們就這么返回家鄉,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崔蓮房不由啞然搖頭,對于兄長的幼女有些縱容地一笑,“你也曉得是遠道而來,朝廷勢必要派妥當的人護送回家,還要奉上相應的金帛之物,才能全了皇家的體面。其實大多女孩不必回去,自有京中匹配的門第去求娶。只要不太過計較,相差的其實也不算很多?!?/br> 因為沒有什么外人在,崔蓮房穿了一身撒線繡綠地五彩折枝菊花的對襟褙子,斜斜地坐在紅木四出頭官帽椅上。日頭從半掩的竹簾里透過來,照在她仍顯剔透的臉頰上,有一種年輕女孩沒有的成熟和美艷。 崔文瑄就有些艷羨地望著這位嫡親姑姑,見她舉手投足間無不優雅閑適,留在京中的念頭也越發強烈。轉頭卻看見jiejie有些魂思不屬,不由笑道:“做什么一早上起來就這副模樣,難不成有什么說不出口的念想不成?” 這話稍顯輕佻,崔蓮房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端起桌上的君山銀針抿了一口,才溫言關切問道:“櫻姐兒,從那莊子上回來我就看你就有些郁郁,可是有什么為難之事?說出來姑姑幫你參詳一番可好?” 崔文櫻有些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道:“兄長拿邸報過來時,說陛下取消了宮選,卻給其中一位女子賜了婚。兄長說,就是那天救下晉王的傅百善。如此一來,我的老師蔡夫人……苛薄她的傳言只怕越發真了。其實那日過后蔡夫人就一病不起,家里還真真的傳喚了好幾回大夫?!?/br> 崔蓮房暗自蹙眉,一時對那位傅姓女子的觀感極差。心想如今的年輕女孩實在大過折騰,低門小戶出來的就是缺乏教養。那日紅櫨山莊的事,她也盡聽人說了。不過是有把子蠻力的粗魯女子,何德何能竟中了皇家的青眼?此次宮選百名女子,惟獨她一個封了鄉君,還頭一個被賜婚。 想到這里,崔蓮房望著眼前兩個年輕女孩,志得意滿地勸慰道:“不過是個鄉下來的丫頭,即便是賜婚也不過是名不見經傳的平民門戶,作甚要時時掛在嘴邊?我彰德崔家的姑娘日后個頂個地嫁得好,到時在外面碰到了,就讓傅氏規規矩矩地給你們磕頭行禮!” 兩個女孩面色微紅,卻是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心目中的良人,想到有遭一日穿上一品皇妃的霞帔鳳冠,那傅氏可不就只有行禮的份! 京城鑼鼓巷胡同,宋家老宅的人整齊跪在地上。 太監阮吉祥拿了一道明黃的軸大聲念道:“朕奉皇太后慈諭,今六品武德將軍傅滿倉之長女,恪恭久效于閨闈,升序用光以綸綍,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溫脀恭淑有徽柔之質,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靜正垂儀動諧珩佩之和,克嫻于禮敬凜夙宵之節,靡懈于勤太后躬聞之甚悅,茲特以指婚青州左衛前營千戶裴青。責有司擇吉日完婚,欽此?!?/br> 阮太監念完了圣旨,滿面笑容地將傅滿倉扶起,感嘆道:“咱家活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接到這種差事,連著兩天給同一戶人家頒旨?;薁攲︵l君真是厚愛,頭天封賞品階,第二天就賜婚,就是自家的女孩也沒有這般上心的!” 他在這里吧啦吧啦,傅滿倉兩口子卻狐疑地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暗想皇帝是不是知悉了珍哥的身世,才這般緊趕慢趕地又是封賞又是賜婚?但眼下不是說這些雜事的時候,趕緊像昨天一樣,把圣旨供奉在家中神案上,又招呼人用酒用菜。 府里出了這件大喜事,仆婦們都擁過來道喜。宋知春心頭一塊大石頭也終于落地,心想裴青和女兒之間這一出出的,委實不能再折騰事端了。等把手頭的事情處理完了,回到青州就把兩個孩子的親事給辦了。眼下女兒封了鄉君,昔日的嫁妝冊子只怕要拖出來重新擬過。 傅百善大大方方過來稱謝,阮太監連道不敢。掖著手笑嘻嘻地囑咐,等把鄉君的服飾做好了,就要往宮里遞牌子。宮中貴人傳詔后,就要進去叩謝皇恩。貴人們最喜歡錦上添花,說不得進宮一趟又可以掙一抬嫁妝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