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大當家恨鐵不成鋼地望了他一眼,讓徐直只管將人帶走。徐直說不敢占三哥的便宜,回頭讓人送二百兩銀子過來,謝他高抬貴手成人之美,只氣得葉麻子臉漲得豬肝血紅。 曾閔秀走在后面,正好看見大當家意味深長地看著那幾個出來幫忙的青壯,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明白大當家雖然同意他們夫妻二人留在島上,可是那份忌憚之心經今日之事后,只怕是有增無減。 151.第一五一章 義子 楊大夫申時過來看過, 開了幾副外敷內服的傷藥留下, 說水猴子人年輕底子厚無甚大礙, 只要好好地將息幾日就行了。他是島上的老人,依稀知道三當家和這位新來的這位五當家不對付,一個是強龍一個是地頭蛇,哪個他都得罪不起, 于是話不敢多說人也不敢久留, 開了藥后連賞銀都不敢拿就走了。 半躺在床榻上的水猴子此時方才慢悠悠地醒轉過來。 初時,當他聽說三當家在酒宴上吃了曾閔秀的啞巴虧, 就知道事xiele后最后必定難以善了。果然,三當家回過神來第一件事就是清查那盤酢雀之事,統共就那么幾個人,幾番篩查之下水猴子就顯露了出來。雖然咬緊了牙關不承認, 但水猴子看見三當家眼中流露的殺機時, 只道小命就交待在這兒了。 都一起相處十來年了,誰都知道誰的根底, 三當家面相粗野其實性子最是睚眥必報。偏偏這回吃了這般說不出口的大虧,丟了這么大的丑, 右手幾乎被廢, 還被大當家勒令不準出門, 這口氣一日不撒出來便一日不得安生。 水猴子向來知機明事, 知道這件事絕不能認。 不認多半是個殘一認便是個死字, 到時候還不知被丟在那塊海里喂魚了, 心里又怕徐直嫌他多事, 于是硬挺著不肯通風報信。葉麻子折騰了大半天把氣撒夠了也松了些勁道,水猴子這才瞅了機會央求平日里有幾分過硬交情的人去報信,撐了整整一日一夜后終究給自己掙來了一線生機。 徐直拖了個矮杌坐下,仔細審視著這半大少年被揍得鼻青眼腫的大臉,半晌才沉吟道:“是你找人給我報的音訊,既然想讓我出手救你,為何又要耽擱一日一夜,平白受這許多皮rou之苦?” 水猴子半睜著烏青的雙眼苦笑一聲,“……我以為三當家拿不到到實證就自會把我放了,畢竟我跟了他那么多年。不想卻是低估了他心頭的火氣,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頭的分量,他身邊正愁無人撒氣呢!我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其實就是貓狗一樣的物件,先是掌摑腳踹,接著蘸鹽水鞭抽,然后被吊在桅桿上曝曬,徐大爺……不,五當家你再不來我就被曬成干魚了!” 徐直詫異地望他一眼,“你怎么就料定我必定會為你跟葉麻子撕破臉?我若不管這趟閑事,時日久了指不定我們還有把酒言歡的一天?” 水猴子嘿嘿一笑,卻扯動臉上傷口,輕聲嘶叫了幾聲才道:“我聽說書的說過,世人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那葉麻子老早就想強占你老婆,你只要還是個男人早就想跟三當家撕破臉了吧?更何況這赤嶼島只有巴掌大,若是傳出去說我是為救你才喪了命,而你卻對我見死不救,這恐怕對誰都不好!” 徐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哈哈大笑,“難怪你綽號叫水猴子,年紀小小就這般精怪油滑曉得拿捏人心,豈不是插個尾巴就是個猴兒?” 水猴子卻垮了臉嘟著嘴道:“我雖無父母教養卻卻也是知廉恥的,我雖是發善心救了你一命,但在原先那些人眼里我卻是忘恩負義之輩,日后走出門去必定會被人戳脊梁骨!” 徐直興味盎然地笑道:“那便如何是好呢?我也不愿擔忘恩負義的罵名,不如……不如我收你做我的干兒子吧!” 水猴子有些目瞪口呆,囁嚅道:“這話如何說起,結個契兄契弟就是了,怎么就想起收兒子來了?” 徐直暗暗好笑,心想就你肚子里那幾根花花腸子,還敢在我面前賣弄?卻故作嚴肅道:“我年近而立,你也十六七了吧?若是我成親早,有你這般大的兒子也是應當的。再說你若是成了我的義子,那兒子救老子,老子救兒子更是應當的,這官司打到就是皇帝面前也是有說頭的!” 水猴子再機靈也還是個孩子,讓徐直是是非非的幾句話一繞就有些找不到北了,擁著被子怏怏地躺在床上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徐直不理會他的不甘愿,站起身來吩咐道:“你成了我的義子是大喜事,為父我要大辦特辦,不但要昭告四圍還要設酒宴請你那些叔伯共襄盛舉。你也毋須害怕,我自然是要給葉麻子單獨下份貼子,到時候咱們父子倆齊上陣,說不定還能一笑泯恩仇成就一段佳話呢!” 說話間房間木門一開,曾閔秀小心端著一碗才熬好的湯藥進來。水猴子慢慢攥緊了手心,也立馬明白哪里不對勁了,自己若真是認徐直為父,豈非就要認這位嬌媚女子為母? 徐直卻容不得他多想,扳住女人的肩膀親熱笑道:“今后我們膝下多了位螟蛉子,就不怕晚年寂寞了,水猴子你日后不但要孝順我,還要好好孝順你干娘!” 曾閔秀不知這是鬧得哪一出,轉頭就看見床塌上水猴子的一張傷臉漲得通紅,又回頭看見自家男人臉上有些促狹的笑容,哪里還有不明白的。暗暗腹誹了幾句,放下藥碗后溫婉一笑道:“就叫我秀姨吧,叫我干娘我還以為自己已經七老八十走不動道了呢!” 水猴子接過藥碗,低著頭蚊蚋一般喚了一聲“秀姨”。 曾閔秀含笑應了,想了一下,擼了腕上的流云百福白玉鐲道:“無甚好東西,這個留給你日后的媳婦兒拿去玩吧!” 水猴子一千一萬個愿意,接了那尚帶著溫膩體香的鐲子緊緊攥在手里。曾閔秀回頭就見男人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又想起昔日在小月臺上時這男人的調侃話語,不由狠狠瞪過去一眼,收了藥碗裊娜自去了。 徐直玩笑不成反被怨,心里也不見氣惱,重又坐在矮杌上笑問:“你姓甚名什?做了我的螟蛉子,若是有機會我還要在族譜上記一筆才是,日后要是開山立派我就是徐家的老祖宗呢!” 水猴子呆了呆,摸著腦袋煩惱道:“我無父無母自小就在島上長大,因為水性好被人喚做這個名兒至今,我也不知自己到底姓甚名什!” 徐直斂了笑意,倒不曾想竟有人身世比自己還要不堪,連祖宗姓氏都不知曉。想到這里不由自嘲一笑,自己比這少年又好上幾分呢?十年的間者生涯早已弄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看著這少年的凄慘模樣,此時才生了幾分同氣連枝的苦命相連。沉吟了一會兒柔聲道:“日后你便跟我姓徐吧,希望你長大成人之后成為東海驕龍一樣有擔當的男人,就以驕為名吧!” 少年大喜,顧不得渾身上下的傷痛,撩了被子跪在地上道:“兒子徐驕給義父磕頭!” 徐直忙將少年拉起摁在床榻上哈哈一笑,竟是越看越歡喜,心里也恍惚覺得這孩子和自己年輕時的模樣有幾分相像。這輩子因生父養父之事,他原本對子嗣一事看得淡然,加上曾閔秀不能生養,對這些事也越發不上心了。誰知今日一句玩笑話竟成了真,這不是緣分又是什么? 門外有人來報,說二當家奉了大當家的命令過來看看。徐直使了個眼色,就見那少年立刻無力地歪靠在枕上,還半張著嘴,一副出氣多進氣少的模樣。徐直心里不由贊嘆這小子當真上道,剛一回過頭就見二當家鄧南從門外施施然走了進來。 鄧南仔細查看了水猴子的傷勢,連連嗟嘆,“三弟性子急躁,一言不合就打罵手下,我說過他不知多少回了,就是改不了這個驢脾氣。他心頭存了氣,又被這不懂事的小子一激,可不就跟你較上勁了嗎?你歲數小些,能讓著就讓著些,等這小子傷勢好些了就把他送回去,兄弟之間莫生了隔閡!” 被子里的水猴子急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就聽徐直嘆了口氣道:“不瞞二哥,在小月臺時我就極喜歡這小子,還跟他玩笑說要收他做兒子??墒沁@小子念舊,說三哥對他有恩不能背主,我便作罷了。不想今天聽說三哥拿了這件事做筏子,非說他吃里扒外,還要當眾吊死他。我能見死不救嗎?這才不得已跟三哥起了沖突!” 鄧南心中恨極,卻是無話可說。 此事從頭到尾的來龍去脈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偏生不能拿出來細說。大當家顧面子,又不知就里,只知一味地和稀泥。這徐直是甘于人下之人嗎?偏故作大度地許了他赤島嶼五當家的位置,這才幾天啊,這事情整得一出接一出! 呵呵一笑,鄧南捋了胡須道:“你既然不愿意回轉,那我就只有讓三弟忍痛割愛了。其實哪里有你說得那般嚴重,三弟一向看中這孩子機靈懂事,正要好好栽培于他,這回也不過是因為些許小事氣性大了些,何至于就想要他的性命?” 徐直垂頭受教,又到內室找曾閔秀拿了二百兩銀子并些珠玉,用包袱皮裹了親自交到鄧南手中,道:“先前在大哥面前說了,我領這孩子回來,需另外貼補些銀子給三哥。還要勞煩二哥幫我說和,幾次三番地得罪三哥實在是情非得已,我和這孩子投了眼緣,還望眾位哥哥成全。日后特特備下帖子請幾位哥哥過來喝酒,還請原宥一二!” 鄧南面色陰郁半響沉默不語,定定地望了一眼后突地一笑,慢慢道:“自家兄弟,何須如此客氣?” 152.第一五二章 激將 荔枝和寬嬸今日在大廚房打下手, 各得了十個銅板的賞錢。 回到小宅子里, 荔枝就興沖沖地從竹制食盒里將一籠水晶肴rou、一籠蒸獅子頭放在桌子上, 笑道:“這五當家當真有錢,認個干兒子就席擺三十桌,逢人就發賞錢,席面上還喚了小戲子出來唱曲兒, 整得有模有樣的。那后院里的大廚倒是極寬厚, 說我們婦道人家出來討生活不容易,還讓我跟寬嬸把沒上桌的菜式拿回來幾樣?!?/br> 正在窗邊看書的傅百善忙拿了碗筷出來, 笑道:“幸虧有你和寬嬸在,我才可以時不時地打個牙祭。往時在家里沒有比較,這回出了遠門才知道外面真是萬事艱難!” 荔枝的手緩緩放下,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難過。 姑娘不重衣衫簪環不重容顏修飾, 唯獨在吃食上有些講究。往日在家里是非陳娘子做的菜不吃, 如今卻捧著粗瓷碗大口大口地吃著人家酒宴上的尾菜,雖然已經盡量揀了干凈的菜式回來, 可到底還是委屈姑娘了。 寬嬸與傅百善相處久了也越發覺得與這姑娘的性子相投,便有意說些玩笑岔開話題, “今日我們去幫廚, 就見那位徐直徐當家從頭到尾都帶著他新認的兒子, 正正經經地認了島上幾位當家做叔伯。那幾位當家都送了厚厚的賀禮, 就連那個叫葉麻子的三當家都拿了紅封出來。先前他們因為曾閔秀鬧了不愉快, 這會可是半點都看不出來!” 正經的水晶肴rou成菜后rou紅皮白, 光滑晶瑩鹵凍透明, 故有水晶之美稱,這盤卻是瘦rou有點柴肥rou有點膩,大概是廚房里的大師傅火候沒掌握好。傅百善挾了一塊肴rou在嘴里,細嚼之后咽下道:“這世上人人都有幾張面孔,在家人面前可能是仁慈良善,在他人面前可能就是惡煞兇神?!?/br> 寬嬸不住點頭,“這個俆直手里攥著數條人命,可對他媳婦兒倒是沒話說,走哪兒都帶著,遠遠看著這天南地北挨不著邊的三個人還真像一家子!” 荔枝手肘輕輕一拐,寬嬸立刻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姑娘好容易才避開情傷,怎能在她面前提及男人情深義重呢?更何況那徐直的女人曾閔秀是個什么出身,怎么能跟自家姑娘比?一時又悔又恨,面上就有些訕訕的。 傅百善卻毫不在意,只是叮囑道:“你們沒有在人前露過面,那徐直和曾閔秀雖不見得認出,但你們在外頭也要萬事小心,莫讓人抓住把柄。此處天高皇帝遠,死幾個人是再尋常不過的事?!?/br> 聽到這里寬嬸倒是低聲一笑,“姑娘且放心,荔枝倒底是海邊長大的,那些漁家的活計如織補魚網、揀拾海物、晾曬魚鱉竟樣樣難不倒她。那個大廚有個兒子今年剛滿十八,說是在大海船上當船頭,一個月后才回來。若非有這層緣故,我們還拿不回這些好東西呢!” 荔枝出來后也見了些世面,聽了這些揶揄話臉上也不見半絲羞意,瞪了寬嬸一眼后沒好氣地道:“我三四歲起就跟著大人在海邊求生活,好歹沒忘了手藝。還有就不興人家是看中我勤勞肯干,干嘛非跟人家的兒子扯在一起?” 天色已經漸漸深了,海風從簡陋的茅屋窗口吹進來,雖然還有些白日未盡的燥熱,卻依然帶來陣陣涼爽水汽。傅百善聽了心中卻是一動,問道:“那大廚的兒子在海船上,你們可曾探聽到那海船現在在何處?多久一個往返?” 寬嬸一個愣神后立時明白傅百善的言下之意,明白她想詢問這些海船是否經過倭國,心下暗悔當時沒有多問幾句。仔細回想了一下方道:“那大廚夸耀說他兒子是船上的小頭目,每年都要押送島上的貨物往來,有時候長則三個月短則一個月就回來了。象這樣的海船還有很多,島上幾千人的吃食都是他們負責運送?!?/br> 傅百善從屋角暗處取出羊皮海圖,細細推算一番后道:“按照這些海船的航程,三個月可往返忽魯漠斯、祖法兒、阿丹、麻林國。一個月可往返占城、真臘、暹羅,由此看來這赤嶼島的航程范圍可比朝庭的官軍強多了?!?/br> 荔枝有些不解,“這群海盜無事跑那么遠做什么,只是為了養活這島上的千號人?” 傅百善低低一笑,長眉飛揚雙目湛然,“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爹爹曾說商人無利不起早。當利潤有一成時便有人蠢蠢欲動,當利潤達對半時有人敢于鋌而走險,當利潤達到雙倍時,他們敢于藐視世間一切刑罰律例,當利潤達到十倍時,便是頭懸利刃株連九族都毫不畏懼。這赤嶼島的大當家若非有數倍的利潤,絕不會拿寶貴的海船跑這么遠的路,絕對不只是運送糧食這般簡單!” “呵呵,姑娘說得對極,我在這島上尋摸了一個多月,越看越覺得這赤嶼島的水深著呢!”寬叔一個鷂子翻身從窗外躍了進來,笑嘻嘻地說道。 寬嬸唬了一跳,嗔怪了他幾眼,卻又忙不迭地去灶上給丈夫重新熱飯食。 寬叔毫不在意地在椅子上坐了,先把傅百善今日的功課看了,指出幾處不足后才道:“我日日跟著那些水手船頭廝混,知道有艘大船明后天就要離港,借口說想帶著孩子們跟船出去做工,圖他工錢給得高些。要是年成好些,幾年積攢下來就可以買地蓋房娶媳嫁女,也算對得起我死去的兄弟了?!?/br> 抹了一下口角的水漬,寬叔楞起眉毛繼續道:“結果空閑時,一個平日里相熟的人悄悄跟我說了一個事,說千萬莫眼饞人家的工錢高,還不知有無性命享用呢!我連連追問又塞了五錢銀子,他才勉強說大當家在阿丹、麻林國附近買了很多塊地,每年都雇傭了很多人到那里做工。只是他們這些船頭年年往那里送人,卻鮮少往回接人!” 傅百善微瞇了眼睛道:“那些被運過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寬叔眼中精光頻閃,沉聲道:“我打聽了,那人先是不肯說,后來被我問急了,才假裝輕描淡寫地說那些都是在家鄉無甚親朋的孤寡單姓之人?!?/br> 傅百善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眉,“我在青州時,讓陳溪為我收集各地的朝廷邸報,曾經看到過一則消息。僅僅是癸酉一年,濟南、兗州、青州、東昌、登州、萊州六府共失蹤一百一十四人,其中有老有少男丁居多,俱是鄉村之中的孤姓之人??h府具結上報說是倭匪為亂裹挾而走,現在看來有多少人被赤嶼島的當家們趕去當牛做馬,也未可知呢?” 屋中一時靜默,若是真相當真如此,也委實太過駭人了一些。寬叔出身軍中斥候,其身手見識大家心中都是有數的,行事又向來謹慎從不是信口雌黃之人。只怕這島上果真有些不妥之處,如今在眾人的眼中只是初現端倪而已。 荔枝倒吸了一口涼氣暗暗咋舌,“這幫人有那么大的膽子嗎?拐賣人口可是重罪?我聽說大當家號稱凈海王,還嚴誡手下燒殺擄掠,在島上的名聲好得很呢,我就看見好幾戶人家給他立了長生牌位?!?/br> 寬嬸在外間灶下掖著手系著圍裙,面露哀戚嘖嘖嘆道:“真是人不可貌相,遠遠看著挺良善厚道的一個人,就像鄉下教書先生一般和氣,誰曾想竟能做出這般事來。那些人千里迢迢不過是為討口飯吃,只因在家鄉沒有什么幫襯,即便是在異鄉死了殘了也無人為他們出頭喊冤……” 寬叔冷笑一聲突發了姜桂之性,斜了一雙老眼嗤聲道:“良善二字撐得起這赤嶼島幾千號人的花用?撐得起每月各路商家爭相來此歇腳?撐得起連朝廷都垂涎三尺的海市交易?若是沒有金山銀山供著,他毛東烈敢在東海上稱王?他今日的風光,不過是拿了貧苦人家的白骨一層一層壘墊起來的罷了!” 荔枝聽得這話頭有些不對,訥訥地側過頭看了一眼。 傅百善嘆了一口氣,抬眼直視寬叔,“您莫拿話激我,我曉得您的意思。本來剿滅海匪是官家的事情,輪不著我等平民百姓去管。更何況我原本只是為尋父而來,實在不想節外生枝徒惹事端?!?/br> 寬叔沒想到傅百善如此直白,一時怔住。卻聽她繼續言道:“你別怪我獨善其身性子涼薄,以前我娘曾跟我說起外祖父,說他身手本事無一不缺,最終卻身首異處還險些背負罵名遺臭萬年。就是因為他們宋家人性子耿介孤高不善逢迎,在朝廷又身單力薄沒有根基,才會那般容易被小人構陷,連兩個舅舅最終都沒落個全尸?!?/br> 沉默了一會兒,傅百善復道:“如您所說,赤嶼島這么多年都往哪里送人,卻少有人疑懷,說明那處地界必定是關隘重重。我們要是貿貿然跟去,又貿貿然將那些人解救出來,先不論是否成功,即便僥幸成功了,憑我們幾人之力如何將這些人全須全尾地弄回中土?即便弄回中土,這些人多半已經被銷掉戶籍路引,到時候朝廷又將如何自圓其說?” 寬叔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宋家滿門男丁喪盡只留下宋知春一人遠避廣州,不就是不愿面對昔日的瘡痍嗎!這會他見了那些無知愚民的可憐之處,就大發惻隱之心,卻是將姑娘將傅家人拉入危險境地而不自知了。 傅百善靠著桌子仔細想了一番,手指按在那張羊皮海圖上良久未動。屋角的青花粗瓷燈上的燭火晃動了幾下,映得她臉上的神情越發沉靜,“寬叔也莫心急,等我把爹爹找到再論下事。他一向見多識廣海路又極熟,到時候我們把這些情況一一記下,回去跟海衛所的將軍大人們如實稟告,豈不比我們這般空有熱血無頭蒼蠅似地亂竄來得要好?” 這話溫柔妥帖半點沒有難為人,寬叔不敢再倚老賣老忙點頭稱是。 153.第一五三章 碼頭 一燈如豆, 暈黃的油燈下飯食的熱氣緩緩升騰,漸漸彌漫了整個偏仄的空間。身板厚實的寬嬸拉了丈夫出來在灶旁用飯, 心頭暗罵老頭子多事, 又心疼他連日來的cao勞。一邊盛湯一邊低聲埋怨, “就興你好心, 老宋家要不是朝廷那些貪官污吏, 也不會落個差點絕戶的地步,你是越老越糊涂, 哪壺不該提哪壺!” 寬叔塞了一口面餅含糊應道:“我這不是覺得那些人可憐嗎……” 寬嬸狠瞪了他一眼,更加壓低了聲音道:“我不是老早就囑咐過你, 這話別人說得咱倆說不得。建狩七年宋大將軍被人誣陷, 滿城的百姓都跟著朝宋家門扔爛菜葉潑糞水, 茶坊里說書的唱曲的都偏幫著辱罵宋家, 誰又可憐過宋家人了?這幸得是老將軍去了, 要是活著看見了還指不定怎么心寒!收起你的瞎好心, 姑娘說得對,這趟出來咱們要緊的是尋老爺,其余的以后再說!” 寬叔就縮了縮脖子, 小心陪笑道:“我知道,我知道!當年太太從寧遠扶棺歸家時, 那大門上被人砸爛的坑印還在呢, 最后還是我找人填補起來的。唉, 我也不光是可憐那些被騙的百姓, 而是氣憤這赤嶼島的當家們披著人皮不干人事!” 寬嬸也有些犯愁, “這般說來這幾個當家的都不是什么好人,這么多年算下來也不知禍害了多少人?也是,海匪窩子里頭哪里還尋得見清白人,僅此一條個個都該千刀萬剮。那徐直跟他們比起來,竟是干凈得不能再干凈了!” 寬叔悶了一口燒酒笑道:“你真是個傻子,這些天我無事就跟著他們轉。你想,短短兩個月徐直就在島上立住了腳,還當上了五當家,這能是個簡單角色嗎?這會你看他干凈,不過是因為他在島上的資歷淺,不好與人相爭罷了。你且看著吧,論起心狠手辣,這位可不遑多讓!” 轉頭看了一眼,寬叔嘿嘿一笑低聲道:“如今姑娘倒是歷練出來也越發有氣勢了,剛從家里出來時還什么都不懂,這才多久就看得懂海圖了,還曉得審時度勢自己拿主意了,說得我這個老江湖都無言語了!” 寬嬸白了他一眼,埋頭在灶上準備著明天的早飯。 南方人早上愛喝粥,北方人早上愛吃面食。寬嬸留心傅百善這一向的胃口不好,就想做幾樣小點心。好在島上只要有銀子,尋常各種吃食作料都弄得過來。麥豆已經泡好了,用來熬粥最好。棗泥餡料也早就炒好備用了,就是這面需提前餳好。 將面團用力揉搓后,還需靜置一段時間,使得和好的面更易上手,做出的面點更加地筋道有嚼勁,不但柔和松軟口感也更加的細膩和順滑。寬嬸將包得小巧別致的棗泥糕小心地擺放在籠屜上,又滿意地打量了一番,等收拾利落了才小聲打趣道:“你就是陪太子讀書的命,等太子歷練出來了,你這個太傅就準備告老還鄉吧!” 第二日一早用完早飯過后,寬叔就見傅百善打扮得齊齊整整一副小后生的模樣,不由問道:“姑娘這是……” 傅百善扯了下腰上的皂布汗巾,笑道:“您布置的那些圖我都繪完了,左右今天無事我就跟著您到碼頭上領份差事??倸w多一個幫襯多一雙眼睛,也好多探聽些消息。即便不能立時解救那些人,也要做到心頭有數才好!” 寬叔自是明白人,心里就知道這姑娘昨天雖沒有同意自己的話,卻終究記在了心里。搓著手道:“我早打聽過了,這個月的海船都是往西邊去的,咱家老爺是在東邊海上失蹤的,這可不是一路……” 傅百善學了男子將頭發緊緊扎在頭頂,又穿了套尋常人家小子的青布短打,乍一眼望過去只覺有些英氣,再不覺得有半點女兒家的脂粉香。聽見寬叔的疑問,她展眉笑道:“反正我們是想混上往倭國的海船,不若趁此機會先跟碼頭上這些人混個臉熟,到時候也好說上話?!?/br>